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恩怨难分(1 / 1)
窗外浓密的树荫镶嵌在碧空中,飞累的鸟雀栖上枝头悠然四顾,看轻淼的流云行过,看路过的同伴振翅高飞,甚至还歪着头看向了韩露。
韩露张张口,干涩的喉咙里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盛夏的午后,天气闷热难当,但地板却是冰凉的,坐在上面寒气侵肌,让人感觉不到身处炎炎夏日之中。悉悉索索的裙裾声过后,一双精美的绣鞋出现在韩露面前。
当一切都静下来之后,在没有任何杂音的室内,干净的语声轻轻地飘了过来:“王妃娘娘,快起来吧,地上凉。”
自那日清晨在太子府中含羞带笑地给韩露讲解九连环的玩法至今,她们再没相见。
面前的楚韵云鬓高挽、脂粉薄施,雪白脖颈上的那段珠链在明黄色纱衣的映衬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她从侍女手中接过瓷碗递到韩露面前,绣着牡丹暗纹的宽袖缓缓下滑,露出了一截莲藕般手臂:“你落水受寒,喝下药趋趋寒气吧。”
韩露接过碗来低低道谢,“三姐”二字未经思索便从嘴里冲了出来。
她一怔,楚韵也一怔,时空似乎迅速切换到了四年前。楚韵怜惜刚入楚府的韩露,而韩露也依恋唯一没对她冷言相向的楚韵,那时,两人是真真正正的一对姐妹。
而如今……韩露垂下头,有些生硬地纠正了话语间的失误:“多谢皇后娘娘。”
将碗端到嘴边,韩露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放回榻边:“药太烫了,待会再用。”
楚韵点头不语,伸手拨弄着颈间的珠串,偌大的室内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
“很恨我吧?”低头看了一眼碗中浓黑色的药汤,韩露微启眼帘,对上楚韵清秀的罥烟眉下的那双明澈的眼睛。
“你在说什么?”楚韵的手顿在珠串上,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
端起手中的碗轻晃几下,心里顿时生出无尽的疲倦和沧桑:“不然,皇后娘娘怎么会让我喝这种药汤?”
楚韵脸色一变,原本清澈莹亮的眼眸竟变得浑浊而疯狂。她豁然起身,在韩露反应过来之前抢过她手中的药碗,擎到她嘴边声嘶力竭地大喊:“喝了它,本宫让你喝了它!”
盯着楚韵扭曲变形的脸庞,韩露突然明白了段鸿然话中的意思。楚皇后就这样逼迫每个有身孕的嫔妃喝下用浣花草熬制成的药汁,这才使整个后宫人丁稀少,让段鸿然不得不用千方百计地要回流落在外的飞儿。
在入宫参加太子妃甄选的前夜,当韩露把那块父亲留给她的玉佩交给楚韵并悉心叮嘱她一定要随身佩戴时,的确时存下了成全之意。只是,她忘记了,真正的爱情容不得分享。在皇宫中同众多女人一起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生活并不是楚韵能承受得了的。
“三姐,”韩露望着楚韵,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楚韵一顿,端着药碗的手兀自停在半空。她转头,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宫女们,茫茫然挥了挥手:“下去吧,你们都下去。”
仿佛被抽空了气力一般,楚韵的手一倾,浓黑的药汁悉数洒落在地,而药碗也砰然坠地,跌成无数碎片。
“不错,我恨你。”她颓然坐回榻上,再不掩饰华服盛装下的疲惫身心,戚然一笑,“开始时,我又惊又喜,以为上天真的眷顾我,让我绝处逢生。可大婚次日清晨,陛下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当时,我感动万分,发誓要报答你的成全之恩。可就在你被陛下派去三皇子府邸中的三个月里,我却感受到了痛苦。”楚韵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射向韩露。
“当他去侧妃宫中过夜时,我一个人枯坐在空空的寝宫里,对着红烛流泪,就这样,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那时,我就想,如果你没有自以为是地把玉佩给我,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了,或许我会嫁给一个平常人,过着普通但踏实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开始恨你。你本来就比我坚强,比我勇敢,如果换做是你,一定会做得别我好。所以……”
“所以,你就在那坛酒里动了手脚?”韩露苦笑着接过了楚韵的话头。
“没错,”楚韵无力地笑了,就连眼中都盛满了厌倦,“那时,我已怀有身孕,不能侍寝。几位侧妃虎视眈眈,朝中更有擅于逢迎者前往各地搜集美女送往太子东宫。我很想能有个知心人陪在身边,更想有人能助我固宠,因此,便在酒中下了‘合欢散’。只是,我没想到,你最终还是绝然离去。”
风卷着热浪潜进屋来,长长的纱帐垂下来隔在两人中间,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响亮的蝉鸣突兀地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韩露张张嘴,听见了自己干涩喑哑的声音:“那,孩子呢?”
隔着朦胧的纱帐,楚韵微微抽动双肩,咧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死了,难产。是个足月的男婴,长得很漂亮……”她抬起头来,伸手揩掉颊边的泪水,说得云淡风轻,“当太医告诉我再也不能生育时,我几乎疯掉。之后的事情,便都如你所想。可无论我做得多过分,他都像没看到一样。我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答应过她要对你好。’……”
韩露垂下头,一言不发。
能说什么,又该说些什么?是她的错,依旧是她的错。如同为救林小安不顾一切地擅自入宫一样,她狂妄地想要成全楚韵,到头来反而害苦了她。
本意是好的,但结局却出乎意料地悲惨。她不想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抽疼一阵接一阵袭来,额上已经渗出层层细汗,韩露慢慢地弯下了腰。
“怎么了?”面前的纱帐被撩开,楚韵俯过身,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
意识彻底消失前,韩露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微弱而又坚定:“求三姐,善待飞儿!”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平卧在榻上,凉爽的风夹杂着湿湿的水汽从狭小的窗口扑进来,让韩露精神一振。地板突然轻轻抖动两下,向一面侧去,矮几上的铜灯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低垂的布帘一挑,两名宫装少女垂首走了进来。一名走至榻边跪下,轻手轻脚地扶着韩露斜倚在榻上,另一名则将铜灯放回矮几上,又转身走了出去。
这里显然不是韩露昏迷前所处的武朝临南行宫,反倒像是……在船上。
韩露喘息几下,待眼前的黑幕消去后,低声问道:“这是哪里?皇后娘娘呢?”
小宫女垂下头,毕恭毕敬地道:“回禀王妃娘娘,奴婢等人奉旨护送娘娘返回南滇。您现在去往南滇京城的船上,午时三刻,便可抵达南滇。”
原来她已经昏睡了一整夜,韩露伸手去抚小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心中惊疑不定。
此时,刚才进来小宫女去而复返,手中端着瓷碗小心翼翼地行过来,将碗高举至过顶呈到韩露面前。
“这是什么?”韩露盯着碗中黑黄的药汁,用力咬着嘴唇,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噩耗。
“娘娘因落水受惊出现滑胎之象,这是太医开出的安胎药汤。”小宫女的回答让韩露大大松了口气,她示意小宫女将药碗放下,挥挥手让她们退了出去。
天气不是很好,江面上升起了微薄的白雾,氤氲的水汽遮挡住视线,看不清岸边的景物。韩露倚在窗口,怔怔地看了半日,方才端起碗来,将药汤尽数倾入江中。
历经风雨、万般纠结之后,她累了,也想开了。
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绝非人力所能更改的。她自以为是地做了那么多,却终究没盼来情缘如花般绽放的一刻,命也?
命里有始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自此之后,韩露都将顺天应命,再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了。
她只想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在苍茫红尘之中了却残生,再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