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1 / 1)
我陷入那个遥远悠长的梦中不得脱。
马车徐徐前行,坐在车厢内倒不觉颠簸。车厢内宽敞的很,月楼偏安一隅,我却仍觉得憋闷。月楼自上车后便闭目养神,并不与我说话,我也不曾开口。方才虽只是听他说话,我竟觉累人的很。最后索性也靠在车厢边上养神,不想竟一觉睡了过去,最后是被月楼唤醒,钻出马车才惊觉天已经黑透。马车停在一处客栈前,拂袖垂手立在一侧。
“累了吧?”月楼在旁轻声问道,手也兀自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不做抵抗,任凭他握着。“今夜在此好生休息一番,明个再赶路。”
我点头,不发一语。真的是累了,倦了,就连说话的气力仿佛都没了。自月楼带我上路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曾再说一语。不问去哪,也不想知道。只是心底总隐隐觉得,快要到最后时刻。那会自是无聊的直觉,但最后那无聊直觉也就变作了现实。
甫进店,小二已经熟络地迎了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拂袖开口道。“小二哥,准备上好客房,两间。”
“三间。”月楼插道。
“这。”小二显然有些为难。“实在抱歉,上房只有两间了。要不,客官您委屈一下?其余的房间也算干净,只是布置简陋一点。”
“无妨。”月楼笑。“只要干净便好。劳烦小二哥准备些热水,再寻些热食,清淡一些便好。外面的马匹也劳烦寻些上好粮草。”
“好咧。客官您先楼上请。热水和吃食我一会给您送去。”小二说着便折身上楼引路。
楼梯上铺着毯子,踏上去倒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随着小二上楼后,我倒有些意外。这客栈看着不大,进来了才发觉房间倒是不少。长长的廊道总觉走不到尽头。
“上房还有尽头的两间,倒是紧挨在一起。另一间房在楼上。客官,咱们先去上房,稍后我再领您去楼上。”小二在前走着不忘解说。
最后在走道尽头停下。小二利索的开了房门便退在一旁等候。月楼拉着我径直踏进去,直到进了房门他方才松开一直握着我的手。
“待热水送来,你先洗洗去乏,吃些东西再睡。这荒野之地终究比不得家里,涟儿,委屈你了。”月楼歉意一笑。“拂袖就住在你隔壁,若是有事直接唤她便好。走了半日,你也该累了,今夜先好好休息一番。我就不过来打扰你了。”
我点点头,仍旧不发一语。月楼还是那么细心周到。只是这会他的心细于我却只觉累。见我不欲说话,月楼也不再逗留,折身便朝门口走去。到门边时,月楼忽地又回转身子,对我温柔一笑。
“涟儿,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无妨。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想你别委屈了自己。等这些个烦心事都结束了,咱们再重新来过。”
我慢慢上前,将月楼的笑颜关在门外。
直到外面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消失,我才将自个身子扔进床榻。不过赶了半日路程,到底还是有些吃力。我生平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这孱弱的身躯。躺在床上,全身脱了力,骨头也如脱架,说不出的倦怠。偏偏神智清醒,怎地都无法将自己逼入沉睡。正在考虑是否该将自己迷晕时,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客官,我给您送热水和吃食了。”小二在外扬声道。
“进来吧,门没上拴。”我懒懒开口,委实不愿下床去开门。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小二闪身进来,一手托铜盆,一手端托盘,脸上毫无费力神色。
“放一边吧。”我说完又慢慢闭上眼。“走时劳烦你将门带上。”
许久,耳畔静谧一片,脚步声始终不曾响起。疑惑着睁开眼,只见小二静立在桌前,脸上竟带了些莫名笑意,但那笑意绝非一个普通伙计脸上该出现的神色。心下一动。
“客官,您躺在床上都不将那面纱摘下吗?”小二笑问。
“小二哥,你对我的面容感兴趣?”难得,我也多了些说话的欲望,或者说,是取乐的心思。“不摘下,是怕我的容颜吓坏旁人。这样,你还想让我摘下面纱吗?”
“我哪是轻易便被吓坏之人。客官您就摘了面纱一解我心下疑惑,可好?”小二仍旧嬉笑道。
像是着魔一般,我真个就慢慢动手解了帽带将面纱摘了下来。还好,小二不过定定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调了开。他的淡定倒是出我意料,我越发对他感兴趣起来。
“看过了,可曾吓到你?”
“还好。没有意想中那么震惊。”小二笑。
“看过了,那就别再说些无用的话。你站在我房内,若说只是为了看看我面纱下的脸,这话多少教人难以相信。”我淡淡开口。
“当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难怪会扰乱几方清池。看来命定之事还真个是不可言语。时辰快到了,你好自为之吧。”小二似是一叹。
“你站在这仅仅是为了告知我这些个莫名其妙的话?”我苦笑不已。“现在可否轮到我提一个要求?”
“好说。”小二做个请的手势。
“你是谁。”
“在下一介闲云野鹤之人,只因最近囊中羞涩,才跑到这里做个小二哥赚点银两。也是运气好,叫我有幸一睹芳容,无憾也。”
说着话时,小二的周身兀自散发一股清朗之气,想来也只有不世出的高人才有如此修养。但见他的一番话,我竟也信了去。知道他无伤我之心,亦知他不会过多吐露自己的身份来历,我忽地就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趣,只将手向门边一指。
“先生请便吧。我要休息了。”
小二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便朝门外走去,只在出门前轻轻扔过一句话。
“多事之秋啊。若是我,我会选择去解决而非放任不管。”
小二的声音消失在门外。
低头去看扔在一旁的面纱,我忽然觉得自己无聊至极。没有食欲,也懒得起身去洗漱,索性继续躺下逼自己入睡。只是翻来覆去总也无法睡过去,我很认真的考虑自己是否该找些迷药来用。冷行云给的包袱就在手侧,翻开来看,无外乎是些瓶瓶罐罐,倒是难得他在瓶上一一做了标记,省了我挨个打开来看的麻烦。不过看过去,我又哑然失笑,那些个标签实在太过好笑,若非亲眼看到,恐怕打死我也不信这会是冷行云的风格。比如,迷香,他就唤作睡得香。会死人的毒药,他就写死一半和死翘翘。补身子的,便成了小灶。想着冷行云一脸严肃的写着令人发笑的药名,忍不住嘴角就上扬起来。笑了一会,反而觉得有些睡意了,也就将包袱重新收好,躺回去慢慢入睡。
一觉便睡到下半夜。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去,月光自窗外透进来,屋里倒不显黑暗。翻个身本想再继续睡,耳畔有了轻微的响动,有人慢慢推门进来。闭着眼就能嗅到那股子香气,来人是拂袖。拂袖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贴近床边,我紧闭双眼,努力维持吐纳平稳。只觉鼻端突兀多了股香气,我悄悄屏住了呼吸。其实我真的不是有意,只是那香气比起冷行云的睡得香多少有些难闻,我只能选择拒绝接受。不多时,拂袖又悄悄退了出去。依稀能听到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想来是下了楼。这会倒要感谢起冷行云来。若不是他的一身内力强加在我身上,要我听清拂袖的脚步声还是多少不太可能。在床上躺了一会,无奈睡意溜个干净,心下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慢慢起身。说不定,此时外面有些好戏上演,我至少该出去悄悄,打发一下无聊的夜晚才好。
悄悄推门出去,甫走到回廊边,便能瞧见楼下已然掌上了灯。继续走了几步,直到能看到楼下而不会叫人发觉后我方才站定。看着楼下的人,我多少有些吃惊。月楼背对我坐在桌边,拂袖垂手立在一侧,不见小二的踪影。而坐在月楼对面的,却是荆晟。说实话,此时,此地,见到荆晟,我实在惊讶。但不说荆晟何以在此,仅私离疆场便足以被治罪。更何况此时国境上战事有异,主帅不在,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看不到月楼的表情,但荆晟的一脸愤愤我倒是看个真切。只是距离太远,两人又是低声,我实在听不到二人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只见月楼对拂袖使个眼色,拂袖已然从怀中掏出个锦盒递到荆晟面前。荆晟不明所以,慢慢打开。一切不过是电石火光之间,荆晟已经猛地站起来后退两步,脸上惊讶绝望之色交相重映,那锦盒也被他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方才停住。
“我答应你。”荆晟颤声说道。“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若再对她出手,我做鬼也不会放了你。”
许是太过诧异,荆晟完全忘记小声。我站在楼上听的真切,听到自己忍不住发颤。不想再留在那里,我悄悄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方才,自那锦盒里掉落出来的,是一截断指,一截自我手上生生割断的手指。只是,终究没有想到,会在此地叫我再次看到。心里忽地就有了个念头,若是将那断指一并带回冷月庄,不知冷行云还能否给我接回去?抬手看已经愈合的伤处,我自嘲一笑。
回房,收起包袱,正欲动身离去时,依稀又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鬼使神差,我重新躺到床上装睡。没过多久,门已经被悄悄推开,有人侧身进来。即便闭着眼,我依旧轻易将来人身份知道个清楚。我说过,我记住一个人,最先是从记住他身上的味道开始。这次的香气,是那股子我再熟悉不过的香气,淡淡药香,月楼的香气。我紧闭双眼,动也不动。
有些冰冷的手轻轻自我脸颊滑过,耳畔是若有若无的叹息。继而便感觉他将棉被替我拉近了些,还小心将被角掖好。随着额上落下的轻轻一吻,月楼已经悄声退了出去。我慢慢睁开眼,抬手便去擦额头。一遍一遍,心知没有东西可擦,我仍旧不停手。只是不想让那感觉留在额上。
夜已经深了,本是投在屋内的月光也渐渐隐了去。屋里暗了许多,多少有些不便。摸索着起身,带好面纱,顺手提起那个装着瓶瓶罐罐的包袱,我推开窗,深深吐纳后纵身跃下。还好是在二楼,跳下去还不足以摔断腿脚或是发出些吵人的响声。这会忍不住又是一番自嘲,最近我总是习惯做些偷偷溜走的不雅之事呢。
“要走吗?”身后忽地传来声音。声音不大,只刚刚能叫我听见,还不至于吵醒楼上人。但这也吓我一跳。转身,只见小二自阴影处慢慢走了出来。
“你要留我吗?”我慢慢开口。
“怎会。”小二笑。“只是出来跟你道声别而已。咱们后会有期。”
“应该不会见了吧?”我笑笑。
“保重。”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