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忍痛割爱(1 / 1)
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明亮的天光透过掀起的窗帘一角射进屋来,更显得室内凄清。灯芯燃尽,桐油冷凝,就连纱帐都似抵挡不住初秋清晨微薄的凉意一般,在满室清寒中轻轻晃荡。
脑中一片混沌,盯着榻边燃成灰烬的灯芯半日,这才回过神来。
做了整晚噩梦,很累很苦,直到现在四肢依旧绵软无力,勉强探手一拭,枕畔身下早就被汗水浸湿,微微动了动,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疼痛早没了梦中的剧烈,只剩下隐痛,像被钝锯拉过一样,隐隐约约、若有似无,但却让人无法忽略。
突然之间,什么都忆起,痛苦的折磨和挣扎重演,回神时恍如隔世。
“是个男胎。”昏迷的间隙里,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伸手去抚小腹,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在了,确实不在了。想哭,嘴角却向上弯起,发出一声轻笑。
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满室静谧被击碎,卧在榻尾的人影惊起,几步上前,目光紧锁在她脸上,张口欲言,却最终无语地垂下头。
调整一下姿势,韩露清清嗓子,努力让发音清晰:“我睡了很久么?”
眼光不见一丝波动,语气更是如古井之水、平静无澜,好似惯常睡醒时的询问一般。只是,这话从她口中吐出来,平淡真实到几近虚无,仿佛下一刻,她的整个人就会安安静静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
他点点头,眼神在闪烁避让间不断偷瞄着她,掩饰着目光中的急切热烈,小心地替她掖掖被角。
两人相距甚近,熟悉的味道飘入鼻中,韩露抬头,仰视宫书玉。
一向清湛的目光变得迷蒙而沉郁,双眼充斥着无数条杂乱细密的红丝;双颊深深下陷,腮边颌下生出青青的胡茬。大概是光线太暗的缘故,在韩露看来,他的脸色暗黄,精神萎顿,看上去很不好。
因剧痛而麻木的心在宫书玉的手不经意触及她脸颊时倏然柔软,而冰凉的触感却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瞬间复苏的温情如同蜗牛伸出壳外的娇弱身躯一般,生恐再受到任何伤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缩回壳中。
喘息几下,陡然提高音量,韩露直视宫书玉,咄咄相逼:“我儿子呢?抱来我看看。”
这句简单的话,如同出鞘的利剑,挟着削玉断金之势,狠狠地击中宫书玉的要害,轻松地击碎了挂在面上伪装情绪的假面。
宫书玉双眉纠结,面容痛苦地扭曲,伸出双臂缓缓扶起了韩露。
他的手臂依旧有力,但却在剧烈地颤抖,不加掩饰的痛楚从眼底显现,似冲破闸门的洪水,从眼里倾泻而出,瞬时将韩露淹没。
“别这样。”他紧紧抱住韩露,语声抖得一如秋风中瑟缩的孤叶。
任由身体被紧紧拥住,韩露的目光越过宫书玉肩头,茫然无措地盯住窗帘掀角处的那抹曙光,口中低喃:“去哪儿了?我疼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回应她的,是急促的抽气声和越来越紧的禁锢。
事发当夜,宫书玉在韩露睡下后重返皇宫,直至次日早朝过后方才回府。而那时,九玄王府中早已乱成一团。
盛怒之下,理智尽丧,宫书玉提剑闯入庖间时,见到的却是供职多年的王府大厨口吐鲜血服毒自尽于灶上的一幕。在老太妃的竭力阻拦下,宫书玉最终没有举剑刺人,但却仍旧将庖间砍得七零八落。
当然,得知这些事情时,韩露的身体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精神和体力都大有好转,除却气虚容易昏眩之外,面上已于常人无异。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次磨难留给她的到底是什么?
“娘娘没见当时的情景,不知道王爷看上去有多骇人,”顿了顿,翠香抬手帮韩露系紧披风的带子,兀自絮絮不止,“整个变了一个人,看上去像吃人的老虎。”
像怕韩露不信似的,她蹙眉思考片刻,窥探韩露的脸色,终于犹豫着说了出来:“比发现奴婢偷听到隐秘时还可怕。”
此时,秋意转浓,王府后院浸染在一片灿灿的金黄之中。
那颗葡萄树的叶子也再不复当时的青翠欲滴,褪色的绿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黄斑,更有几片脆弱得不堪吹拂,风一过便飘摇落地。
立在葡萄架下极目远眺,看到的,只是重重叠叠相连的屋宇宫墙和绵延至天边的绿林。
南滇京城,这座风景如画的地方,曾一度被她看作是逃避命运魔爪的避难地;九玄王宫书玉,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曾一度被她认定为能带给自己安定和幸福的依靠。
而最终,命运之手渡过波澜险恶、宽阔辽远的滇水,从她身边带走了飞儿;然后,又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她对于幸福最后的希望。
曾经的惊喜、希望、憧憬和侥幸,都在这里酝酿,也都最终会在这里消失。
“是吗?”转过身,淡淡地反问一句,韩露伸手拉拉披风,准备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在青石小径的尽头,回廊曲栏的阶下,韩露看到了宫书玉。目光相交,韩露并不闪避,就那样淡然地与他对视。
“娘娘。”身后响起了翠香微带探询的语声,也就是在此时,不远处的宫书玉举步急行,在韩露面前堪堪顿住身形,直直地注视着她,目光如火。
蓦然,他用力拉住韩露左臂,力道大得让她脚下趔斜。
在翠香的惊呼声中,韩露被这样宫书玉半拖半扶着拉出了九玄王府。
马车出城后一路狂奔,最终在滇水之滨停了下来。
车一停,韩露就被宫书玉抱了下来。
一路上,两人沉默相对,车厢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闷。甫出车厢,清新凉爽的空气从口鼻灌入,使人顿觉爽利。
滇水边平地辽远,视野开阔,水天相接处,不时有水鸟振翅滑过,与远方的孤帆舟影相映,幽远深邃。
微寒的秋风吹过,拂起身上的披风,韩露抱紧双臂,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
一双手臂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熟悉的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和安定,韩露闭上眼,任凭心沉沦迷乱。
温热的气息一下接一下喷在后颈上,心紧接着疼了起来,纠结痉挛,让她忍不住□□出声。
下一刻,一双手移上脖颈,急切地去解披风的带子,几下未解得开,便极不耐烦地撕扯,最终将披风从她身上扯下,扔在一边。
身体被反转,韩露抬头,面对宫书玉而立。
风一过,宽袖飘荡,裙裾翻飞,凌乱的发丝在额前拂过,挡住了视线。
像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一般,宫书玉后退几步,从头至脚端详了她一遍又一遍。他的目光灼热如烙铁,烙在韩露心头,穿皮烧肉,滋滋作响。
伤口那么疼,疼得韩露几乎窒息。
两个多月来,他们极少碰面,偶然遇见,也只对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他们都怕,怕这一天的来临,然而避无可避,要来的终究会来,该失去永远不可贪得。
长痛不如短痛,宫书玉比她勇敢,比她利落,至少,他不会像她那样,一味逃避。
宫书玉的怀抱温暖而结实,他拥住韩露,那么用力,似乎用尽此了生剩余的气力。
泪眼迷蒙中,韩露听到了耳畔如梦呓般的低语:“你走吧。”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但在亲耳听他说出那三个字时,心被生生剥成两半,痛极之后,终于麻痹。
不知该如何反应,泪水如雨滂沱。
“你从南滇回来后,我就再也不想放开你。得知你有了孩子,我兴奋得差点发疯。我努力地清理前路的障碍,努力地为我们的一切铺垫后路,就在我胸有成竹地以为大功即将告成时,却……”
“看到你躺在榻上了无生气的模样,我恨不得马上死去。只要能换回你和孩子,死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永远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是我无能,没能保住你和孩子。这两个月来,你从未真正地笑过。孩子没了,我失去了能留住你的唯一的砝码。你走吧,韩露,去找你真心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