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1 / 1)
“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甫进门,在店里穿梭的小伙计已经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稍作休憩。”我笑笑,顺手递块银锭过去。“伙计,一壶热茶,再准备些干粮我带走。”
“好咧。客官,您这边请。”小伙计接过银锭,眉眼都笑弯了去。也难怪他如此,冷行云除了给我些瓶罐,再有便是整锭的纹银和银票,沉甸甸的着实有些分量,我只得尽量往外派送银子减轻自个儿负担。小伙计引我到角落位置坐下便跑去后面忙活,我安静坐着,顺便将店里情况大略看了一下。不过晌午时分,店里零散坐着几个食客,都低头悄声说着话,倒不觉吵闹。我坐的位置刚刚好,既能观察整个店里,又不会叫人注目。
不多时,小伙计便将热茶送了过来,还一并送了几样小点心。荒野之地还能看到这些个玲珑剔透的点心,我倒有些意外,一时食欲大动,便提箸来尝。正品尝着点心,抬头时恰巧看到自店外来的人,手不觉一顿。
“小二,来二斤牛肉,一坛酒,快些,我急着赶路。”来人甫进店便喊出声来。
“客官您稍等。”小伙计在后堂应了一声。
不多时,小伙计将来人要的东西准备好送出来,来人扔下块银子便走了出去。我慌得起身跟了上去。幸而他出门后便没有立即翻身上马,否则我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去追。一路不紧不慢跟着他,直走到出了小镇,男人忽地停了下来。
“跟了我一路,不累吗?”
“累。”我如实回道。
“那还要跟?跟到何时?”男人冷哼一声。
“你要去疆场吗?”
“怎的,你要跟去?”男人终于肯转过身来,满脸戏谑。
“对。”我点头。
“给我一个带你去的理由。”
“小真。”我轻叹一气,慢慢摘下面纱。
荆真一愣,倒是很快恢复常态。“文皇后。原来你还没死。”
“呵呵。”我尴尬一笑。“这样,你可以带我去边关了吗?”
“马上要开战,你去边关做什么?”荆真一脸奇怪。“我不知道。”我苦笑。这是实话。现在所有的事都只是我的猜测。错了,固然是好。但若被我猜中,恐怕我再也笑不出来。
见我面色凝重,荆真也不再多言,只轻叹,便翻身上马。我愣着,不知所措。
“还愣着做什么?”荆真冷瞥我一眼。
“我怎么走?”
“当然是跟我同乘一匹马。难道你要徒步去边关?”
我一时语噎,讪讪一下,还是跟着翻上马去。
这一路辛苦自是不必多言。因着急于赶至边关,遂尽量减少休憩的时间,风餐露宿在所难免。我身子本已弱了许多,如今这一路颠簸身子已经明显吃不消。荆真一路并不多言,倒是眉头始终紧攒,脸色凝重得很。
临至边关前的最后一夜,夜宿在林间。篝火跳动间,荆真靠在树边,脸上明明灭灭。
“当初我们以为你殒身于慈安寺那场火中。大哥身在边关,消息传去已经是一个月之后。那晚他坐在帐外喝了整夜酒。”
“整整两年,大哥不说,我心里却也明白,他还是没忘记你。府中你曾经用来小憩的房间,他总是嘱咐下人日日清扫。”
“回京那日,他还未回府便跑去相府,在那呆了半日才回去。”
“唯一一次醉酒,大哥说,若知从此天人永隔,他定不会为这莫名权势一走千里。”
“你登上后位那夜,大哥没有醉,却待在房顶整夜。慈安寺一事,我虽瞒着他,但皇后驾崩,举国皆知,瞒也瞒不过。大哥只从疆场带回消息,他说他会寻到你。我只当大哥不愿接受你死去的事实,不想竟然被他猜中。”
“只是不知道,若大哥知道你还活着,他会是什么反应。”
我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自然知道我还尚在人世,就算不知,也会有人叫他知道。
“那个连青也是你易容假扮的对不对?”荆真忽然笑起来,“当时就觉得你可疑,府中你熟埝得很,还能一眼便认出大哥。我真是愚笨,竟然认不出你。”
“是啊,当时真儿还对我恨意极重呢。”我打趣。
火中木柴劈啪作响,隐隐竟能听到鸡鸣之声。
“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我转头看向荆真,“你也休息一会吧。明日还要赶路。”
荆真点头,靠着树闭上眼睛。
捡起一块柴禾丢进火里,我却再无睡意。
天微亮,收拾妥当重新上路。晌午时,已经到了边陲小镇。虽是战事在即,小镇之中却全然没有战争的的前兆。镇上人来人往,着实热闹得很。待出了这镇子向西五十里,便是军队驻扎之处。此时倒不急着赶到,索性找家食肆短暂停歇。
食肆不大,倒也干净。坐定时,已有伙计过来招呼。荆真坐不住,只道出去看看,徒留我在店里独斟自饮。虽说这几年边境贸易频繁,但在这小小食肆里居然也能遇到西国上好茗茶,倒有些出乎我意料。细细品来,味道却是上等。
“这茶喝起来可是爽口?”来人轻轻坐在对面。
“不错。”我笑。
“涟儿品茗总是如此苛刻,弄得我总觉技艺不精呢。”
柳随风笑得轻浅,一身月白的袍子在这秋日的午后竟觉有许刺眼。这会我才忽地想起,月楼与柳随风大抵总爱着一身白色衣衫,倒难得兄弟同心。
“本来留出十日让涟儿你赶来。岂料,不过六日便出现在这边陲。涟儿,一路劳累了。”柳随风笑。
“当然是早些赶来方好。若是迟了,恐怕会错过许多。”我淡淡答道。西国的茶不同于内地自产茗茶,总要沏过三遍之后茶香才会浓郁。
“来了,便多待些日子。这边境虽说荒凉,但别有一番景致。等闲下来我便带你四处走走。”
“柳兄是专程在此地等清涟的吗?”我笑,“倒是难为柳兄了。”
“涟儿觉得呢?”柳随风折扇一收,扇尖已经挑起我的下颌。“不过些许日子不见,怎地就消瘦成这般?我那傻大哥没有好生照料你吗?不过,如今涟儿看起来倒更有一番味道呢。”
“是吗?”我轻轻别过头,“我倒想令人一眼便忘呢。也省得惹出这些个事端。”
“涟儿说笑了。本以为你会有诸多的疑惑,我都准备好说辞了。如今看来,倒是我无聊了。”柳随风笑笑,“与我回营吧。此地不可久留。”
“莫伤了荆真。”我道。茶凉了,喝起来已经索然无味。
“那是自然。”
出了食肆,已有着粗衣的人候在一旁,见我们出来便解下缰绳将马牵了过来。柳随风翻身上马,坐定后又俯身将我直接抱上马去,我一声惊呼,人已经稳稳靠在他怀中。
“坐好了,我们要快些回去。”说着,他已经扬马策鞭。
一路疾驰,两边的景物飞速向后倒去。我靠在他身前,看得多了,头便隐隐痛起来,索性闭上双眼不再看。若说此时心中无澜,那只是自欺欺人。听得耳边风声,终究慢慢开口。
“你为何会在此地?”
良久的沉默,柳随风终究开口。
“几日前大哥传来消息,说你不日便会出现在此,要我守在此处。等你来了,便带你回营。”
闻言,我慢慢抿紧嘴巴。就该知道,当日月楼是故意放我离开。其实想想,也不难猜测他的心思。他是给我选择的机会,亲自来疆场走一遭,或是依他的安排直接被他送至一处僻静地方,等事情了结了再等他出现。无论如何,他都做的面面俱到。想必他与荆晟的夜谈也是故意叫我知晓。想通了这些,我只能苦笑。真不知月楼是太过信任我还是放手一搏。
走了不多时,远远地,便能看到军队驻扎的营地,应该是荆晟的大军。柳随风策马从旁边的林间穿过,一炷香过后,西国的营地已经近在眼前。柳随风翻身将我抱下马后,一旁的卫兵已经过来将马牵走。随着他进到帐中,等在里面的几名将领立刻站了起来。
“主上。”
“那边来信了?”柳随风坐下,顺手将我拉到身侧。我挣脱不开,只得随他。
“是。”为首的人毕恭毕敬道,似乎还有话说,只是抬头看我一眼。
“无妨。继续说。”柳随风摆摆手。
“那边说一切照计划进行。”
“好。吩咐下去,按兵不动。一切等大皇子来时再议。”
“是。”说完,几人已经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柳随风已经倚在我身上。
“行军在外,比不得家中,自是艰苦。涟儿,委屈你在这待些日子了。”
“无事。我能待得惯。”我笑,不着痕迹将身子移开。
“涟儿。”柳随风正正身,竟是一脸无奈的笑意。“假若,当初我将你留在身边而非送到大哥那里,今日你倾心的人,会不会是我?”
“我不做假若的猜想。”我静静道。“月楼,在哪?”
“当然是自个的家中。”柳随风一笑,脸上多了些嘲弄的味道。“这会大哥应该好言相劝我那固执的叔叔安心回家养老。”
望着将逼宫之事说的如此平淡的柳随风,我忽地发觉,自己原来从不曾真正认识他们兄弟二人。
在营中的两日,平平淡淡。如果抛却周遭的坏境不提,我会以为自己还是呆在家中。柳随风每日在军帐中待几个时辰,忙完事便会来陪我。偶尔觉得无聊了,自己在营中随处走走,遇见的卫兵无不低头行礼,许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军队驻扎的地方,是在歧山之下。两国以山为界,中间只有一条狭长山谷可以通行。双方若是在此开战,只会是一场恶战。站在营地高处,山风穿过山谷呼啸而来,带了一股呜鸣声。就连那声音似乎都在说着不日开战后将有的惨烈。
这次,柳随风几乎动用西国所有兵力。蓄谋已久,所有壮志便统统以这一战来定分晓。来时的路上,荆真也曾说过,议和不成,战事在即,荆晟已将全国精锐调来。攸关两国命运的一战,只在明日。
“爹爹,我这个契机,到底有何用处?”我闭目喃喃自语。
是夜。回到军帐时,烛火跳动间,月楼静坐于榻上,一脸平淡笑容。
“涟儿。”
“你来了。”
“明日与我一同观战。”
“嗯。”
“等事情一过,我便带你四处游历一番,可好?从前便想要与你走遍大江南北,尝尽各种珍馐。”
“嗯。”
许久,月楼轻叹。
“睡吧。”
“嗯。”
帐中,只有这一张床榻。月楼面带微笑看着我。我稍稍犹豫,还是慢慢走过去躺下。月楼轻轻将我捞进怀中。我不动,任凭他将我环抱。不多时,身后的他已经发出平稳的呼吸声。我慢慢睁开眼,看着烛火渐渐转暗。最后,“噗”的一声,烛火熄了。帐子重新暗了下去。
清晨起身,外边军队早已整装待发。月楼立于战车之上,一脸威严,身上散发的王者之气清晰地感染身侧每一个人。柳随风站在旁边战车上,同样一脸肃杀之气。这样的月楼,我终究是第一次见到。或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月楼。站在他身旁时,不期然听见些许惊叹声。因着他的要求,我已经将面纱褪了去。
“准备用这张脸来鼓舞自己士气乱他人心智吗?”我自嘲。
月楼笑而不语。
大军在峡谷前停住。这峡谷不过两箭之地,荆晟的大军停驻对面,荆晟策马立于军前,旁边战车上的,却是荆真。远远看过去,荆晟面无表情,倒是立在荆晟身后的荆真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看见他我多少有些宽心,柳随风应该是没有难为他。
不容我多想,柳随风拔下腰间佩剑冲天一指,身后的大军已经出动。对面荆真已经带兵冲过来。混乱中,等我抬头时,荆晟已经不见踪影。
嘶喊声,兵器相撞声,利刃砍进躯体声,马蹄声,风啸声,夹杂在一起只觉耳侧轰鸣。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战车留在后边,眼前只见遍地残躯。身侧柳随风忽然提身踏入双方混战中,抬眼处,才发觉荆晟已经远远冲了过来。
即使愚笨如我,此时也慢慢发现其中端倪。荆晟的军队虽然人数不相上下,然而兵器却有诸多古怪。短刃兵器虽然适宜近身搏斗,然而西国兵器无不细长尖利,未等近身已经被斩杀。这交战的峡谷,虽说狭长,中间地带却着实宽阔的很。荆晟驻守边关多年,不会不知晓这其中奥秘。此刻,见胜负已渐渐分晓,我心底那最后一点期盼碎得干净。
恍神时,周围只听欢呼声大作。茫然抬头,只见柳随风的剑已然架在荆晟颈上,而荆晟已经将手中兵器扔下,身后的人亦慢慢抛掉兵器。荆真还欲反抗,荆晟已经一掌劈在他颈后。
“你输了。”柳随风笑。
周围欢呼声震耳欲聋,月楼悄悄伸手过来将我的手握在其中。月楼的手,很暖,却再也无法将我的手温热。
夜里,整个营地一片混乱。得胜之人全然忘却日间战争的惨戮,只在把酒庆贺。月楼他们与下官在军帐中庆饮,自是无暇顾及到我。在月楼身旁稍坐一会,我便悄悄退了出来。
夜风徐徐,似乎还残留些血腥气。绕过那些喝到酩酊大醉的卫兵,我闪身进了关押荆晟的军帐。进去后我有些微愣,荆真并没有与他关在同一个帐中。
“来了。”荆晟淡淡开口。
“荆将军。”我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从前,你都是唤我晟哥哥。”荆晟状若一叹,染着血污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你的手,已经无碍了?”
我悄悄将手放到身后。“为什么要输。”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只是有愧皇上对我的倚重,愧对牺牲的战士们。”荆晟淡淡道。
“你撒谎!”我猛地喊出来,自己愣住,荆晟也是愣了一下。“你故意输掉!不要以为我今日没有看出来!”
“没想我做的会如此明显。”荆晟自嘲。“李姓皇朝气数已尽,我只是不想再无端牺牲众将士性命。那月楼日后会是个好皇帝,这天下他能平定。”
“你还不肯说实话?”我慢慢逼近道,直直盯着荆晟。荆晟竟不敢再与我直视,只讪讪将视线跳开。“是月楼逼迫你对不对?赌上我的性命,只叫你输。”
“胡说什么。”荆晟反驳。只是这会,他的反驳竟也苍白无力。
“晟哥哥,你的心软将我变做千古罪人,你自己也担上叛国之罪。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涟儿!”荆晟急急开口。“不是,不是这样。这一切与你无关!”
我慢慢后退,唇边却终究不曾将那丝嘲讽卸掉。
“晟哥哥,我真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死在慈安寺。”
“从此,这世上再无文清涟一人,你也不再是我的晟哥哥。”
说完,我折身出了营帐,再不曾回头。
每走一步,似乎要用尽全身的气力。走出不过几步,我已经捂着心口跪倒在地。那种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重新回来。一波一波刺骨的寒冷夹杂锥心的痛感袭来,恨不得立时倒地死掉才能好过。我终于知道,所谓的契机的涵义。原来,便是我的存在。我存在着,不论躲到多远,不论躲多久,只要遇上其中一个,一切便会向着预定中的路漫漫延续下去。
“这就是命中注定?”我自嘲。
不觉,已经是深秋了。夜风徐徐,总叫人不耐其寒。一直慢慢地走,刻意忽略那股子刺心的痛,直到脚下踩到略微滑动的石块,我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山崖之上。
“涟儿。”身后有声音慢慢响起。
回身,月楼就站在三步之外,夜色里,一身白袍分外显眼。
“我知你难过。不过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慢慢走回来,涟儿,我在这里。”月楼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平淡淡,只是到底声音里还是泄露出他的不安。
“月楼,我累了。”我笑。
“那我们回去休息。”月楼伸出手来。“涟儿,慢慢回来。”
“月楼,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慢慢走回去,然后看着自己的手以坚定的姿势将匕首送进月楼的胸膛。那柄曾经削掉我尾指的匕首,现在插进了月楼的胸膛。
“涟儿。”月楼的脸色古怪之至。
“我真的好累,月楼。”我笑笑,慢慢后退。
纵身跃下时,耳畔是月楼撕裂般的一声呐喊。
“文清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