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螳臂当车(1 / 1)
悬着灯笼的檐下,光线昏黄而黯淡,急密的雨点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啪啪作响。
韩露手扶廊柱,不停地拢紧身上的薄披风,身子却依然瑟缩发抖。
雨水顺着屋檐泻下,湿寒的水汽如薄雾般扑面而来,像极了冰冷滑腻的蛇身,死死地缠绕在她的脖颈上,越收越紧,勒得她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也模糊了起来。
“娘娘。”手臂仿佛被扶了一下,韩露侧过头去,借着一闪而过的电光,看到了缓缓开启的门扇。
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稳步走过来,在韩露面前躬身而语。
当老郎中那和缓用力的语声飘入耳中时,韩露竟有些站立不稳。恍惚间,仿佛被许多人簇拥搀扶着,脚下虚浮,眼前发黑,唯一能做的,只有伸出手臂指向房门。
狭小的屋里一片沉寂,除了风雨雷电声外,耳边能听到,只有一片密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便是这呼吸声,也似生怕惊醒躺在榻上的人一般,极轻极细。
昏黄的灯光在翠香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只能依稀辨出她紧闭的双眼和全无血色的嘴唇。
舔舔干燥的嘴唇,韩露缓缓开口,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每个字都像是粗糙的沙砾,在喉咙上生生碾过,搓皮现血,火辣辣地疼。
“只为几串葡萄,竟然寻死觅活。你这样,是在做给我看?”
翠香微微一震,胸口起伏,眼角隐隐现出泪光。
淡淡的血腥气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引得胃中一阵翻腾,韩露以手抚胸,示意其他人退下。
裙裾悉索声过后,屋中只剩了了她们两个人。
灯火如豆,闪烁跳跃着映入翠香黯然无神的双眸中,荡起层层微波。
“奴婢曾发过毒誓:如若泄密,立时了断。今日将此事告知娘娘,便再未存苟活之心。”她语声淡然,仿佛从嘴里说出来事情,无关她的生死。
韩露直视翠香,一字一顿:“我什么都不知道,别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翠香竟然轻笑起来,灯光似乎在瞬间闪亮,但也只是刹那,复又如常。
“王府之中,耳目众多,一言一行,皆在他人掌握之中。”她缓缓坐起身来,抓住了韩露的衣袖,“娘娘真以为,能瞒过王爷的耳目?”
一位老太妃,五位如夫人,盘根错节、繁复纠结,所有的明枪暗箭,现在只怕都在阴影之中对准了她和飞儿。更何况,以宫书玉之精明,又怎会猜不到事情的原委?
见韩露沉吟不语,翠香下榻,砰然跪倒以头触地,声声作响,再抬头时,额角已现血痕。
“事已至此,奴婢惟愿速死。但临死之前,只求娘娘慈悲……手下留情。”最后四字说出口时,翠香语声哽咽,满脸泪痕。
韩露咬唇,用力扶住翠香的手臂将她拽起来,重新按回榻上。
“若你活着,所有人皆平安无事;”韩露垂首,将手轻轻抚上小腹,唇角上挑,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若你亡故,无人幸免。”
翠香万没料到韩露会以死相胁,倒吸一口冷气,讷讷道:“娘娘你……”
韩露挥手打断她的话,起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前,复又停步,缓缓转头,淡然道:“你好好活着,我不愿有人因我而死。”
雨势依旧,狂风更急,挂在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明暗不定的灯光下,一大群仆妇和丫鬟垂手而立。
明明是盛夏,寒气却侵肌蚀骨,韩露裹紧披风,缓缓举步向台阶下走去。
雨打在油纸伞上,噼噼啪啪,纷乱惶急,催人心躁;而卷着雨点的狂风更是肆虐恣意,吹得照明的灯笼忽明忽暗。
风急夜黑,雨大路滑,一下台阶,韩露脚下就轻轻打了个滑。心里像被细针刺过一般,她惊叫一声,紧抓住身旁仆妇的手臂,待稳住身形回过神时,却发现另一只手,已然护在了小腹上。
松了口气,喘息几下,韩露重新举步,这一次,再没松开紧抓着仆妇的手。
没走几步,前面不远处的回廊中便现出一对灯笼,走到近前,方才看清为首的正是王府的管家。暗夜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他颤抖着手不停地往脸上擦拭,也不知擦的是雨水还是汗水。
“启禀娘娘,宫中使者现候在府外恭迎娘娘入宫。”管家几步上前,毕恭毕敬地禀告。
他站在伞外,任凭急密的雨水浇在身上,岿然不动。
头顶上打在伞面的响亮雨声像打在心上,最初的悸动过后,余下的,竟是令韩露自己都惊诧的镇定和漠然。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祸从天降时,只能死抗到底。只是,她不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否是她所能承受的。
点点头,韩露抓紧仆妇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大门口走去。
停在王府门口的,是宫书玉惯常乘坐的那辆安车。两名太监立在车旁垂手等候,他俩浑身衣衫尽湿,手中的拂尘粘成一缕,无精打采地从上臂倒垂下来,水珠成串地从上面滴落。见韩露被人簇拥着走出门来,两人一躬身,倒退着为她引路。
头顶斗笠、一身黑衣的御者从车辕上跳下,径直向韩露走去。
“娘娘,”他略低了低头,“小公子与王爷现在宫中候旨,请娘娘上车。”
韩露松开紧抓着仆妇的手,踩着垫石踏上了车辕,在钻进车厢的前一刻,淡淡地开口道:“魅影,缓车慢行。”
仿佛畏惧不前似的,韩露停在清凉殿高高的门槛前,用力整了整满是褶皱的裙摆,直到身后的魅影收好雨伞,她才长吸口气,撩起裙角缓缓跨过了门槛。
大殿中灯火通明,宫书玉坐在正中的案几前,怔怔地盯着几上的杯盘碗碟,似乎连韩露进殿都未发觉。
没见到飞儿,韩露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情急之下未及思量,提步急冲过去,紧抓住宫书玉的手臂,颤声问道:“王爷,飞儿呢?”
宫书玉缓缓抬起头来,顺势拉了韩露一下。这一下坚定而有力,带着不容人抗拒绝的力道,韩露盯着宫书玉的眼睛,慢慢地坐了下来。
“你听我说,”宫书玉握住了韩露的手,眸子深沉得一如殿外的墨黑的夜空,“我们必须,也只能把飞儿交出去!”
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此时此刻,韩露不知道她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什么,只觉得心被乱刀捣得稀烂,脑中一片茫然,竟忘记了要说些什么。恍惚间只知道,宫书玉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似乎想把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
只可惜,韩露浑身如坠入冰窖之中,从头到脚,能感受到的,只有寒冷。
所以,当南滇国皇帝宫剑亚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她和宫书玉面前,撩起袍角长身而跪时,她竟然就那么笔直地僵坐在几前,直至被宫书玉半扶半抱着站起身时,方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了一句:“飞儿呢?”
没得到回应,韩露陡然发作,发疯一般向宫剑亚嘶喊:“我儿子呢?把他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