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1 / 1)
还是坐在马车里慢慢悠悠前行。有那么一会无戒扬鞭加速,我慌得掀开车帘提醒她减缓速度。冷行云斜撇我两眼,声音不冷不热。
“那会急着赶路,现下又没兴趣了?”
“急什么?不是还有一月时间吗?慢慢走,免得没到地先把我这身子骨抖散架。”我乐。
冷行云鼻间哼做一气,再不肯搭理我。我乐得清净,自顾看着车外慢慢逝去的人景致。多年没有回来,这景色倒没怎么变样子。该荒凉的还是荒凉,该繁华的比从前更繁华。
“要是再让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毁了这景致,我真当堕入无间地狱了。”我大发感慨道。
冷行云没搭理我。
磨磨蹭蹭走了半日,腹中很快唱起空城计。早上走时便没有吃些东西,这会我是决计不教自己肚皮受半点委屈。掀开车帘便吩咐无戒加快速度寻家食肆,无戒闷闷看我一眼,倒不言语,只加快赶车速度。缩回车厢内时,恰巧看到冷行云睁开眼。
“我倒是第一次发觉你还挺在意自个肚皮。”
还是不冷不热的语气,我毫不在意,只拍着自个肚子靠回车厢边。不想还好,一想只觉饥肠辘辘,总觉纵是满汉全席摆在眼前也能吃得完。
“没办法,总不能跟自个肚子过不去。”我咧嘴一笑。
还好,无戒没有让我等太久。觉着马车慢慢停下时,我第一个钻出车厢。就知道相信无戒没错,至少每次要她寻食宿的地就不会叫人失望。比如,眼下这家食肆,说食肆其实有些不恰,这应该算是一处酒楼,而且是颇有些气派的酒楼。也不再耽搁,当下我便率先踏进店里。不出所料,甫进店,便有小伙计过来询问。
“客官,敢问您是从西边来,去往京城的吗?”这个小伙计说起话来有些畏畏缩缩。
我乐,敢情这一路去京城不用担心住不好吃不饱了。当即便努力点头,不忘冲小伙计一笑。
“没错。你家掌柜的是不是吩咐过要好生招待我?你把这店里最出名的菜品一一端上来就成。”
小伙计显然有些呆愣,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点点头便朝后面走去。我自顾找张桌子坐下,这会冷行云才慢慢踱进店里,无戒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过来坐。我点了他们这里最拿手出彩的菜式,待会可要好好尝尝。”我笑,忽地意识到没有点酒,忍不住便抬手敲额。“瞧我这记性,忘记点瓶佳酿了。莫怪莫怪,一会小伙计过来再点就成。”
冷行云慢慢坐下,一声不吭。无戒还是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我佯怒。
“无戒,又要我开口你才肯赏脸坐下?一桌的菜我们两个怎么能吃光?紧着坐下,出门在外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再者,这是李远的一番好意,我们可不能糟蹋了。”
无戒讪讪看我一眼,又转头去看冷行云。只待冷行云微微点头后她方才艾艾坐下。我笑,顺手端起茶壶来给自己满杯。茶不错,可惜不是用山泉水煎煮,喝起来味道稍稍差了一点。不过在此地能喝到如此上品,也实属不易。我自顾品茶,间或看看冷行云渐渐蹩起的眉头。
“本来就上了年岁,再这么皱下去,额上的皱纹可真下不去了。”我打趣。
一番话成功将冷行云的眉头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他不冷不热的嘲讽。
“那也比某些人打肿脸充胖子强颜欢笑憋到内伤来的好。”
这次轮到我哑口无言。
还好小伙计及时呈上饭菜解了我的窘。不大的碗碟,不多时却是摆了满桌。看着那些个精致的碗碟,我倒有些意外。都是南方常见的小吃,但是出现在这北方,多少让人觉得新奇不已。忍不住动箸来尝,味道也是正宗,不由便食指大动吃得兴起。间或停下来抬头偷看对坐两人,只见他们不过偶尔提箸,远没有我吃得如此兴起。我不管,只顾自己多吃。日后难得再寻到如此美味,还是免费的,现在不吃,更待何时?
酒足饭饱,我捧着自个鼓胀的肚子靠在椅边无端微笑。虽说自己努力吃,但饭菜分量着实有些太多,冷行云和无戒也不过稍稍动箸,到底桌上饭菜还是剩了泰半。我开始很认真的考虑剩下的饭菜要不要带走,自个不吃,送给沿路乞讨的人也算善事一桩。想着,我真个开口。
“无戒,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带走。”
无戒一愣,冷行云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见他们不为所动,我只得尴尬一笑,转身便扬手招呼小伙计过来。小伙计眼尖,看着我抬手便急忙赶了过来。
“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附近有没有行乞的人?”我状似不经意问道。
“有啊。据此半里地有间破庙,里面住了不少乞丐。”小伙计挠挠头,有些莫名其妙。
“那就劳烦你将你家店中最拿手的素菜和面食做出来包好我带走。”我笑。“至于桌上剩下的这些,就请你带去给那些个乞丐分食,可好?”
小伙计有些讪讪的看我一眼,倒是没有多说,只点点头。“那,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去准备。”
“你忙。”我笑笑,目送小伙计离开。
“少主子,难道您还要上路后继续吃?”难得,无戒第一次主动开口。
“当然不是。”我乐,她肯主动跟我说话,我当然要多说些。“待会要去见个故交,空着双手总是不得体。再者,这里东西不错,还不用自个掏银子,不拿岂不是浪费人家一片好意?”
无戒闭上嘴再不多言。不知怎的,我就是确定她心里已经将我轻视到底。我还是乐,乐自己。或许,自打上路那会起,我就变成了个疯子。莫名其妙的疯子。
没等多时,小伙计送来诺大一个包袱,鼓鼓囊囊看上去分量着实不轻。冷行云早已坐不住,起身便走出店里。无戒提起包袱也欲走出去,小伙计忽地开了口。
“客官,您稍等。”
“怎的,还要付账?”我笑问。
“那倒不是。”小伙计尴尬一笑。“只是我家主子吩咐过,若是见了客官便罗嗦一句,请您抓紧时间办正事。”
我乐,对无戒使个眼色,率先抬脚走出去,无戒紧跟着我出来。
“客官。”小伙计在后紧跟着问。
“告诉你家主子,是他的丢不了,不是他的求不来。”我懒懒说完,矮身便钻进车厢。
“丢人现眼。”冷行云抛来一句。
“还好了。”我笑笑,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边上。刚刚闭上眼,忽地想起还没嘱咐无戒,慌忙掀开车帘。
“无戒,路上快点,先去慈安寺。东西凉了味道可就差一截了。还有,把包袱给我。”
无戒又是一愣,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只将包袱递了过来。伸手接住,果然有些分量。免不得心里把那小伙计夸赞一番,他做事还是蛮实诚的。包袱在怀,鼻间满是香气,我抱着包袱满意地缩回车厢。虽说到慈安寺路程不远矣,不过紧赶慢赶去了这些美味恐怕也会凉透,倒不如我抱在怀里煨热,还能叫那寺里的众徒子徒孙们尝个鲜。
不多时,马车便动了起来。我靠在车厢边上闭目养神。本想再睡一会,只是方才吃的有些多,这会怎的也睡不着。无奈,睁开眼猛盯着冷行云看。冷行云虽说没了一身的内力,但到底还是有些功底,我不过看了少会,他已经睁开了眼。
“爹。”我笑。
“有话便说。”冷行云别扭地转头过去不肯看我。
“那我说了。”我心下偷乐。“出来时走的急,身上什么都没带。出门在外,不带些毒和药怎么也不安心。再者,现下我脸上就带了一张面皮,若是哪天被人不小心划破了,多少有些不便。所以。”
冷行云猛地扭过头来狠狠看我一眼。我还是笑,不忘顺便将笑意加深。
“爹。”
很好。我的一声唤成功将冷行云的满腹怒言压下去。冷行云自怀间掏出个小包袱便扔了过来,人也复又闭上眼。我稳稳接住,乐不可支。
“明明都准备好了还不给我,非要我开口讨才成?”
冷行云哼做一气,再不肯跟我开口说半字。把小包袱往怀里一塞,我满意地闭上眼假寐。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就在我以为自个身子快要颠散架时无戒将马车停了下来。
“主子,少主子,慈安寺到了。”无戒在外低低唤了一声。
“知道了。”我应声,继而转头看冷行云。“来都来了,不去上柱香求个福?”
冷行云没反应。我尴尬一笑,也不再强求他,自己抱着包袱钻出马车。
“无戒,你随我去一下寺里。”
无戒不为所动,只朝车厢内看去。免不得一叹,在她面前,我这个少主纯粹是个摆设。
“走了,无戒。这么高的台阶,你忍心要我自己驮着这沉甸甸的包袱爬上去?就算你忍心,你家主子也会心疼。”我正色道。
“快滚。”冷行云冷不丁扔出一句话来。
无戒这才接过我手中包袱。我乐,转身便朝山上走去。走了不几步,确定冷行云听不到时我才悄声开口。
“无戒,我怎么说也算你半个主子,你要是还不乐意帮我,日后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应付这烂摊子?”说着我顺便冲她眨眨眼。
“无戒的命是主子救回的,名字也是主子给的。无戒自是只听主子一人的吩咐。”无戒冷冷道。
我自讨个没趣,只得蹭蹭自个鼻尖闭嘴爬山。
几年不回来,这慈安寺倒是没多少变化。最起码,上山的这些台阶可没有变少。今日天有些阴沉,香客倒没有几个,这正合我意。清清静静地上香,才多点机会让老天听到我的念叨。足足爬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看到慈安寺的大门。白漆的门脸上隐约还有些烧黑的痕迹,没想过了这么多年还能看到,倒是不难想象当年那场火烧得有多惨烈。大门洞开,能看到里面的殿宇,还好不是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不由感慨一番,寺宇就是比普通房舍强,最起码修葺速度不是一般民居能比拟的。因着香客不多,庙里有些冷清,只有一个小沙弥在院中打扫。
信步走进去,小沙弥远远看到了便放下手中扫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我慌得还礼。
“敢问施主今日来是上香还是听经?”小沙弥年纪不大,一开口还有股子稚气。
“今日来是拜见无鉴大师的。请问,大师可是还在这寺中?”
“在是在,只是方丈最近身子欠佳。若是施主要听经论佛,恐怕今日要扫兴了。”小沙弥面露难色道。
“无妨无妨。”我乐,这小沙弥真是讨人喜欢。“我只是来看望大师一番。对了,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这里有些素食,就劳烦小师傅带去分与寺中众师傅们吧。”
说着我冲无戒稍稍颔首,无戒近前一步便将包袱塞进小沙弥怀中。那包袱可是着实有些分量的,难为小沙弥抱住了还没乱了身形。我在心下又给他加了点赞扬。
“那就谢谢施主了。方丈在禅房,小僧这就带施主过去。”小沙弥抱着包袱又作揖,我忍笑。
“不必了。小师傅你去忙自己的吧,我知道路,自个去就成。”说着,我转身冲无戒一笑。“无戒,你去帮小师傅一把,待会忙完便先下山,我随后便到。”
吩咐完,我欠个身便朝后院禅房走去。即便是多年未曾驻步此间,仍旧让我轻而易举找到禅房。站在禅房前,我深深吐纳一番,还未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自里面传了出来。
“施主为何久站门外?”
定了下心神,我慢慢推门进去。
“师父。”
蒲团之上,无鉴大师慢慢睁开眼,微微一笑间,脸上的苍老之感顿显无余。
“昨日入定时总觉心神乱得很,想来便是有贵客到。今日果真是来了。”无鉴笑。
“师父,您身子可好?”我笑笑,径自在蒲团上坐下。“一别五年,师父一向可好?总想再过些时候来打扰师父的,没想还是撑不到那么久了。”
“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要等师父作古时才舍得露脸?”无鉴又笑,伸手便抚上我的头顶。“还担心我入土前会见不到小涟儿,如今见了,倒没有憾事了。”
我乐。“师父,出家之人不是不谈人间七情六欲的吗?怎么今个我来您不谈佛经不吐佛语反倒论起人间情分了?”
“又跟师父贫嘴。”无鉴佯怒。“师父自知大限将近,唯一担心的便是涟儿你。佛自在心,不是日日挂在嘴边。”
“是是,师父说的是。”我笑。“今个来,要带走之前留下的俗物呢。”
无鉴慢慢闭上眼,良久方才睁开。
“涟儿,你命数已断,能走到今日说是偷得毫不为过。再将那些个物什拿走,你真个要绝了自己后路?”
“没办法。地下的人点名要我早些下去,我躲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还不如早些完事下去陪陪我家爹爹娘的,也省得他们记挂我。”我耸耸肩。
“罢了,罢了。且随你去。”无鉴叹息,慢慢起身去橱柜前翻找。
望着他明显已经佝偻的背影,我鼻间一酸。脱去袈裟,他不过是一介垂暮老朽,是与我无血缘却胜似父女的老人。容不得我多做感慨,无鉴已经取出小小檀木盒子折身回来。我接过,继而自嘲一笑。
“若是他们知道苦苦搜寻多年的物什不过就在眼皮下,不知会做何感想。”
“一如尘世不过数十载,怎的不是过。终究还是难抵心中祟念。可叹。”无鉴微笑。“门口处的小僧你可曾见到?”
“见了。”我点点头。“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他有一身奇骨,可算是难得的武术奇才。只是一心向佛,难为他这番心思,可惜终究不得佛缘。这次你下山,一并带着他走吧。有他在你身侧,我多少安心。”
“他肯跟我走吗?”我笑问。难得我也喜欢那孩子,日后有他在身侧倒是能帮我不少。只是担忧他不愿随我下山。
“你只消说是我的意思便可。”无鉴笑笑。“时候不早了,走吧。”
我点头,小心将盒子收入怀中。慢慢低头在蒲团上扣了三下方才起身走出门去。刚推开门,意外发觉那小沙弥竟矗立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两个甜糕。
“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我笑问。
小沙弥点头,眼里满是晶亮的东西闪动。
“好了,既然听到了,那我就不多言。且随我下山去那俗世中走一遭,等你日后有了佛缘再回来不是强过在此空等?”
小沙弥良久不语。我笑,伸手去拉他。刚碰到他的身子,小沙弥便猛地跳起来。我又是一乐。
“是我唐突了。跟我走吧,日后还要仰仗你呢。”
这次小沙弥没有犹豫,只愣愣看了无鉴大师一眼,转身便默默走了出去。
一路无语。我跟在他身后,瞧着那小沙弥攥着甜糕的手一直不曾松开。来时觉得漫长的路,这番走回去竟不觉长。没走多久已经看到停在原处的马车,无戒静立在一旁。慢慢走过去,顺手将怀间的盒子掏出来递给了无戒。
“走吧。该怎么做,你家主子会吩咐你的。保重。”
无戒不语,接过盒子便跳上马车。长鞭一甩,马儿打个响鼻便跑了出去。直到马车远远出了视界,身后的小沙弥才犹豫着开口。
“施主,我们要去哪里?”
我笑,转身抓过小沙弥的手,硬将他手里捏到变形的甜糕拿了出来。
“我不是施主,日后唤我大哥,或者少爷。记住了?”
小沙弥看我一眼,慢慢点头。
“记住了就好。我们,现在动身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