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无望之愿（1 / 1）
凉爽的风从车窗中灌入，车厢里顿生凉意。解忧将熟睡的飞儿放在褥上，替他搭上凉被。
车外，晴空万里，阳光明媚。马车缓行在窄窄的林荫小路上，清脆的脖铃声和哒哒的蹄声伴着啁啾的鸟语，欢快地洒了一路。
解忧深吸口气，清甜的花香扑鼻而来，直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再抬头时，却见坐在对面的宫书玉正紧紧地盯着她。解忧有些羞赧，伸手理理鬓角，清了清嗓子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朝宫书玉微笑。
早上，解忧正喂飞儿吃早饭，宫书玉到了。他说天气晴好，问飞儿愿不愿到郊外游玩。飞儿自小长在京城之中，连集市都不曾去过，听到要去郊外，眼睛立刻亮了，拽着解忧的袖子用眼神恳求她，得到解忧首肯，立刻雀跃欢呼起来。
只是，解忧有些费解：宫书玉难道不用入朝议事吗？
与飞儿相处三日后，解忧越发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每当飞儿用依赖的目光看她，她的心便在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为了飞儿，她愿意放弃“解忧楼”，放弃奢靡的生活，就这样与他相依为命。
解忧已决定近期内将“解忧楼”的生意慢慢转交到各管事手中，只待时机成熟便抽身而退。宫书玉是否已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点，料定她不会回“解忧楼”，所以才直接到小宅中寻她？
放弃“解忧楼”，便意味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可能到此为止。相处三年，说半点感情没有，那是假话。更何况，宫书玉在解忧最困难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解忧对他，就算没有爱情，也心存感激。
真要结束，该如何开口？解忧蹙眉沉思时，听到了宫书玉低低的询问：“昨夜的舞宴如何？”
解忧抬头，见从树荫中漏下的日光透过车窗映在宫书玉俊朗的脸上。他嘴角勾起，淡淡地笑着。
心里一动，解忧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两人曾在这车厢里缠绵云雨的香艳景象，脸立时火辣辣地烧起来，竟忘记回答他的问话。
宫书玉见解忧满突然面绯红，再看她时，见她眼波如水，朱唇含春，不由心神荡漾，握住了解忧的手。
解忧惊醒，望一眼睡在一旁的飞儿，将手抽出来，心中懊恼起来。
原来，曾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轻易抹去。潜移默化中，之前曾死命排斥的东西渗入骨血里，与身心合而为一，想要抛弃，又岂是朝夕间能做得到的？
一时之间，车内陷入沉静中。
“那舞妓是有人从你家乡中原武朝带过来的，舞艺出众。若她在‘解忧楼’献艺，定可使歌舞生意更加红火。”宫书玉的语声响起，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可怖的假面，出神入化的舞姿、诡异的浓妆，还有那双迷蒙的眼眸。解忧心一凛，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多谢王爷。‘解忧楼’中舞妓已满，暂时尚无增人之念，恐要辜负王爷好意。”
宫书玉一怔，轻声道：“也罢”，随即转头去看窗外风景，脸上的笑意淡去，再不言语。
解忧不安起来。在她印象中，宫书玉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初相识时，曾以为他淡漠冷傲，熟稔后才发现，他是那种即便心中不快也绝不在脸上表露的人。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可如今，宫书玉却突然冷淡起来，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让解忧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搭讪，车厢里再次陷入沉寂。
幸而飞儿及时醒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他先是睁眼茫然四顾一番，随后一骨碌爬起，靠到解忧身边，揉着惺忪的睡眼往车窗外张望，问东问西，好不快活。
解忧暂时放下心中的不安，柔声回答飞儿的问题。而宫书玉的目光一直紧盯在一问一答、举止亲昵的这对母子身上，若有所思。
“娘亲，那里是什么，怎么有很多人进去？”飞儿手指不远处发问。
解忧探头一看，原来是一座建筑宏伟的寺院，门匾上“天钦宝寺”四个金字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似要将佛家的恩泽洒在每个入寺进香的善男信女身上。
“那是寺院，佛祖住的地方。”解忧笑了笑。
飞儿不再说话，可身子已开始不安分地蠢蠢欲动，挣扎一阵子，终于摇着解忧的手恳求：“娘，我们进去看看佛祖吧。”
解忧转过身来，看了看宫书玉，却见他并不看她，只将头一偏，高声道：“去‘天钦寺’。”
宫书玉一行人穿过香客如织的大院，直接走进大殿中。
殿中香火缭绕，香客们上香、磕头、抽签……神情恭敬、举止虔诚，喃喃自语地向诸神表达着自己的心愿，离开前再躬身将香火钱交到立在供桌旁的小沙弥手中。
而被供奉着的佛祖诸神们，正高高地立在神案之上，冷眼看着人间百态，倨傲地接受信徒们虔诚的供奉。
“娘，”飞儿拉拉解忧的衣角，低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下跪？”
解忧蹲下身来，平视飞儿：“他们在向佛祖许愿，祈求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求了一定会得到吗？”飞儿好奇地问解忧。
解忧轻声道：“心诚则灵。”她摸摸飞儿的头，继续解释：“只要心诚，佛祖终会被感动，祈求的人就能心想事成。”
飞儿听罢，低头不语。当进香许愿的队伍排到他们那儿时，他抢先在铺垫上跪下，似模似样地磕了三个头。
解忧拉起飞儿，好笑地问他：“飞儿许了什么愿？”
飞儿抬头，乌黑的眸中亮光闪烁：“我求佛祖让爹爹快些回来，我们一家再不分开！”
解忧一震，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佛祖也知道，人世间有一大苦叫做“求不得”。飞儿，无论你多么心诚，这个愿望都不会实现。解忧抱起飞儿，将他递给身旁的仆妇，再转身时，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眸。
四目相接，那双眸中露出的苦痛和不甘将解忧的心生生掏空。
对啊，这里是寺院，你怎么会笨到来寺院自投罗网？他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否则，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放手。
解忧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直到苍老的语声在身后响起：“女施主要求什么？”解忧霍然转身，长眉白须的老僧面容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姻缘！”解忧尚未张口，清丽的语声在她身侧响起，替她作答。
一名身材娇小、面容甜美的少女走上前来，冷冷瞥了解忧一眼，转头向老僧一笑：“姻缘，她求姻缘。”
老僧看一眼解忧身边的宫书玉，高喧佛号，又问一遍：“女施主要求什么？”
解忧深吸口气，语声微颤：“平安。大师，我要求平安。”
“你不求姻缘吗？为什么不求？是不愿还是不敢?”
“我想求姻缘，可我不敢。求了也无用，因为，我的姻缘握在你手里，佛祖给不了！”
“在临南，你那么做，我并不感激，反而更恨。就算他会因此待在我身边，也永远不快乐。”
……
解忧低垂着头，双肩抖动，竭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不敢抬头，怕满脸肆意奔流的泪水吓坏飞儿，更怕宫书玉看到她的眼泪心生不快。
顾小寒，那个善良美丽而又专情的女孩子，那个曾经拉着她的手臂亲昵地喊她“韩露姐”的女孩子，如今，却恨她。
……
“我求你，求你放过他吧。你爱他，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有了孩子？如果你真爱他，就离开这个男人，回到他身边。如果你不爱他了，就告诉他，在佛祖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别再折磨他了，别再折磨我们了，求你了……”
顾小寒哭泣的哀求，林小安惨白的脸色，宫书玉阴沉的目光，老僧人怜悯的神情，神龛上佛祖戏谑的笑容，还有，大殿中香客们肆无忌惮的目光和嗡嗡如蜂鸣的议论声……
所有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她几近窒息。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冷静，仿佛她真能承受这一切似的。
“是，我不爱你了。林小安，我早就不爱你了，以前对你说的，全是假话。从此以后，别再纠缠我了！”说完之后，解忧转身，踉踉跄跄，落荒而逃。
她逃到马车前，想上车，可腿却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韩露！”林小安唤她，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转过身来，看着我，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解忧不动，生怕自己一转身，会直接扑进林小安怀里，把所有的一切，统统告诉他。
如果飞儿没喊她，或许，她真就那么做了。可当清脆的童声传来，飞儿冲过来抱紧她的大腿时，她决定彻底放弃。
在她抱着飞儿上车的那一刻，听到了林小安坚定镇静的语声：“韩露，今生今世，我绝不负你！你呢？”
我呢？“你以身相许，我如何能弃你不顾？”，两情相悦时的甜蜜戏言在耳边回荡，震得解忧有些站立不稳。她非但放弃了他，而且放弃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人，这样的背弃，还不能让你死心塌地地离开，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五日后，我在天钦寺后的竹林里等你。我会带着你和孩子离开，走得远远的，再不问世间尘事！……我会一直等到你来！”
解忧紧握手掌，指甲陷入肉中，她却全然不觉疼痛。
没注意到宫书玉铁青的脸色，解忧终于支撑不住，双手覆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