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裴梓勋的病房外,裴梓轩一家人围坐在老人身边,脸上除了关切还有深深的疑惑。
看到奶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裴以凡忍不住先问:“奶奶,您想告诉我们什么?”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把思绪从几十年的往事和矛盾的心情中拉出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老人半晌不语,开口什么事情都不讲,只是对着裴梓轩念出了一句李白的清平调。
当唐淑桦和裴以凡都不明所以的时候,裴梓轩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四十年,四十年前的伤口,原本以为早已经愈合,没想到,到了今天只是轻轻地碰触就会疼。
“你已经忘了吗?四十年。”老人的语调看似平静,却让人感觉到澎湃的感情在暗暗汹涌。
“想……想容,花想容。”他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忘记这个让他一生刻骨心疼的女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就是这一句诗,带给他最初,也是最炽热最疼的感情,让他终其一生深埋心底,没有勇气触碰。
从裴梓轩微微颤抖的声音里,老人听出,他并没有忘记,没有忘记那个用尽自己生命爱过他,而他可能怨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不错,花想容。多美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你还记得她。”老人忍不住地心酸。
“当然,我当然记得。”裴梓轩喃喃地说。仅仅是一句诗,一个名字,把他拉回了,那个燃烧着激情和青春的岁月。十九岁那一个的夏天,他作为早期的一批知识青年来到农村。最初的激情过后,剩下的就是文化的贫乏和生活的艰苦。就在他最苦闷的时候,一个容貌和心灵都像花一个的女孩儿出现了。她就是花想容。一样的出身都市,一样的书香门第,一样的生活经历,让两个当时还算孩子的年轻人坠入了浓得化不开的情网。那是裴梓轩最初也是最真的爱情。如果不是花想容突然地离开,他们也许现在已经子孙满堂,共享天伦。花想容一次返城探亲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小的乡村谣言四起,怎样难听的说法都有,裴梓轩不去相信那些,可任他怎样坚信,仍然改变不了花想容不辞而别的事实。之后呆在乡下的几年里,他不断地寻找,用尽一切他可能用到的办法,却始终如泥牛入海。那些年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对花想容的由爱及怨、爱恨交织是他这一生都不曾示人的疼。他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如果不是今天被提起,也许至死都不会再去揭开那道陈年的伤疤。
“妈,您,您怎么会知道想容?”对于老人在这个时候提到花想容,裴梓轩除了心疼,更有满腹的疑惑。
“我不仅知道想容,而且我和你的母亲还共同为想容保守了一个秘密,这一守就是四十年啊。”说到这儿,老人的声音有些微微地颤抖。
“我母亲?”裴梓轩越听越迷惑。
“是的。那是四十年前,我还在医学院里教书,住在大学的宿舍里。我至今清楚的记得,那天天气很不好,风雨交加,你母亲的敲门让我很诧异,开始我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可是,当她进来后,我看到她的身后领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孕妇脸色很差,也有瘦弱,完全没有一般怀孕女人该有的丰润。可就是这样,我还看的出这个姑娘年纪不大,而且非常漂亮。你的母亲给我介绍说,她叫花想容。”
“什么!想、想容,花想容!”裴梓轩忍不住惊叫,几十年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用尽全力在找的人,竟然到过他的家,而且曾经跟自己的母亲见过面,还是在怀了身孕的情形下。“她,她找过我母亲?她还怀了孕,那孩子……孩子是谁的!”
“你先不要急,听我慢慢告诉你。不过,你要有心里准备。既然我们要把这个秘密一守就是四十年,就是不想让你去背负的太多。我知道,几十年了,当时想容的不辞而别、杳无音讯,让你痛苦多年,而且至今不能释怀。这样突然地来告诉你为什么,对你来说是很残忍,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了。”
老人的话讲到这里,裴梓轩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四十年啊,几乎是人的大半人生,这个答案在迟到了整整四十年后,竟然要这样突兀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何样的心情来接受。
老人也是很理解地稍微停了一停,才继续开始讲述。
“你一定还记得想容是在返城探亲后才没有再回去的吧。”
裴梓轩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想容她并不是回家探亲,而是到城里看病的。她得的是……白血病。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得到有效治疗的,况且就算是可以治疗,她也会放弃的。因为,有对她来说比生命更重要的人要保护,那就是她肚里的孩子,也就是梓轩……你们的孩子。”
“什么!”这次惊叫的不只是裴梓轩,唐淑桦和裴以凡都忍不住叫出声。
“淑桦、以凡,你们先不要激动。听我把故事请完。我之所以让你们一起来听,第一是觉得你们都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另外也是认定你们知道了所有的故事也定会谅解的。我相信你们的善良,所以答应我,什么都不要问,听我把一切说完,好吗?”
母子俩无言地对望了一会儿,还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老人欣慰地微笑了一下,把目光转回最为震惊的裴梓轩身上。
“这么说,想容她……她,她早就已经……已经……”裴梓轩努力了又努力还是没办法让自己把一个死字说出口。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他有过无数地设想,独独没有想过花想容会不在了,而且……而且他们竟然会有一个孩子!
老人没有接话,但从她含泪的眼中,裴梓轩已经有了答案。
“那……那……那个……那个孩子,他是……是和想容一起……一起……还是……还是……”裴梓轩说话已经不能成句。
“想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病情那么重,为了孩子她还是一直坚持拒绝治疗,仅仅靠着对你对孩子的爱,一直坚守着,直至孩子七个多月的时候,她的身体极度衰竭致使早产。孩子活了下来,而想容必然的大出血,不可挽回了。不仅仅因为血癌,还有的就是她的血型是极为罕见的——A型RH阴性血。”
听到这里,裴梓轩一家人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他们的心里同时有了一个模糊的意识,却都下意识地不愿把这模糊的感觉具体起来。
“那孩子,现在……”裴梓轩感觉到自己问出这句话时,嗓子已经干哑地生疼。
“想容在临走的时候,我和你的母亲都在她身边。她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们等到孩子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再给他看。而孩子她郑重地委托给我们。她说,一定要让孩子能够在父亲的身边长大,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父子相认。因为,她太爱也太了解她的爱人了,所以她宁愿让孩子没有父亲,也不愿让她深爱的人知道这一切以后痛苦一生。她知道虽然这样爱人可能会一生带着对自己的怨恨,但是他却可以心安理得的过一辈子,不会因为她而忍受痛苦煎熬。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孩子却要生就带着家族里诅咒般的病魔……”
“妈,求求您,不要再说下去了!”裴梓轩在拼命抑制着刚刚那逐渐清晰起来的意识,他一时间还不愿更不敢去接受这个事实。
“在父亲身边长大、四十年……爸爸的儿子难道、难道……难道是……是、是叔叔!”此时以凡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虽然心中已经有了意识,可听儿子把事实说出来,裴梓轩还是一下瘫在了座位上。
老人无声地重重点了点头,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下。
屋子一下子变得寂静下来,裴梓轩一家人沉浸在了不同的震惊中。
不知过了多久,裴梓轩、裴以凡父子两个几乎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难道……难道,梓勋的病难道是……”裴梓轩似发问,又似自语,还没有说完,他似乎已经自己有了答案,踉跄而又急促地奔进裴梓勋的病房。
“是……是那个……”诅咒般的病魔,隔代、长孙、遗传病,这些以凡曾经最不愿想起的字眼现在都在他的脑中不断地旋转,“有些事你还并不真正清楚。有些事可能到了时候你会发现那并不像你想的一样”,以凡突然想起裴梓勋劝他要留下孩子,好好生活的那天说的话。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叔叔,不,现在应该、应该叫大哥了,他是这样煞费苦心地在保护自己。
“他、他什么都知道?”
老人痛苦地点点头,拍了拍呆立在那儿的以凡的肩膀,“好了,孩子,你也进去看看梓勋吧。”
“淑桦啊,你留一下。我知道你一定有一肚子的疑惑、震惊,我来解释给你听。我相信,听过全部的经过以后你会理解的。”老人对着一直坐在一边紧皱眉头的唐淑桦说。
夜渐渐深了,昏迷了一天的裴梓勋慢慢醒来,看见以凡坐在墙角的沙发上姿势辛苦地睡着,而裴梓轩则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轻轻地抽出被裴梓轩紧握的手,想起身为他披上件衣服,可身体的虚弱让他又跌回床上。轻微地震动惊醒了只是浅眠的裴梓轩。
“梓勋。”这叫了四十年的名字,此时此刻只是轻轻地一唤,却像锈钝的刀子割过心头一般,让裴梓轩痛得难言。
“大哥,我没事儿,别担心。”裴梓勋见到梓轩痛苦的表情温和地安慰。
“梓勋,对不起!对不起……”面对着梓勋一如既往地温和体恤,裴梓轩的情绪更加激动,声音哽咽地滑跪到地上,头深深埋进手掌中。
“爸。”被吵醒的以凡,这时也走上前,他俯下身安抚着父亲的肩头,却没有扶他起来。
“大哥!咳、咳……你,你这是怎么了?以凡,快……快扶你爸起来。”裴梓勋挣扎着想起来搀扶裴梓轩,却力不从心。
“你就让我跪着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想容!”裴梓轩埋在手掌中的声音已经呜咽。
“什……什么?”突然间从裴梓轩的口中听到亲生母亲的名字,裴梓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你刚刚说对不起谁?”
“梓勋啊,你不要再瞒了,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该死啊,该死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我怎么……”
裴梓勋跌回到床上,整个身体虚脱了一般,裴梓轩后面的话他完全听不到。
“大哥,我累了,你们先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裴梓勋才虚弱地说。
“梓勋,你还叫我大哥?”一向是一派沉稳学者风范的裴梓轩此时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裴梓勋没有回应,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爸,我们先走吧,让叔叔好好休息休息。”倒是一整天都很激动的裴以凡现在冷静了下来,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来好好梳理,边劝说边扶起了还跪在地上的父亲。
这时的裴梓轩到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来,看看床上仍然闭着眼睛的裴梓勋,又看看身旁的儿子,最终还是顺从着被以凡带着走向房门。
“以凡。”裴梓勋突然叫住以凡,“这所有的一切,请不要告诉迦南。”
裴梓轩不明白裴梓勋这么说的意思,可是以凡听得懂。他沉默了良久,还是忍住眼泪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和父亲离开了病房。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病房里,裴梓勋按下了床头的呼叫器。他对马上赶过来的护士说:“麻烦帮我叫你们陈院长现在过来,好吗?”
“现在?”护士看了看左胸前的挂表,犹豫了一下,可想起当天下午院长亲自抢救这位病人时焦急的神情,还是说了句,“好吧,请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