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命中注定（1 / 1）

将纱布缠好后，章太医背起药箱，躬身从纱帐中退了出来。

指指榻边矮几上的鎏金香炉，示意翠香熄灭安神香，韩露这才拂开纱帐在榻边坐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热，但天气却已不复盛夏时那般奥热难当，当风穿过窗畔的几丛修竹吹进来时，室内竟有了些许凉意。

宫书玉闭目仰躺在榻上，深陷下去的两颊上隐约透出血色，嘴唇却仍然苍白如雪。

“王妃娘娘，王爷伤重需长期卧榻静养，不宜四处走动。伤愈之后也不宜做剧烈活动，免得旧伤复发。”交代完诸多注意事项后，章太医垂首立在帐外，开始重复每日必讲的两句话。

如果宫剑亚是一只飞虎，宫书玉便是那双能将他送入云霄之上的双翼。

宫剑亚对宫书玉的伤势紧张万分，除却派出太医院中资历最老、医术最高超的章太医每日早晚两次至九玄王府换药验伤外，更是不惜重金从西域收购了大量名贵药材供宫书玉疗伤之用。

韩露点头表示明白，斜眼却瞥见宫书玉的嘴角向上勾了勾。

对宫剑亚的殷勤关切，宫书玉不以为然。他命人将皇宫中送来的大批药材搁置在王府的仓房中，分毫未动；对章太医的叮嘱更是充耳不闻，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不顾老太妃的反对，坚持让韩露搀扶着在室外转了一大圈。

原本，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躲过流云的袭击。只是，他的注意力当时全放在韩露身上，这才使流云有机可乘。

那一刀极为准确地刺向宫书玉的心脏，好在流云只是一介女流，出手时速度虽快，力道却明显不足，在匕首刺进胸膛前，宫书玉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这才保住了性命。

章太医叮嘱完毕，在翠香的指引下静静地退了出去。

韩露从衣袖中取出丝帕来，轻轻替宫书玉拭了拭额上细密的汗珠。

“王爷实在应该听从章太医的叮嘱，静卧修养。”手被宫书玉握住，韩露挣了挣，随即不动。

宫书玉缓缓睁开双眼，眉角微挑，目光迷茫，如同一蒙上了层水雾，低哑的语声中透出深深的疲惫和困倦：“我有事情要安排。”

方才在王府后院的凉亭中，宫书玉支开她好一会儿。隔着稀疏的树荫花影，韩露只能看到魅影不时躬身点头的模糊身影和宫书玉不停抚胸喘息的侧影。

自从回王府之后，韩露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每日里除了睡觉吃饭外，便是悉心照顾宫书玉。

即便命中注定她在有生之年还要经历更多的折磨、承受更多的苦痛，韩露仍贪恋眼前平淡如水的生活。她怕，怕再遇到什么波折，怕眼前平静无波的生活被打破，于是便刻意逃避，像蜗牛一样把柔软的身体缩进硬壳里，再也不出来。

对于宫书玉的心思，韩露不过问，也不猜测，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哪怕是多一天呢，也是值得庆幸的。

“陪我睡会儿。”安神药的药力开始发作，宫书玉半眯着眼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句，侧过身展开右臂，左臂在韩露腰间轻轻一揽。

韩露顺势躺在宫书玉身侧，枕着他的手臂，缓缓阖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极沉、极安稳，人仿佛悬浮在虚空中不动，宁静而舒适。恍惚间，额上被什么东西轻轻碰触了一下，这种感觉温暖而又柔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抓住不放，韩露挣扎几下，睁开了眼睛。

寝室内很静，静得只能听见细密悠长、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微风一过，纱帐上的淡金色日光如水般流动起来，在宫书玉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昏黄的日光下，宫书玉的眉眼格外清晰，斜飞如鬓的眉毛微微蹙起，眼帘紧闭，嘴唇苍白得几近透明。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融、气息相通时，一个念头突然从心里蹦了出来：面前的这个人如果真的死了，她会怎样？

在未来得及思考清楚之前，身体已然做出了反应，韩露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宫书玉。

被自己的举动吓到，韩露想缩回手，却又有些不甘，只是盯着宫书玉微敞的衣襟下露出来的那截裹伤的纱布，陷入沉思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将韩露惊醒，她猛然抬头，对上宫书玉清湛的眼眸。

他显然已醒来多时，脸上因睡眠产生的红晕消散不见，恢复了惯常的苍白，见韩露看他，先是专注地和她对视片刻，随后微微一笑。

韩露的心怦地一跳，偏偏无处可逃，只得避开他的目光，呐呐地问：“睡醒了？”

很久没等到回应，韩露有些纳闷，抬起头来，却见宫书玉侧头望向榻外，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宫剑亚一身便服，随意地坐在榻边关切地询问宫书玉的伤势。宫书玉有问必答，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自始至终表现得漠然而有礼，。

臣下恪守君臣之礼，对亲来探视的君上恭敬有加本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在陪一同前来的许皇后闲聊的间隙里，韩露却瞥见了宫剑亚越来越僵硬的脸色。

许皇后身上的熏香气味浓郁，飘入鼻中，顶得胃里一阵翻涌。正在韩露强自忍耐时，翠香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我来。”韩露起身，朝许皇后微一颔首，从翠香手中接过碗来，起身走至榻边。

嗅不到熏香，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韩露向宫剑亚一礼，转向宫书玉：“王爷，该用药了。”说罢，将手里的药碗递了过去。

宫书玉接过来，微一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随手把药碗交还给韩露，脸上浮出一抹暖意。

此时天色已晚，落日的余晖褪尽，暮色渐渐沉了下来。

翠香捧着药碗退出去马上又转回来，小心翼翼地将灯架上的灯点燃，寝室内顿时明亮了起来。

隔着朦胧的薄纱，宫剑亚和宫书玉的身影清晰地映了出来。宫书玉倚坐在榻边，不时点一下头，能看得出来已经有些不支。

韩露以手抚胸，紧闭嘴唇强压不适，转头向许皇后笑了一笑。对许皇后的问话，她一律点头赞同，生恐一开口就忍不住吐出来。

又聊了一阵子，隐约听见宫书玉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宫剑亚便掀开纱帐走了出来。

“书玉有些累了，朕和皇后改日再来探视。”他径自走了过来。

韩露慌忙起身，想抢先扶住许皇后，怎奈眼前一片黑，双膝发软，人便倒了下去。

耳边响起了许皇后的惊叫声，晕眩中被人紧紧地扶住，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韩露张张嘴，再也没能忍得住，弯腰吐了起来。

昏天暗地中，有人走过来扶住她，轻拍她的后背。

吐过之后，心里舒服了许多，韩露抓住那只手，等眼前的黑幕消失后，才慢慢直起身来，朝一脸忧虑的宫书玉勉强笑了笑。

“章太医就在门外，可以宣他进来为王妃诊脉。”宫剑亚转向宫书玉，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宫书玉扶着韩露在榻边坐下，低头问：“怎么样？”

韩露摇摇头：“不碍事，大概是中了暑气。”话未说完，一阵香风横扫而过，韩露便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口鼻。

许皇后杨柳扶风般行至榻边，笑语清脆如银铃：“这香是我国商人从西域带来的，味道极其霸道，妹妹想必是受不了这个吧？”

韩露放下手臂，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后娘娘言重了，”宫书玉笑笑，轻轻抚上韩露的肩头，“这几日她太过疲劳，精神不佳，应该没什么大碍。”

韩露垂下头，调匀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刚想抬头，却惊恐地发现了鹅黄色衣裙上的几点触目惊心的殷红。扶在肩头的手力道突然加重，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半掩在宫书玉衣襟里的那块被血染红了纱布。

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韩露惊叫一声，站起来死死地架住宫书玉慢慢下滑的身躯。

“宣章太医！”下一刻，寝室内响起了宫剑亚暴躁的大喝声。

因为行动太急，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被挣裂，血流不止。看着浸在满盆血水中的一块块被纱布和宫书玉愈加惨白的脸色，韩露又惊又痛，坐在榻边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费尽周折后，章太医终于止住血，把伤口密密地包扎好。

“怎么样？”一直立在榻边的宫剑亚突然出声询问。逆光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焦虑不安。

章太医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道：“启禀陛下：伤口已包扎好，只要王爷坚持卧榻静养，应该无大碍。”

宫剑亚长舒口气，慢慢地踱到榻边，俯身低声说了句什么，又朝韩露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出送，随后携着皇后走了出去。

半晌后，韩露从懵然中惊醒过来，发现宫书玉不知何时坐起身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没事，”他笑笑，轻轻将韩露拥进怀里，“倒是你，让人担心。”

韩露心一痛，反手握住他的手，垂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哽咽地问他：“王爷想吃点什么，我再去熬粥吧？”

宫书玉的手臂紧了紧，摇头道：“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儿陪着我。”

轻风入窗，室内凉爽而舒适，微微摆动的纱帐上，显现出一对亲密相偎的身影。

“我真希望这伤永远也好不了，”宫书玉突然笑了，声音里有些无奈和悲凉，“这样，就能找借口把你留在身边。”

坚固的心防瞬间瓦解，眼里的泪水一泻而下，韩露伸手抹了一把，在泪眼迷蒙中俯入宫书玉怀里。怕触到他胸前的伤口，她用力支撑着榻边，不让身上的重量压下去，想要微笑却听见自己在抽泣：“其实，你早就栓牢了我。这辈子，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再也不能离开你。”

她抬起头，从宫书玉眼里看到了惊疑、恍悟和狂喜过后的不可置信。

是啊，她已经失去了飞儿。在她的生命里，已经再也承受不了失去的痛苦了。

“你说什么？”宫书玉提高音调，结结实实地把韩露拥紧，那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他直视着韩露的眼睛，丝毫不掩饰满脸的惊喜欲狂，“你是说……那一天？！”

韩露重重地点头，咸而苦涩的泪水流入口中时，她感到心里的某处砰然碎裂，一个人的身影慢慢隐入了她心底的最深处，而那些尖利的碎片，则狠狠地扎入肉中，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这一晚，宫书玉拥着韩露傻笑了许久。在他抵不住困倦沉沉睡去前，依旧紧握着韩露的手向她微笑低喃：“在你决定离开我的时候，上天给了我留住你的理由，真好！韩露，我要谢你，真的。你不会明白，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韩露凝视着宫书玉安详的面容，心里酸涩而宁静，她伸手拂开他额前的发丝，慢慢地躺在他的身侧。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天定。不管她走过多少路，做过多少抗争，最终仍旧到逃不脱宿命的安排。

被掀起的门帘一角轻轻地放了下来，翠香转过身，低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