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箭在弦上（1 / 1）
不闻不问、不思不想，日子如流光飞影般滑过，了无痕迹。
转眼已至初秋，暑气消褪，金风送爽，天空澄碧高远，连日光都亮得通透。
换下纱裙，收起绢扇，韩露穿上一套滇族女装。来南滇这几年，她很少做当地人装扮，在正式场合露面时，也总是一身宽袖窄腰的长裙。
我是武朝人，我不属于这里。她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不要沉迷于眼前的安逸之中，不要忘记家乡，更不要忘记过往的甜蜜和曾经的誓言。
而现在，她再也不需要继续坚持了。
伸手抚弄袖口精美的五彩锈饰，韩露抬头凝视从葡萄蔓叶间漏下来的点点日光。
早晨，她穿戴妥当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宫书玉眼睛一亮。
虽然这一个月来，宫书玉固持己见每日下地活动，并几次暗中出府逗留，但他正值盛年，伤口的愈合和体力的恢复速度极快，目前，除却脸色有些苍白、行动稍嫌迟缓外，其他一切如常。
“你大可不必穿成这样的。”他起身替韩露扣上领口处松开的一对盘扣，温和地注视她，“忘不了的，也不必强迫自己遗忘。”
目中酸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韩露伸手欲拭，却被宫书玉拦住。
宫书玉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缕心疼和不安，他把韩露揽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想哭就哭，不要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掉泪。
心里一悸，韩露将头埋进宫书玉怀里，无声抽泣起来。
四年前的今天，经过一天一夜痛苦煎熬后，在启明星亮、晨曦初露时，韩露生下了飞儿。那个浑身通红、哭声微弱的瘦小婴孩就这样走进她的生命里。
因为飞儿的生父和自己的身份，韩露无法接受这个孩子。有三年多的时间，她刻意隐瞒飞儿的存在，没给他多少母爱。
命运弄人，当她幡然悔悟，想尽职尽责地做个好母亲时，却不得不亲手把飞儿交还给他的父亲。
骨肉分离，此生天各一方，再不得相见。
她可以不想家乡，也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林小安，可却不能不想飞儿。
每当夜深人静、身旁的宫书玉发出沉稳悠长的呼吸声时，思子之念如万蚁钻心、痛彻心扉。她想飞儿，想他圆圆的小脸、狭长的凤目、稚嫩的童音，还有柔软馨香的小身体，几欲疯魔。
实在忍不住时，她便转身背对宫书玉，盯着透过纱帐的如水月光，静静地流泪。
本以为宫书玉不会发觉，却没想到他早就知晓。
说什么不再哭泣，那只是伪装坚强的谎言。只要身边有人依靠，就永远不用独自忍受痛苦。
抬起头时，宫书玉的胸前的衣襟早已被浸湿，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韩露突然有些窘迫。
“若不喜欢，大可换回去。”一只手掌抚上脸颊，轻柔地替她拭去颊上的泪水，微凉的触感让韩露浑身一震，霎时心头剧跳，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自从武朝返回南滇后，韩露便一直与宫书玉同榻共枕。宫书玉如以前一样与她耳并厮磨，却不再向她求欢，似乎因为少了那一纸契约的束缚，两人之间的关系陷入无边的暧昧之中，进退两难，纠结不清。
与宫书玉相处三年多，颠鸾倒凤、云雨欢爱，男女间最私密的亲热举动都做得自然而然，从未像今日这般尴尬无措过，
韩露垂下头，口中讷讷：“不必，以前的衣物已不合体……”
她话未说完，便又顿住，抬头看宫书玉，却见他嘴角微翘，目光撇向她的小腹。
滇族女装窄袖高腰、裙摆肥大，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身材的变化，若无人提醒，不知情人绝看不出韩露已身怀六甲。
“这样也好。”宫书玉眼中的暖意渐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韩露有孕一事，他瞒得极紧。王府上下除却翠香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就连老太妃，也懵然不知。
韩露也曾悄悄问过翠香。翠香垂下头，红着脸扭捏道：“想必是恐小世子怕见人罢。”
妇人有孕，三月内不宜声张。这个习俗，武朝也有。宫书玉年长无子，有此顾忌并不足为怪，但韩露却直觉事情并非翠香说得那般单纯。
自宫书玉的伤势有所好转后，他便每日在散步时暗召魅影议事，有几次甚至秘密出府，归来后心事重重，常蹙眉独坐，沉思无语。
虽然不闻不问，但韩露却总能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在与宫书玉相对时，只能强作镇静。
“娘娘，葡萄洗好了。”韩露转过头，从翠香手中接过一小串葡萄，剥开果皮放入口中。
一股酸涩直入喉间，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翠香歪着头看韩露，笑得眉眼弯弯：“娘娘这样嗜酸，怀得定是小世子。”
男孩如何，女孩又如何；只要平安健康，复夫何求？
如果能像翠香那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无知无觉，怡然自得地享受所剩无几的平静生活该有多好？可惜，她是韩露，永远都逃不脱她的宿命。
这样的生活，还能持续多多久？
韩露仰起头，目光穿过浓密的葡萄藤，去窥探头顶那一方碧蓝如水的晴空。
宫书玉手扶阑干，淡淡地问：“办妥了？”
“是。”立在他身后的魅影微微躬身，回答简短明确。
是时候做出抉择了，忘记不堪的过往，离开让他厌倦的一切，找寻新生活。
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宫书玉点点头。
魅影悄无声息地退下，玄色身影纵跃几下，很快消失在屋宇廊台之间。
目光触及立在后院葡萄架下的那抹身影，宫书玉脸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暖意。
马车驶入厚重的朱红色宫门时，暮色已经沉沉而降。漆黑夜幕下，悬在檐下的宫灯闪烁如漫天璀璨的星辰，皇宫禁城灯火辉煌，更显气势磅礴。
靡靡歌乐从夜空中飘来，远远望去，金碧辉煌的宫殿笼罩在轻云薄雾里，飘渺朦胧如天上宫阙。
下车后，韩露和宫书玉并肩穿过回合的长廊和横斜的曲栏，踏着白色理石铺就的台阶向大殿走去。
秋日夜凉如水，寒意直侵肌骨，韩露瑟缩一下，轻轻抱住双臂。
掌管“解忧楼”时，韩露常陪宫书玉出席各种宴会，自认并不怯场。皇宫也来过两次，理应不该心慌，可不知为何，她微微发抖，手心里一片湿冷。
浓郁的兰桂之香弥漫在喧嚣而肃穆的空气里，直冲胸腹，韩露一顿，眼前的景物开始晃荡。
“不舒服？”手臂被紧紧扶住，韩露定定神，抬头对上宫书玉关切的眼眸。
他的手掌温热宽厚，醇厚的热度透过单薄的衣料触及肌肤，渐渐将不适熨平，韩露缓过劲儿来，勉强笑了笑：“有些晕。”
“是他在调皮吗？”宫书玉上前，在韩露耳畔轻笑。
他一手揽在韩露腰间，另一手扶在她肩上，两人呼吸相交，亲密之极。
闪烁不定的灯光下，宫书玉的眼睛明亮炙热，笑意从嘴角一直延伸至眉梢，似乎变回了之前那个放荡不羁的九玄王。
纵然再从容，韩露也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宫书玉亲热，更何况，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抵在他下腹上，暧昧顿生。
压抑的窃笑声从身后传来，韩露转头，狠瞪翠香一眼。
“王爷、娘娘，时辰将至。”翠香垂首，强忍笑意。
宫书玉松开韩露，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入灯火辉煌的大殿之中。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在踏过“盘龙殿”那高高的门槛后，韩露侧头望了宫书玉一眼。
明亮的烛光下，他的面部线条柔和流畅，嘴唇紧抿，目光直视，似乎心无旁骛，只是握着韩露的手掌紧了又紧。
突然之间，大殿中钟鼓长鸣、仙乐齐奏，礼官清越的唱诺声如针般扎进了韩露的心头。
“皇帝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