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剃骨剥肉(1 / 1)
昏黄的灯光泻下,贝雕上的萤光闪烁不定,一如赠送者隐晦不明的心思。
以玉玦为贺,有愿佩者遇事决断,秉承君子大气之意,也有断绝关系之寓。
玉玦去而复返,到底是何用意?
大概是想得太过入神之故,宫书玉进来时,韩露竟未发觉,只是斜靠在榻上,盯着木盒发呆。
“吃好了?”宫书玉在榻边坐下,顺手将盒子撂到榻下的矮几上,再也不看一眼。
压下心底的疑问,韩露微笑着点了点头,半天不见动静,不禁抬头。
灯光在宫书玉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显得面色阴沉,此时,他紧蹙双眉,心事重重地紧盯着跳动的灯火。
仿佛感应到韩露的目光,他转头一笑,温言道:“困的话,就早些睡。”
不想让她知道,那就选择忽略,点点头,韩露顺从地躺下。
宫书玉轻手轻脚地替她拉上被子,随即吹熄灯,静悄悄地离去。
不知是饱食后腹中涨气之故,还是身侧少了宫书玉满怀相拥的温暖之故,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时半响竟没无法入眠。
从武朝回南滇两个多月以来刻意表现出的麻木与漠然在黑暗中消褪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思维奇异的清醒与电光石火般的敏锐。
今夜发生之事一件件在脑中沉浮,场景不断转换、情节不断重演,直想到心中厌烦时,仍旧没能抽筋劈骨,取出藏在骨中的骨髓,看清事情的真相。
南滇皇帝与他的肱骨之臣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样的冤仇,使得他不惜放下帝王之尊在寿宴上对一介弱质女流痛下杀手;而名震朝野的九玄王又与皇帝宫剑亚之间存有何等罅隙,竟使得他不惜与一国之主在宫宴上当面决裂。
思来想去仍无头绪,困倦阵阵袭来,半睡半醒之间,惊觉腹中微微一动,韩露睡意立消,睁开双眼,以手抚上小腹,静静等待。
片刻后,胎动又起,像虫尾轻挑、似猫爪慢挠,一下一下击在心上。
狂喜之后,便是宁静的愉悦,愉悦之间竟又生出无尽哀伤。
同样对于新的生命,她的态度前后截然不同。
怀着飞儿时堕胎不成,伤及胎脉,直到六七个月仍不见胎动,那时,她为终究不必承担意料之外的责任庆幸万分;怀上这个孩子虽也事出意外,但心里却再没了五年前的阴狠和幽怨,日日夜夜期盼的,只是他能平安降生。
经受了骨肉分离的痛苦亟待借此缓解失子之痛也好,明白了生之不易不愿伤及无辜也罢,又或是得知宫书玉的隐疾后心怀怜悯,不管理由为何,她都已下定决心要保住这个孩子。
哪怕会为此丧失追寻封存已久的希翼,哪怕会再次辜负那个在世上某处痴心守候的人,哪怕这个孩子给她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噩梦,她也都将一力承担,再不逃脱。
即便输得一无所有,但仍能在无底深渊中暗自欣慰。
毕竟,那个和她共同拥有过最纯洁最美好回忆的人依然活着,远离是非恩怨,在他们曾经相遇的地方好好地活着,替着她消遥自在、云淡风轻地活着。
时至今日,韩露终于明白了当年林小安的苦衷。他一定不愿她卷进险恶的争斗中,所以才会在她历尽千辛万苦混入王宫后冷眉相对。
“我不想见你。若真有本事,怎么进来的再怎么出去!”
说这句话时,他是什么心情?痛惜,懊恼,还是隐藏在盛怒面具下的无法保护爱人周全的无奈和痛楚?
林小安那时的心情,是否像五年后立在钦天寺中看到飞儿和林小安被俘的自己一样,恨不能一把将所护之人推到安全的处所,哪怕自己即可毙命、挫骨扬灰也在所不惜?
所以,林小安才会选择离开,让她再无后顾之忧,让她不受任何牵制地处理身边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孩子,宫书玉的孩子,早在她打定主意要离开南滇时便已隔在了她和林小安之间。
或许,因为她的失约,林小安会终生孤独;也或许,他能想通,在等待无望后,找到一个可以终生相守的人;又或许……
意识在困乏的冲击下渐渐模糊,韩露翻个身,慢慢沉入梦中。
南滇的冬季无雪,永远只属于阴沉和湿润。灰蒙蒙的空中笼罩着厚厚的雾层,日光在间隙里隐现,天空时阴时晴。
带着水雾的寒风从残洞漏缝中钻入,破败的小屋更加潮湿阴冷,坐在冰冷坚硬的木榻上,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榻边的那只泥灰色的陶碗里,混着药渣的残存药液散发着刺鼻的浓烈味道。
好了,很好,一切终于解脱。
不知为什么,有声音在脑中大喊不要,声嘶力竭、如痴似狂。
晚了,都晚了,我不要他,不要他毁了我一生。
药力开始发作,腹中如刀绞一般,慢慢地躬身俯在榻上,狠狠地咬紧嘴唇。
突然听到冷笑声,划过湿冷的空气如利剑般插入心上,浑身一颤,仿佛恍然觉醒。
飞儿已经离开了,现在,腹中怀的是另外一条生命,一条毫无自保能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无辜可怜的小生命。
猛地睁眼,满室凄清,月华如洗,还哪里有什么陋巷破屋、残榻陶碗。
方才的一切,原来只是梦境。
心中蓦然一松,这才发觉衣衫皆湿、长发纠结,浑身上下如同在水中浸过一般,韩露轻舒口气,微微一动,方觉腹中狠狠抽疼。
因为有过类似经历,心中顿时警觉,挣扎着坐起身来,想出声唤人,却叫不出来,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袭来,迫得她不得不蜷起身子急促喘息。
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躲过了皇宫中的明枪却没逃脱王府里的暗箭,这难道就是命?
千万把利刃在不停翻搅,五脏六腑皆被搅烂,痛楚难耐时,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至顶。
就这样死了也罢,万事皆空,再不用忍受命运的捉弄,从此魂飘四海、纵情任性,了无牵绊。
只是,不甘心。
同林小安有缘无分,同飞儿骨肉分离,同宫书玉情孽纠缠,最后却又不得不再次忍受剃骨剥肉的折磨。
到底做错了什么,须得忍受如此惩诫?
在疼痛的间隙里,韩露用尽最后的力气支起身,探手推倒置于榻边的灯架,然后颓然躺倒,在一阵急痛后失去了所有知觉。
折磨漫长而难耐,让人忍不住逃避。醒来昏睡,昏睡再醒来。
希望宫书玉陪在身边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以致于在每次短暂清醒的间隙里都忍不住向守在榻边的翠香询问他的下落。
翠香瞪着红肿的双眼,哽着嗓子呜咽:“……王爷夜半入宫,至今未归。”
忘记醒了几次,问了几次,只知道每次等待她的答案完全一样,渐渐地,不再报希望,也就不愿再醒来。
冗长的梦中,她又回到从前。
凄苦但自立的童年里,倔强而孤独;情窦初开时,甜蜜而羞涩;认祖归宗后,狂骜而不驯;情伤痛楚时,坚强而豁达;为救爱人,勇往直前……
这只是她的一面,另一面呢?
做决定时,自私而固执;支配欲极强,极少深谋远虑;为达目的,出卖灵魂肉体和,害命魅魂,无所不用;在危难面前,懦弱退缩,消极逃避……
这是她吗?纯情而妖娆,可爱又可恨。
浑浑噩噩中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仓皇暴怒的咆哮声和急切的呼唤声。
你终于回来了?可我累了,想睡。
“……是,是个……男胎。”
所有的一切声响,在这句话之后消匿,耳畔听见的,只有一室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