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尾声 平淡人生(1 / 1)
人生在世,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背负着毕生积累下的苦涩甜蜜、伤痛欢心以及生之为人的幸运与无奈走向死亡时,心里是不是极为不甘?
即便如此,又有谁能逃得掉那一抔黄土掩风流的结局?
五年前的一天,暨扇郡靠山村的村民在村口的小山上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孤坟。然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村的人都得知了一个消息:四处流浪,饱尝颠沛流离之苦的韩二娘,终于得以在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土地上安然睡去。
韩二娘唯一的女儿将她安葬在村口的小山上,希望她能在每天清晨太阳升起之前,看着女儿来到山上采集晨露,并用它酿成醇美清香的甘露饮。
寒冷的风吹过来,天色更加阴沉,暗黄色的冥钱在雪花飘零的空中盘旋,似乎在为已逝之人献舞。
站起身来,轻轻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韩露极目眺望着远方的崇山峻岭,想象着被山岭隔绝在外的无边风景。
山岭的那边都有些什么呢?闲暇时,村里的顽童们总会聚集在酒肆的柜台前,用脏乎乎的小手抹去鼻端拉得很长的鼻涕,争抢着问韩露这个问题。
相熟的酒客过来付钱时,总会好笑地随便逮住一个孩子,蜷起手指来在他的额上敲个暴栗,顽童们便怪叫着一哄而散。
高楼林立、游人摩肩接踵的皇宫禁城,朔风折草、万马奔腾的苍茫草原,渺渺茫茫、水雾缭绕的江河,还有掩映在绿树红花中风景如画的四方城郭……
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高山那边的广阔天地,又岂是用语言能够描绘得出来的呢?
那里有隐藏在阴影里的刀光剑气,有比狐狸还狡猾、比豺狼还凶残的人心,还有数也数不清的蕴藏着杀机的的陷阱和险滩,如暗夜里潜伏在长草丛中的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随时将不小心踏进去的人吞噬殆尽。
十年前,十五岁的少女韩露怀揣着对外面的世界美好憧憬,一头扎进了茫茫红尘之中,用五年的青春岁月真切地体会了的世间百态。
在武朝的都城里,她结识了林小安,初尝爱情的甜美;在金碧辉煌的太子府里,她失去了童贞,得到了一个孩子却又最终失去了;在南滇京城,在她一手创建的“解忧楼”门前,她遇见了另一个男人,并用一纸契约将自己卖给了他,还差点生下他的骨血。
多么曲折的历程,如果从村西大槐树下说书人的口中说出来的话,是不是会成为流传乡野的传奇?
坟前的祭香燃尽,袅袅的青烟在风雪中飘散。厚沉沉的夜幕降下,山下的村落里亮起点点灯光,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隐约传入耳中。
披紧披风,韩露最后望了那抔孤寂的黄土一眼,慢慢往山下走去。
酒肆里没有一个酒客,韩露踏进门时,店里的伙计已经收拾好柜台,正准备打烊离开。
“年末了,你早些回去吧。”将披风搭在臂上,韩露抚抚鬓边的碎发,语气中透出难以遮掩的疲倦。
面对着空荡荡的酒肆,仿佛酒客们纵情的谈笑尤在耳边,那些热闹那些喧嚣竟然就这样消失得如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满目清冷、一室寂寥。
韩露转过身,漠然举步向后院行去。
急促的脚步被突兀地绊住,恍惚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跌入了那个温暖结实的怀抱中,泪流满面。
炙热的气息一下接一下扑在后颈上,耳畔传来低哑的私语:“还不肯原谅我吗,韩露?”
这句轻话好似有千斤重,轻轻地绷断了在心上横亘已久的那根细细的弦,忘记了满怀哀伤是如何倾泻而出的,只能听见久违的痛哭声肆意放纵在酒香萦绕的室内。
有只手在她后背上轻柔地拍着,有双唇在她濡湿的脸颊上游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最后啄住了她冰冷的双唇,慌乱而急迫地轻轻吸允,想要给她温暖。
其实,早在两年前的那个清晨,推开房门见到沐浴在晨光中神色憔悴的男人时,她便早已妥协。
并不怨恨他,他也不过是被命运捉弄的凡人;既然不恨,何来原谅?
所以那时,当他问她这个问题时,她拼命地摇头。他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垂下头却又抬起来,从唇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等。”
这一等就是两年。两年的时光如水般流逝,平静无波。
不是故意为难,也不是难舍旧情,只是想要自己想清楚,也要他想明白。
一旦决定,便再也没有了反悔的余地,两人的余生会如藤条一样纠结缠绕,无法分开。
当最后一声抽泣消失后,韩露从宫书玉怀里抬起头来,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跳跃着的昏黄灯光下,宫书玉的眉眼清俊异常。
舍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他曾一度消瘦,但酒肆里繁复艰苦的劳作并未将他压垮,反而使得他身上多了一些平常人的气息,只是,身为一国贵族那高贵优雅的气质却无论如何都难以被遮掩住。
“是,”他凝视着韩露,眼眸里荡漾起璀璨的星光,“早在决定留住你的那刻起。”
鼻端酸楚,眼眶又开始发热,韩露别过头,不敢再看宫书玉的眼睛:“明天开始,我要四处游历。你也一起吧,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因为庶出,身份低下,我自小就饱尝世态炎凉。那时,我望着羞辱我之后扬长而去的正妃、嫡出的世子以及赴炎趋势的王府下人们的背影发下誓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为刚才的行为付出代价!”
西子湖畔的濛濛烟雨之中,两个人并肩缓行,薄薄的油纸伞下,露出如雪般洁白的衣袖袍角。
“那年,我随寡母入宫赴宴。酒酣时离席,误闯入一座奇伟奢华的宫室。在那里,一名艳丽妖娆的盛装女子……带我初试云雨之情。而在酒宴结束后,我赫然发现,站在大殿上那把华丽龙椅一侧、头戴凤冠巧笑嫣然的皇后,竟然就是她。”
无边无际的沙漠瀚海之中,烈日如火,并排骑在驼背上的两个人,头覆着厚厚的长巾,只露出两双清湛的眼眸。
“后来,她频频召我入宫,一次又一次强迫我与她云雨,借以发泄遭遇帝王冷落的怨气。同时,又用尽手段,助我取得了九玄王的世袭封号。我得意,但也很怕事情败露,于是便长宿青楼楚馆,借以转移皇兄的注意。重重压力之下,我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身为男人的本能。”
广袤无边的草原上,身着北戎装束的两个人互相靠坐在一起。韩露的眼角缓缓滴出晶莹的泪水,伸手握住了宫书玉那有些冰凉的手。
“第一次见你时,你立在‘解忧楼’门前的台阶上,撩起裙角,正准备上马车。你的身后,璀璨如星的灯火正在肆意宣泄着繁华、奢靡和沉沦,而你的眼睛却清亮如水,没有沾染上一丝俗艳的色彩。那一刻,我的心动了。”
立在湖边,看着映在澄碧湖水中那白雪皑皑的雪峰倒影,韩露将头慢慢倚在了宫书玉的肩头。
“那夜,当你一身盛装出现在我眼前时,被发现了惊天秘密后的羞恼和激愤竟然慢慢平息。听到你为翠香求情,我无法拒绝,只能答应。天知道,这是为什么?也就是那晚,我有了惊喜的发现。不仅因为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更因为占有了你之后的那种心情。就像得到了举世罕见的珍宝一般,欣喜若狂。”
“当你从武朝回来后,我就开始秘密地将产业转移到临近各国,做好了随时带你离开的打算。只是,我没有想到,许后在王府中布下了眼线,得知了你有孕的消息后,百般刁难,终于害死了我们没出生的孩子。”
“嫉妒和愤恨早已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她丧失了心智,逼迫皇兄助纣为虐。忘记告诉你,许后的娘家将南滇国的军权牢牢握在手中,可怜的皇兄虽然对一切洞若明烛,却也只能无奈地听之任之。”
“许后要我永远做她的情人,却发现我在她面前一无所为,为此她几乎疯狂。为防止我离开,她卑鄙地将母妃软禁在宫中,使母妃抑郁而终。而我所能做的,竟然只有服从。”
“我应付许后,皇兄慢慢地削弱许家军权,我们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终于铲除了许家的势力,我这才能够脱身找你。”
和煦的春风吹来,岸边柳树上飘过柔软细小的柳絮,轻轻地扑打着脸颊。
两岸的光景慢慢地变换着,站在光滑的甲板上,韩露侧过身,猝不及防地吻上宫书玉的脸,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逃离他身边,将一串笑语留给他。
“书玉,让一切都结束吧。”
江南,漠北;高原,盆地……在之后的一年里,韩露和宫书玉游遍了武朝和周边邻国。
第二年春天,到达美丽的天山脚下后,他们停了下来。
一个细雨蒙蒙的深夜,在当地牧民的帐篷里,他们的大儿子诞生了。
孩子满一岁后,他们继续西进。
在遥远的鬼方国做客时,第二个儿子迫不及待地提早来到了人间。
当他们准备渡海去远方的岛国瀛洲游玩时,却发现第三个孩子将会在几个月之后出生。
所以,他们来到与南滇一水之隔的临南郡定居,不久之后迎来了小女儿的降临。自此之后,日子便悠悠然地在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交替中无声地滑过。
看着日渐长大的三个孩子,韩露也时常想起那个被带回皇宫中正为继承大武朝皇位而接受严苛的宫廷条例约束的飞儿,那个过早地离开母亲的怀抱,过着截然不同于他的同母异父弟妹的生活的孩子。
韩露再也没有去过京城,因而也再也没见到过飞儿,只是从酒客们的闲聊中得知,他很优秀,成为了整个大武朝的骄傲和未来的希望。
某个春日的午后,韩露又一次挽着宫书玉的手臂在滇水北岸漫步。隔着水雾茫茫的江面,怎么也看不到南滇京城那厚重的城郭与高高飘扬在城墙上的幡旗。
看着宫书玉渐渐迷茫的眼神,韩露问他是不是在想家。宫书玉不答,回身揽住她,嘴角微微地向上挑起。
“不想,”他将头垂到韩露颈边,在她耳畔轻轻地吹气,“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
虽然早已不再年轻,可听到这样露骨的表白后,红潮依旧染上了脸颊,韩露抬起手,眯着眼睛轻轻拔去宫书玉鬓边的白发,在他怀里吃吃地笑了。
近处的渡口边,一道娇小的身影调皮地摇晃着,成串成串银铃般的稚嫩童声响了起来:“阿公,阿婆,羞羞,羞羞!”
韩露闻声从宫书玉怀里探出头,却不去训斥可爱的孙女,只是伸手指向天水相接的远处。
在遥远的天边,翱翔在碧空的水鸟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浓浓的春意从白云蓝天和一江碧水中溢出,渐渐淹没了立在岸边的两道亲密相依的身影。
谁说命运弄人,圆满难得,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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