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花落情逝(1 / 1)
光线阴暗的室内,暖暖的炭香混杂在长夜酣梦的沉醉气息中,熏得人昏然欲睡。
灯架上,桐油冷凝,燃尽的灯芯无绪地斜搭在铜盏之上,落寞地倾诉着苦熬长夜的孤寂。
临窗的榻边,顾小寒蜷缩着身子睡得正香。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亮光照过来,显得她的面庞有些苍白,就连原本饱满红润的嘴唇也似乎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粉。
彻夜长谈,喜怒哀愁齐集,想必已经耗尽她的精力,否则又怎会连灯架倾倒在地的声响都听不见?
在双亲的娇宠和对林小安全心全意的依赖和纠缠中度过天真烂漫的童年岁月,顾小寒从未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更无法体会夜半时分缩在被窝里独自舔舐伤口的悲凉心境,就连哭泣,都一度被她视为要挟父母和林小安的杀手锏而非表达情绪的方式。
“若非你从天而降隔在我们中间,或许我还要等很长时间才会明白,原来哭泣时心会疼,原来眼泪那么苦那么涩。”说这句话时,顾小寒紧盯着越来越昏黄的灯光,年轻较好的脸上隐隐现出沧桑的痕迹。
命运如同一块粗糙坚硬的磨石,在将人心磨砺得血肉模糊的同时,也磨平了自身的褶皱纹理。当饱经世事沧桑、看淡浮生虚华的人再去触摸它时,竟然完全感觉不到当时筋血撕扯的痛楚。
仿佛之前经历过的所有苦难都是幻象,仿佛它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块躺在生命长河河床上的鹅卵石,通体光滑水润,透过清缓的水流静静地仰视着世间亘古不变的轮回。
看看翻身用手臂护住弟弟复又沉沉睡去的草叶,韩露松口气,小心翼翼地扶起灯架,轻手轻脚地穿上棉靴,起身下榻。
炭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地板上暖意尽褪,冰冷的气息透过厚厚的靴袜将脚冻成冰坨。
简单地挽挽头发,韩露披上披风,轻轻推开了门。
清新寒冷的空气如同辛辣的烈酒,顺着气管直灌入肺里,所经之处像粘上无数的细绒一般,奇痒难当。韩露捂住嘴,竭力压抑着痛咳的欲望,带上门,急行几步扶住了栏杆。
昨夜的雪并不大,站在客栈的楼上凭栏远眺,披着薄雪的远山和空寂清冷的街道尽收眼底。空阔辽远的天际,启明星孤独地眨着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尚未从沉睡中苏醒的世界。
收紧手掌,任凭冰冷的栏杆一点点带走手心的温度,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咽喉处的骚动,成串的咳嗽声从口中逸出,在寒冬清晨微弱凄凉的天光里飘荡。
那也是个寒冬,在被暴风骤雪吞噬的武朝京都里。半夜时分,韩露披衣躲到阁楼下的正厅里急剧地咳嗽,尾随其后的林小安递给了她一只精巧的红色药瓶。
自此之后,每逢冬季,她的咳病就会发作。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直拖延至次年开春。也曾寻医问药,但总是收效甚微。
每次咳到喘不过气来时,她都会从怀里摸出这枚药瓶,但却从不开启,只是静静地把玩着刻在瓶底的那个小小的“林”字。
像所有在深渊中挣扎无望的人一样,韩露近乎固执地认为,只要药瓶和瓶里的药粉还在,她和林小安就一定能再见,他们就一定能在往事完全沉淀到时光的最底层之后心无芥蒂地重归于好。
时隔三年,韩露依旧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乘船游湖时,因为药瓶而引发的事故。
当时,她正陪着宫书玉在甲板上同南滇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周旋。不知为何,药瓶不慎从衣袖中滑落,顺着光亮的甲板一路向船边滚去。
完全忘记了身处的环境,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她猛地甩开宫书玉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疾步追赶滚动着的药瓶,几乎被曳地的裙裾绊倒。
药瓶消失在甲板尽头的那一刻,她仿佛疯魔一般,不顾一切地攀越船栏纵身跳了下去。
她的水性不好,或者可以说,她根本不通水性。落水后挣扎着抓住药瓶,身子便直直往水里沉去。湖水淹没至顶时,艰难急促的呼吸声化为水泡在耳畔响起,眼前一片漆黑,可手却依旧紧紧地攥着药瓶,似乎那才是她的命。
韩露不得不承认,那次的落水的确惊险万分。被救上船之后,她痛苦地吐了好久方才缓过劲来,若非救治及时,只怕她真的会被水呛死。
可后怕归后怕,当她浑身透湿地坐在甲板上,看着同样浑身透湿的宫书玉煞白着脸怒气冲冲地向她咆哮时,竟然捏着药瓶茫茫然地笑了。
这一笑如同火上浇油,宫书玉失态地扑上去夺下药瓶,高高擎起手臂,却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药瓶滑落在甲板上,滴溜溜地打转。
也就是那日之后,当九玄王的风流韵事再次出现在人们饭后茶余的闲谈中时,“解忧夫人”取代了形形□□的环肥燕瘦,成为永久不变的主角。
夹着微雪的风吹来,手一抖,刚从衣袖中掏出来的药瓶滑落到平整的楼板上,轻轻摇晃几下,静止不动。韩露弯腰去拾药瓶,手却在半途与另一只相遇。
仿佛触电一般,她倏地缩回手来,默默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捡起药瓶,递到她面前。
风停了,时间似乎定格。若不是远方传来的鸡啼声划破停滞的静寂,韩露真的会以为,这一刻能延续到地老天荒。
睡意沉沉的清晨被清脆的鸡鸣声唤醒,丝丝缕缕的金光从厚重的云层间漏下,将青黛色的天际一寸一寸地染亮。
透着亮光的青蓝色的天空,顶着薄雪的青灰色的山,沐浴在冷冽的空气中的渐渐苏醒的城镇,还有站在面前的这个英挺成熟的男人。
似乎就在一瞬之间,在夜幕中黯然失色的大地光彩重生。
浓黑的眉,黝黑明亮的眼,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嘴唇,还有那只伸到她面前的,坚定有力的手掌,都被红色的曙光镀上一层淡金,清晰而分明。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将来,还会成为别的孩子的父亲。
韩露曾经以为,再面对林小安时,不管结果是什么,她都会一定会流着眼泪扑进他怀里,在久违的温暖的安全感中宣泄隐忍多年的苦涩。
可是,当她从林小安手里去接药瓶,指腹轻滑过他粗糙的掌心时,心里竟然平静得出奇。
原来,她的心早已经变了。变得再不会为情悸动,再不会为谁刺痛。
是经历过太多的踌躇和挣扎的缘故吧,胸腔里的那颗心最终丧失了正常的功能,除了跳动之外,再也无法承受其他的情感波动。
累了,真的累了,想平静无澜地度过残生。
孤寂终生也好,有人相伴也罢,就这样停下吧,就这样放手吧。
对面的林小安望着她,目光灼灼,眼里冰火交融,嘴唇张了张,语声低沉而喑哑:“韩露,我和小寒……”
“我知道。”点头再点头,似乎在阻止他继续往下说,韩露正视着林小安,想把他的样子记在心上。
等到青春流逝,她成为垂垂老妇,独自靠坐在墙根脚下,在暖洋洋的日光里打瞌睡的间隙里,林小安的影像一定还能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到那时,她拥有的,全部都是温暖幸福的回忆。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天地间辉煌而明亮。
想要结束对视,却直觉不忍,韩露清清嗓子,寻找着延长相处时间的话题:“小寒说你们在找金丝茶,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需要。”林小安的回答直接而坚决。
他望着她,目光里终于流露出异常的波光:“我不想你为了我再去求谁,再去做些什么。这样就好,很好。”
“你走,去你想要去的地方,做回自己。”
林小安转身,走到立在不远处披散着长发、脸色苍白的女子面前,微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一起走进了隔壁屋里。
直到那扇漆黑的房门吱呀一声关严,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两人相依相靠的身影时,韩露这才转过身,双手攀着冰冷的栏杆,远远地眺望着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她还年轻,她脚下的路还很长。以后,只能由她自己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