第四节(1 / 1)
来之前,曾经设想过柳随风的住所,但怎么想也不曾猜到会是如此简洁素雅之地。府邸很大,多了些威严,少了许气派。进到府里,满眼望去不过是些平常花草,与一般王孙的府邸实在相差太多。听一清说过,他如今是亲王,照理不会住在这种府邸。更重要的,这府邸是修建在相府旧址之上。踏进来,我总有种错觉,仿佛回到昔时自个的家中。
“冷兄?冷兄?”柳随风开口唤道。
一清在身后轻推我一把,我这才反应过来。
“什么?”
“我这府里是简陋了些,不过平日里我常在外地奔波,这里也就凑乎一下住了,权当是行宫。冷兄见笑了。”柳随风笑笑。
“哪里。柳兄的府邸虽说布置简单,但不失大气,最适柳兄脾性。”我笑,话锋一转。“方才柳兄说行宫?”
“随风一时口误,冷兄莫要放在心上。”柳随风笑笑避过。“冷兄,里面请。”
“请。”我也笑,并不追问,只稍作揖便当先走了进去。
进了前厅,早有丫鬟过来奉茶。只一眼,我有些稍愣。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在冷月庄曾侍奉过我的含竹。难怪那时在庄子里没有见到,想不到临了会在此处遇到。不过稍愣片刻,我面不改色走到椅边坐定,一清紧跟着我站在身后。
“冷兄在此稍候片刻,待下人收拾好厢房后再让冷兄去休息。”柳随风笑道。
闻言,我倏地站起来。“不必劳烦了,深夜到柳兄府中造访本是不便,岂有留宿之理?只待与柳兄畅谈些许时辰便回去罢。”
“此言差矣。既是与冷兄相交,随风便要尽到地主之谊,冷兄莫要争执,就这样罢。”
说完,柳随风竟不等我再言语,只摆摆手便径自出了前厅去张罗。我一时讪讪,只能抬眼去看一清。一清许是还恼着我轻易答应柳随风的邀请,竟赌气不再看我。无奈,我只得端着茶杯缩在椅子里自怨自艾。含竹布好茶后便低头退了出去,只是在临走前到底还是偷偷看了我一眼。我权当不知。
这一等,竟是将近一盏茶的时辰。除了刚开始进来时含竹过来布茶,之后庭内竟再无一人踏足,诺大的庭内一时有些沉寂。开始我还能静坐于椅中自顾品茗,但时间稍长了到底有些不耐。难得一清始终安静站在我身后动也不动,到底我还是忍不住,干咳一声。
“主子,有何吩咐?”一清硬邦邦问道。
让他一堵,我有些尴尬,只得摸摸自个鼻尖讪笑。“那个,没事,嗓子有些干涩而已。”
“您不是一直在喝茶?若还是干渴,就只得委屈您先忍一会了。夜里饮太多茶可对身子不好。”一清继续刺激我。
自讨个没趣。我尴尬笑起来。还好,柳随风终于重新露脸。
“让冷兄等候多时,抱歉得很。”人未到,爽朗的笑声先传了进来。我倒是第一次发觉柳随风还会如此大笑,着实有些意外。
“怎会。”我也笑,起身又是一拜。
柳随风摆摆手。“只怪我平日太宠这帮下人,弄出一身懒骨,做起活计来慢手慢脚,冷兄莫怪莫怪。时候不早了,冷兄先去歇息吧,明日再好生与冷兄畅谈一番。”
说完,柳随风只打个响指,外面登时进来两个下人打扮的人,一左一右站在眼前,感觉像是挟持?我又是一愣,抬眼看柳随风,只见他浅笑吟吟,似是觉得这一切发生的名正言顺。转身,一清明显满脸怒气。既来之,则安之。知道争竞也没什么用处,我索性笑着接受。
“既然如此,那就叨扰柳兄了。”
“无事。冷兄,请吧。”柳随风笑。
躬身拜别,我且随着两位家奴去厢房歇息,却不知,这一歇竟是三日有余。期间,柳随风不知身在何处,始终不曾叫我见到。一清这一恼,竟也是藏在房中三日不肯出来见人。一直呆在这空荡荡的府邸,总归是无聊。我除了倚在窗边奏萧外竟只能望着窗外的美人蕉发呆。说实话,在这北疆瞧见南方的植物,我真个是意外,更何况现在马上就要进入严寒之日,这美人蕉竟还能存活,且如此旺盛,难怪我会新奇。
“先生,午膳时瞧见您食箸几乎未动,奴婢煮了些莲子羹,您尝尝可好?”含竹的声音将我的心思拉了回来。
反应过来,我只浅浅一笑,示意她将羹汤放在桌上后复又扭头去看窗外。这几日,若说唯一陪在我身侧的,也就只有含竹一人。虽说并未有她有太多交谈,但她到底将自己的本分做足,照顾我实则无微不至。若不是因着窗外的几株美人蕉,我会误以为自己还在冷月庄。
“少主。”含竹忽地开口。
“什么?”我下意识回头。等发觉自己方才应到什么时,心下一惊,不过面上还是不曾改色。“敢问姑娘,方才说了什么?”
“是含竹唐突了。”含竹淡淡一笑,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恕含竹无礼,只是含竹有一事想向先生打听一番。”
“什么事?说吧。”我笑。
“先生既是姓冷,敢问与那冷月庄的冷庄主是否旧识?”含竹停顿一下,许是在犹豫什么,继而直直抬头,眼神坚定不已。“还是说,先生与那冷庄主有血缘之亲?”
“冷月庄?”我皱皱眉,不动声色。“冷某孤陋寡闻,实在不曾听过这个庄子。抱歉得很,帮不到姑娘你了。”
“没事的。”含竹笑笑,脸色越发凄清起来。“只是因着先生姓冷,含竹这才冒昧询问先生,不当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那冷某就再冒昧问一句,姑娘何以会问道此事?”我挑挑眉,继续追问下去。
我承认,这会我实在好奇含竹何以离开冷月庄留在此地,中间的五年发生什么,我本不欲追问。只是闷在这里实在无聊,而含竹之前悉心照顾我的那些个日子里,我打心里将她视作身边人,这会问这些个旧事权当打发这无聊时光。这次,含竹许是因着我的姓,竟也放开了心,挨着桌边坐下,状若知无不言。
“说来可叹,奴婢本是那庄中的下人,蒙庄主体恤,与庄中侍卫厉霆结为夫妇。只是后来夫君追随主子离开那冷月庄,奴婢才负了庄主一番恩情,随夫君来到此地。虽说人在此,但心里还是记挂庄主,还有奴婢曾有幸侍奉过的少主。可惜自从离开庄子,竟再无机会回去,消息也不曾听到丝毫。那日听主子唤先生冷兄,含竹才侥幸出口询问,想探听写冷月庄的事。”说着,含竹微微一叹。“可惜,到底还是叫奴婢问错了。”
闻言,我心下一暖。再开口,话里多了些感激的意味。“含竹,若那庄主与你口中的少主知你所想,定会心存感激的。”
含竹苦笑。“多谢先生劝慰了。说来也是奇怪,乍见先生,总觉先生熟悉得很,恍惚中还以为是少主又易容站在奴婢身侧呢。”
“哦?原来如此。”我笑,心里莫名多了些不安。总觉自己已经隐藏得极好,不料但是一个含竹就有此感,忍不住开始担忧若换做那人,会不会一眼将我这蹩脚的易容看穿?
“说起来,我还有些事要问你呢。”我转移话题道。“你家主子去了哪里?怎么一走就是三日?虽说是承蒙你家主子盛情邀请,但在府上叨扰多日,到底还是有些不便。如若你家主子近日没法回来,我想还是先回客栈吧。”
“先生毋躁。”含竹笑,起身帮我盛了一碗莲子羹递过来,我只得伸手去接。“待你喝完这羹汤,再等些时辰主子便回来了。那会管家传话来,主子今夜要在花园中设宴款待先生呢。到时又能听到先生萧音了。”
我讪讪一笑,埋头喝羹汤。
待含竹收好羹碗出去,我正欲回床边小憩片刻,一清一个闪身溜了进来。进来后还小心将门关紧,唯恐外人闯进来。见他那小心模样,我忍笑不已。
“怎的肯露面了?不再恼我住进这府邸了?”
“主子!”一清涨红了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好好,我不笑。”我乐,生生止住笑意。“这会溜进我房里,还如贼人一般,有何要事?”
“今夜二哥要设宴招待你,你该知道了吧?”一清正色道。
“知道了,怎么了?”我挑眉。“难道还是鸿门宴不成?”
“若是鸿门宴就好办了!”一清撇嘴。“知道这三日二哥去哪了吗?拂姐姐回来了,好像还受了些伤,一直藏在城中客栈没有回宫。二哥就是去照顾她的。今夜二哥设宴,拂姐姐也会来。”
“那很好啊。”我笑。“都是故人,有何差处?大家见个面,好生畅谈一番不是很好?”
“可是,我们来这是为了见大哥,是为了混进宫的!若是被拂姐姐识破你身份,你觉得还有可能见到大哥吗!”一清忍不住大喊出来。
“一清,你是想让这府里的人都听到你的话吗?”我笑。
一清猛地闭上嘴,再不肯开口,只拿眼死盯着我。我乐,不以为然。
“若是我告诉你,她的伤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会做何感想?拦着我不让我见她?一清,你要明白,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沉着应对才是关键。”我浅叹一声。“好了,别多想了,去休息一会,晚上随我到花园中观场好戏吧。”
一清一愣,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怒气冲冲跑出房,不忘将门狠狠甩上。直到他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我才慢慢笑将起来。这孩子还真是倔,恐怕怀安到他这个年岁也不会有他这股子倔劲呢。
天刚擦黑时,含竹已经过来引我去花园。出门前稍稍整理一下衣着,确定没有什么不当了我这才拿起玉箫随含竹走出去。
“先生,方才见你整理衣衫才发觉,你的衣袖有些不对劲呢。”路上含竹状似不经意问道。
“呵呵,只是缝衣的师父赶得急,这才将两只衣袖弄得有些不对称。无妨,不伤大雅。”我笑笑。
“含竹略会些针线活。待夜里先生休息了,含竹帮先生将衣袖改一下吧?”
“不劳烦了。这样正好,不必再费心思修改了。”我淡淡回绝。
含竹点点头,也不再争执,只默默将我引到花园便退到一旁。诺大的花园,这会说成灯火通明倒毫不为过。隔几步便有仆人提着灯笼站在小径两侧,将路照得通亮。沿着蜿蜒的小径看过去,尽头处的凉亭内更是点了一圈的长明灯,将个花园弄得亮如白昼,这会才多少令人有些王孙贵胄的感觉。信步走过去,还未走近,鼻端便嗅到一股子浓烈的胭脂香气。即便那人是背对我而坐,不用猜也知那人是谁。中州城里曾与那香气为伴半载有余,前些日子在南疆又曾见过,若再认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柳随风面对我而坐,见我走近,远远的已经举起手中琼殇。
“冷兄,可算是将你盼来了。”柳随风笑。“怎的不见你那小仆从?”
“他身子有些不适,许是还没适应这边水土,我留他在房内歇息了。”我笑笑,踏进亭子。天晓得一清去了哪里。想必是下午与我说完话后便一人偷跑了出去。
“待会吩咐下人给他送些药过去便好,冷兄莫要担心了。”柳随风笑,手冲身侧人一摊。“来,引荐一位壁人与冷兄认识。拂袖。”
“这位便是我告诉你的那个吹得一手好萧的冷兄。”
“幸会。”我冲拂袖抱拳笑道。
“先生客气了。今日有幸见到先生,实乃拂袖之幸呢。”拂袖也笑,伸手示意我坐下。
我也不客气,顺势便在拂袖身旁坐下。三人围坐一桌,本来略显空荡,但桌上已经摆满杯盏,看上去竟觉满实。不经意与拂袖对视,只见她满眼考究,我权当不知。拂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看来果真是大伤初愈。这倒是奇怪了,当初我不过废她功夫,并没有伤她,何以会弄出一身伤来?再想,也就释然。许是在回来路上遇到李远了,否则以那一众之人,不是简单便能受伤的。
“冷兄?”柳随风忽然开口。
“什么?”我下意识开口。方才想得太入迷了,竟没听到柳随风开口。
“我方才对拂袖姑娘说,冷兄的技艺无人能敌。今夜可否请冷兄赏随风一个薄面,再奏一曲?”
“柳兄之愿,冷某岂有推辞之理?”我笑笑,自怀中抽出玉箫来。“今夜良辰美景,就让冷某献丑,奏一曲清平乐。”
言毕,稳稳吐纳,我慢慢奏起曲来。清冷的箫声中,过去的片段一点点涌了出来。即便努力压制,却无奈被箫声击得粉碎。是谁说过曲若裹住过往便会缠绕终身?脑袋有些乱,竟抽不出心思来理清,以至于就连止住箫声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如同着魔一般将曲子奏完。
一曲终了,竟如脱力一般,我开始后悔方才何以会选这曲子来吹奏。对面两人愣愣坐着,并不作声,轻微掌声却从身后响起。我一愣,一时竟愣住,不能回身去看。
“风儿,何处觅来如此高人?竟也学会藏私了,不叫我知道。”温润尔雅的嗓音自背后慢慢传来,还有越来越近之感。“拂袖,溜出来这么久,怎的就藏在风儿这不怨回去了?若不是追着小弟的身影一路到这,还真叫我错过今夜这优美箫声呢。”
柳随风尴尬一笑,拂袖的脸色似乎愈显苍白。我在心里早已将一清念叨千遍。难怪今夜寻不到他的踪影,搞了半天是出去钓鱼来着,却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搞得我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正思量间,来人已经站在我身前。虽说低着头,但眼中所见仍是一袭白的耀眼的衣衫,还有那股子死也忘不掉的药香。
“怎的,是在下扰了先生雅兴吗?若是如此,先道个不是了。先生息怒,且原谅在下则个。”
低柔的嗓音宛如在耳边响起。我深深吐纳后抬头,面不改色,轻笑。“岂会,兄台莫要自责。”
月光下,来人慢慢微笑起来,笑颜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