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鬼面魅舞(1 / 1)
飞儿自出生后便由奶娘抚养,见到解忧的机会不多。但母子血脉相连,每次解忧前来探视,飞儿都雀跃欣喜地缠着解忧抱他,如云雀一般在她耳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当解忧要离开时,他也不闹,认命一般默然拉着解忧的裙裾,眼泪汪汪。
解忧知道自己心狠,每次都能把孩子隐忍的抽泣声抛在身后,决然地掉头离开。现在想来,她不仅心狠,简直是残忍。
三四岁,正是赖在娘亲怀里尽情撒娇的年龄,而飞儿得到的关爱,少得让人心酸。
从一开始,解忧就不想留下飞儿。她清楚地记得,当年为堕胎她险些丧命,但孩子顽强地自救,怎么也不肯离开母体。
没能如愿的她几近疯狂,生下孩子后便交由奶娘抚养,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现在想来,她是多么自私,只想抹去与过往有关的一切,为自己挣得新生的机会,却根本没为孩子着想。自私,“只为自己不为别人”,正是这种曾被她引以为傲的性格,冥冥之中牵引着她,一步步走进命运的泥沼中。
幸好现在她已幡然悔悟:错在于她,与人无干,为何要用自己的错误来惩罚别人?
和解忧在小宅的后院里疯玩了一整天后,飞儿困极。吃过晚饭,眼睛便睁不开了,他固执地坚持,怎么也不肯睡。
“我睡了,娘亲就会走。”解忧问他为什么时,他低着头小声回答。
解忧眨眨眼,微笑着把眼泪逼回去,告诉他,以后娘亲不会走,会一直陪着他。
那一刻,飞儿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真的吗?”
解忧把他抱在怀里,点点头:“真的,娘亲唱个歌谣给你听。”
飞儿睡熟了,像怕解忧会离去似的,肥胖的小手紧握着她的手。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小脸上浮出满足的笑意,美梦正酣。
解忧俯下身,仔细端详:眉眼细长,鼻梁挺直,嘴唇饱满。
无怪她不愿来探视孩子,只因他长得实在很像……那个人。但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让飞儿快乐。
伸出另一只手擦掉飞儿额上的细汗,解忧往下拉拉盖在飞儿身上的薄被,转身吹熄铜灯,在飞儿身旁躺下。
寂静的黑暗中,飞儿轻微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解忧耳中。握着手中那双柔软娇嫩的小手,解忧突然哭了,泪流满面。
香气四溢的小吃,货郎担子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大相国寺里精彩的杂耍表演……所有的东西,都让飞儿新奇不已。他东张西望,兴奋地指手画脚,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买那个。解忧抱着他东转西转,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热出满头大汗。
“飞儿开心吗?”解忧问他。
“开心,”飞儿稚嫩的声音响起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叫好声里,“和娘亲在一起开心!”他接着伸出沾满糖稀的手去抹解忧的脸:“娘,你不开心吗?为什么哭?”
“开心,”解忧吸吸鼻子,边骂自己没用,边向飞儿展开笑脸,“娘亲没哭,是流汗了。”
远远地,一辆马车拐个弯,轻巧地驶进街边的巷子里。
宫书玉坐在马车里,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那个抱着孩子买糖人的女子是他所熟悉的解忧吗?布衣便裙,素面朝天,连发髻都不盘,及腰长发随意束在身后,脸上的笑容灿烂耀眼。
记忆中,和他在一起时,解忧从未这样笑过。即便是笑,也笑得含愁带悲。
什么时候,她也能这样对着自己笑?
宫书玉摇摇头,伸手敲了敲车厢壁。车厢外立刻传来魅影低沉的声音:“王爷。”
“都安排好了吗?”半天后,宫书玉才低低地问了一句。
魅影垂首:“是。”
宫书玉点点头,挥了挥手,辘辘的车轮声又响了起来。
这样做,算不算是讨好?不清楚。他摇摇头,但却很确定:他想让她开心。
晚餐后,飞儿缠着解忧撒娇。解忧伸手呵他腋下,逗得他咯咯大笑。正闹到开心时,仆妇走进来,微微躬身:“夫人,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外,要接夫人入府。”
解忧愣住:三日之期未过,依宫书玉心性,绝不会提前见她。又怎会……回过神来时,发现衣襟被飞儿牢牢揪住。
飞儿脸露不舍,倔强地抿嘴望着解忧,目光闪闪,半是期盼半是失落。奶娘抱他,他也不动,只是不肯松手。
解忧出声制止奶娘,转头朝仆妇道:“替我回绝吧。”
“夫人,王爷请您带小公子一起入府。”平平的语声响起,解忧转身,看到堂屋的地板上映出的那条长长的身影。
认识宫书玉三年以来,解忧只来过玄王府两次。
三年之前他们初识,宫书玉约解忧上元之夜一起赏灯。约定时间已过,却不见宫书玉人影,解忧只得乘车至玄王府门前等候。不多时,门房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偏厅。
不多时,宫书玉沉着脸走进来。他们经过院子时,听到了凄切的哭声,几个粗壮的家丁正押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往外走。
虽然当时两人仅见过几面,交谈也不多,解忧摸不定宫书玉脾性,但仍忍不住出声询问。宫书玉冷冷地回答:“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可饶恕”四个字刺痛了解忧,她直觉伸手去摸腕上的珠串:“王爷要怎么罚她?”
宫书玉没回答,脸色阴沉,目光如冰。
解忧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出声。那丫鬟走过他们身边时,猛然转身冲到宫书玉面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王爷饶命,奴婢绝不乱说!”她一边哭喊一边磕头。
那晚月色皎洁,丫鬟抬头时,解忧将她眼眸中的绝望和惊惧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一动,便抓住了宫书玉的手臂。
“求王爷饶她!让她跟着解忧,日后若泄露消息,唯解忧是问。”
解忧忘记当日她为求情还说了些什么话,只记得她抓住宫书玉手臂时,他那如冰山般挺立不动的身躯轻颤了一下。
当夜,解忧成了宫书玉的人。那个死里逃生的丫鬟进了“解忧楼”,成为解忧的贴身侍女,解忧给她取了新的名字——翠香。
激越的鼓声打断了解忧的沉思,她抬起头,发现原本在自己怀里扭来动去的飞儿安静下来,紧握两只小拳头,瞪大眼睛盯着殿下空无一人的舞场。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似山洪过境,更似千军万马呼喝呐喊着冲锋而来,一下下击得人心神激荡、欲罢不能时,却嘎然而止。
最后一丝余音消失,场中陷入诡异的静谧之中。一片黑白交错的身影如轻云般飘然而至,仔细看时,却是一群白衣舞妓。从解忧的位置,只能看到她们排列整齐的背影,雪白的衣裙衬着直披而下的黑发,鲜明得刺目。
乐声再起,换成了缠绵的丝竹。舞妓们轻折纤腰,盈盈转身,裙裾翻飞,舞得满室生香。只可惜,她们皆以袖遮面,青丝缠绕雪袖飘飘,独不见仙姿玉容,更添几分神秘。
丝竹声中,舞妓们依次放下了遮面的长袖,露出一张张俏丽妩媚的容颜,却只惊鸿一瞥,便飘然离去。
当场中仅剩的那名舞姬缓缓放下衣袖时,解忧差点像飞儿一样惊叫出声。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青面獠牙,犹如凶神恶煞。丑恶可怖的假面衬着长发白衣,让人不由地想到了在黄穷碧落间游荡的孤魂女鬼。
飞儿扑进解忧怀里,把脑袋埋到她襟中,半天才小心地抬头张开眼睛。
舞妓的舞的确惊人。长袖回旋,旋成一个个银色的漩涡,看舞的人一掉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而那双眼睛,波光潋滟,只那么一瞥,千娇百媚横生,让人顿时忘记了她脸上那骇人的假面。
飞儿也渐渐放松不再害怕,从解忧怀里钻出来,坐在几前,静静看了起来。
一曲舞罢,舞妓倒身一拜,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解忧扬声阻止,声音有些干涩,“摘下假面来。”她舔舔嘴唇,挤出一句话来。
舞妓顺从地把假面摘下放在地上,温顺地垂手而立。
“抬起头来!”解忧握紧双拳,掌中一片冰凉,待看清舞妓的面容后,却愣在原地。
舞妓化了一脸奇怪的妆容。面白似雪,眉黑如漆,唇红如血,那双眼睛朦胧如月。
解忧松口气,挥手示意她离开。飞儿却起身跑过去,拾起了地上的假面,追了上去。
舞妓弯腰从飞儿手中接过假面,微一点头,飘然而去。
“娘亲,我困了。”飞儿把头埋进解忧胸前,不上片刻便睡着了。
解忧扶正飞儿的身子,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刚刚散去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那双波光迷蒙的眼眸为何似曾相识,又为何在看到她和飞儿之后精芒暴射?是她的幻觉,还是……
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解忧咬咬唇,下意识地搂紧了飞儿。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飞儿受到半点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