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粽子的遭遇（1 / 1）
朝凤歌呆呆地坐着，眼前的粽子似乎离她千山万水般的遥远，模糊而不真实。曾经亲密无间立志生生世世的两人，中间仿佛多了一层透明的屏障，硬生生地将他们分开来。她不知未来将如何，也不知该如何去走这条坎坷的情路，只觉“满眼是相思，无说相思处”。
王仲翔思绪悠悠，谁能料到不信神佛理工科的自己居然会像未及春的小姑娘，穿越至此。他整了整袍袖，问道：“你还记得你帮我家修家谱时，支系有位先人叫王艮吗？”
朝凤歌略略思索，有些印象：“上大学时，你修家谱我在旁边帮忙翻资料时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照说他应该是我的五十六世祖。”
朝凤歌眨巴着双眸，不解。
他在建文帝四年自杀殉国。”王仲翔温和如旧，一切就像昨天般亲切明朗，如果不是置身于这座令人伤痛的花园，他还是她的粽子，她还是他的安安。
“怎么啦？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朝凤歌收拾自己的情绪，尽量专注于粽子的倾诉。
“无树剑林是王家的产业，王艮是上任林主的独子。他的离世对上任林主刺激较大，于是不久就在‘腾龙玉柱’前坐化了。”
“腾龙玉柱”想必就是他们来时经过的圆形广场上的那根高耸入云的龙形柱子。朝凤歌慢慢消化他的话。
“我们本来正在蠡湖边游玩，谁知那位白眉白须的老者突然将我俩挟持了，刚开始勉强还能看见一点光亮，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就在‘腾龙玉柱’下，我一睁眼，他们都向我行礼，高呼‘林主万安’。”王仲翔忆及此，不由地苦笑，“我哪知道什么林主，我拼命跟他们说‘不是不是’，可没有半个人理睬我。我想，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也没跟他们多废话，只是急着要去寻找你的下落。这时曼曼告诉我，和我同来的女子，也就是‘你’，伤势较重，长老正在着手医治，等我接了林主之位，自然会安排我们见面。”
王仲翔对着朝凤歌笑笑，那笑比哭还难看：“我不知道那不是你。我只想着，‘你’若好了，我们便结婚，‘你’若，若，‘你’若死了，我就终生不娶。打定主意后，也就由着他们打点接任事宜。”
朝凤歌听闻他说“你若死了，我就终生不娶”，心里一酸，差点落泪，勉强忍住了。这才是她的粽子，她心心念念永永远远也不可能从记忆中忘掉的粽子。
“接任的时候，长老称呼我为‘五十六世孙王仲石’，我就觉得不对。我怎么成了五十六世孙了，我明明是七十八世孙王仲翔，为什么叫我王仲石。修家谱的时候，确实见过五十六世祖，那是王艮啊，反正我满脑子浆糊，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朝凤歌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估计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整天不知疲倦地追着琴鹤仙解盎四司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王仲翔满脸的迷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林主具体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万一我不答应，他们要是一狠心把‘你’治死了，我可怎么办！”神色稍霁，“后来我知道，祖上崇尚玄学，也就是求神问道，长生不老之类的，上任林主坐化后，下任林主就会出现在腾龙玉柱下，不管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王家亲生，一律冠以王家的姓氏按祖宗排行接任剑林，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任林主本应是王艮，可是他死了，他表字仲石，所以我就叫王仲石了。为了这个事情，我想了好几天，到底是先有了王仲翔，才有了王仲石的后面二十几世后辈，还是先有了王仲石，然后才有的我。也就是说，我从现代穿到大明做了自己的祖宗，然后一代代繁衍，有了我爸再有了我，总之，我自己生了我。反正当时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想也想不出名堂来。后来安慰自己这个问题太复杂，就像鸡生蛋和蛋生鸡一样分不清先后。正在我糊涂得恨不能撞墙的时候，长老说，‘你’脱离危险了。我大喜过望，自然对他们千恩万谢，迫不及待与‘你’见了面。”
朝凤歌紧紧揪着自己的襟角，在手里扭搓。他们见面了，可是见面后难道没有任何异常吗？
“‘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不对，这不是你的声音，我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想了两天才答复我：‘安璧和。’我想名字一样，可见还是‘你’，可能在穿越中伤了脑子，小心调养，总有一天会恢复的。谁知道，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你’竟然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没有了任何自理能力。我抱着‘你’，为‘你’伤心难过，那一天，‘你’竟然对我说：‘仲石哥哥，我喜欢你。’我开心地抱了你一宿，心想，‘你’忘了所有，却还记得喜欢我，怎能让我舍得放手？！剑林的长老说了，未婚男女一宿同眠，必须得有个名分，否则于礼不合。我想，反正我们早晚要结婚的，‘你’虽然内心只有六岁，可是身体却还是二十八岁的，结婚也不算勉强，于是就同意了。为了怕年幼的‘你’对我产生恐惧心理，七年间，一直紧守分寸，未曾圆房，去年，长老们催促，剑林需要下一代新鲜的血液，我想想，‘你’的身体已经三十几了，再不生育恐怕就成高龄产妇了，尤其这里医疗水平还不发达，再说大明的女孩十二三岁结婚生子的也多，也是时候了，于是，圆了房。”王仲翔皱紧了眉头，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朝凤歌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让呜咽声逸出喉咙。她的粽子，等了她好多年，如果她能提前一年来无树剑林，命运必定不会如此多舛，可她拿到红心如意丸后却在鸣鹤洞府白白浪费了六年光阴。六年，两千多个日子里，她的粽子一直以为她的身体里的是她，对‘她’小心看顾，温存体贴，朝凤歌一想起来，嫉妒得几乎发疯。
“后来‘你’怀孕了，我和长老们一样，很开心。我幻想着有一天，‘你’突然从混沌中醒来，发现我们都已经有了孩子，你会多么惊讶。不多久，林外来报，说剑林的贵客已经到了山脚。我盘算着，把这批客人送走，下一批要三十年以后解毒丸才会再次问世，届时我肯定已经卸任，到时就带着你游山玩水，岂不是很好。于是，我一心一意等着贵客前来。谁知道，”王仲翔托着额头，合上双眸，“竟会遇见你。我从来没怀疑过我枕边的人可能不是你。你叫我‘粽子’，我心里已然明了，可是，可是，我，我终究无法轻松释怀。我几乎是狂奔着去花园，问正在扑蝶的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她歪歪扭扭地用笔在宣纸上写了三个字‘安璧和’，‘和氏璧’的‘璧’、‘和’，我简直被五雷轰顶了一般，傻傻地对着那三个字坐到了天明。”
造化弄人，纵有再多的志同道合，情深似海，也敌不过命运的那双翻手为云覆掌为雨的手。一夫一妻不仅是社会的需要，也是人的需要，朝凤歌满腔的苦涩，心内隐隐有些明白，她和粽子，此生恐怕希望渺茫，她决不可能和人共侍一夫，也不敢想象粽子和安璧和曾经在鸳鸯帐内是怎样地缠绵，何况还有了肚子里的骨肉，她再怎么争，能跟自己争吗？那张脸，那张她照着镜子照了二十几年的脸，现在端端正正长在别人的肩膀上，这般般，这种种，都教她情何以堪。
朝凤歌浑浑噩噩地告别王仲翔，不，王仲石出来，眼里心里嗓子里，除了凄苦还是凄苦，颠颠倒倒地走了半晌，居然爬到了无树剑林后山的峭壁顶峰，俯看下去，剑林的庞大宫殿宛如小孩搭的积木，青砖幽暗冰冷，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她抱着肩顶风坐在峰顶的岩石上，木然哼着曲子：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澈骨，
那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消魂梅花三弄。”
满脸的泪水随风洒落山崖，了无痕迹，就像她的爱情，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昂首迎风而立，身后裙裾翩飞，低低吟着旁白：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四司远远跟着她，在山腰处听着她先是低声吟唱，渐渐灌注内力朗声高歌，全无丝竹靡靡，只有清音缭绕，一遍又一遍，如泣如诉，凄婉悱恻。绿袖紫衿闻之心酸，不由地抽泣起来。《梅花三弄》在无树剑林响彻整夜，所有人都为歌者唏嘘流泪，一时成为剑林爱恨别离的新宠，蔚为流行。
有三个人听到这首曲子，反应不一。
现代人王仲石肯定别有一番感悟，《梅花三弄》本就是经典曲目，尤其他又是当事者之一，朝凤歌在风中唱了一夜，他在山下描绘着她秀发飞扬的轮廓整整听了一夜。他心里的酸痛不会比朝凤歌少半分，他爱她的坚强，她的倔强，她的善良，还有她的精怪。他曾经以为，他们是月老牵线几千年来最成功的一对，谁知手指的红线弱不禁风，毫无预警就断了；他曾经以为，他们会相伴几十年，走遍海角天涯，谁能料到今日会劳燕分飞；他曾经以为的很多很多幸福的场景，在这滚滚红尘中，都没有按照预料的发展，一一失去了原来的甜蜜，变得苦涩无比，难以入目。
可是，谁错了？他错了吗？还是安安错了？也许他们都错了，错在坚持。如果不是他坚持，那么，他不应该娶明知大脑未完全发育却不忍割舍酷似安安的安璧和；如果是安安的错，那么她不应该八年以后碰见老情人还坚持着那份永恒的爱情，而让自己那么痛苦。不，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可是，命运，又掌握在谁的手里？他还是她？
解盎是知道朝凤歌心中有人的，一直都知道，可是他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如此深厚。他太傻了，他以为潜移默化中，凤歌可能会喜欢他，现在看来，是万万不可能的。歌声里的爱、恨、情、痴，哀怨、委屈，是凤歌从不曾给过他的。如果，只是如果，凤歌能像对王仲石那样地对自己，哪怕即时死去又如何。犹记得第一次见面，尚是幼童的凤歌一脸媚笑，软软地喊他：“盎哥哥！”他心里就再也没装过旁的人。可是，恨不相逢未“爱”时，一切，都晚了。
雁微尘站在厢房屋檐上，望着山顶山腰山下影影绰绰的人，听着歌声呜咽，心里的酸意翻腾得厉害。他是怎么了？朝凤歌对他而言，只是伙伴，他的任务就是找到“龙”，然后将他们安全送往“黄泉碧落海”取得“碧海龙眼果”。届时他就可以功成身退遨游四海了，可为何老是被她牵绊了平静的心绪？这女人，美则美矣，却未免放浪了些，还带着婢女逛妓院！这等女子，不知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既然他这般心思清明，又怎么老是不自觉地去关心她的一言一动，行为举止呢？照说，他不是一个古道热肠侠风劲骨的人，对别人的任何事情漠不关心的居多，湛弥虽说沉默，可绝对是个老好人，所以主仆比较合拍。他是怎么了？雁微尘思索良久没想到答案，干脆回房蒙头睡觉，睡梦间不断惊醒，断断续续地听到“莫笑痴情太痴狂”“梅花二弄费思量”云云，这妖女，睡觉都不让人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