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1 / 1）

盼人一直在外面游荡着，磨蹭着时间。

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天色渐晚，街上次第亮起了灯笼，她这才慢慢朝“落红楼”的方向走去。

“落红楼”大门处的悬挂着的两个富贵吉祥荷花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散发着氤氲的红光，带着一股诱惑人的气息。盼人顺着台阶走进去，心里直打鼓。

天刚刚擦黑，楼里的客人还不多。那些前楼里站着的姑娘丫头们看到盼人进来，知道这人是个任人欺负的，大多都只作不见，只间或有几个拿眼角扫扫她，一脸鄙夷的神气。

盼人穿过第一进的楼，下了楼梯，继续往后面走。她并不把前楼里那些人的眼光放在心上，相反，她的心里只惦记着即将到来的事。柔星姑娘既然有心整治自己，必然会在院子里安心等着她，除非那位郑大官人突然到访，不然自己这顿罚肯定是逃不过的。

盼人进了柔星姑娘的院儿，里面没有看到抱琴，她的心沉了沉。

如果抱琴不在这里，就说明她一定是在前面等着客人。

换句话说，到现在为止，柔星的客人还没有来。

盼人脚下更放慢了些，心里不停地想着柔星这一次会用什么办法来惩罚自己，是像上上次那样将自己倒吊起来头朝下浸进水缸里么？是像上上上次那样把自己两手各系一根手指之后脚悬地面吊起来么？……她不停地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她进楼里以后，所遭的刑罚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但居然，从来没有重复过。

“落红楼”里的刑罚果然千奇百怪。她来了这么久，三天两头受罚——居然没有重样儿。

不知道，逃离这里的机会什么时候能到来呢？

盼人并不是没脑子的人，她知道，“落红楼”看似松懈，实则严密，逃离的机会很低，所以，一定要有十成的把握才能离开这里。

不然的话，下场定会比现在还要惨十倍。

盼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进了柔星姑娘的小楼。楼下没人，不但抱琴不在，柔星姑娘也不在。看来，她一定是在二楼。

盼人磨磨蹭蹭往楼上走，一步步踩着楼梯挪着脚。

好不容易磨蹭到了二楼，盼人先偷偷抬头向屋内看了看。

柔星姑娘一身华衣，正慵懒地坐在床边，一只手支着身子，另一只手搭在肩上，看着她笑。

柔星的笑很柔和，也很美，但盼人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她迄今仍清楚记得，每次她受刑时，柔星姑娘的嘴角就是带着这种娇柔的笑意，对她的下手却无比狠毒。

“柔星姑娘。”盼人低低地叫了一声。

“盼人儿，你回来了，怎么去这么久？姑娘我都等得没什么耐心了。”柔星笑道，声音与长相一样柔美。

盼人暗中咬了咬牙，没说话。

“罢了，晚就晚吧，反正你们这些小蹄子们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难支使了，肯替我上街买东西，我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不是？你家姑娘不是那么没度量的人。把桂花糕给我吧，今天我也没什么胃口，晚饭吃不下去，只想着吃几块桂花糕就算了。”柔星道。

她的眼波很柔，声音很轻，还带着点娇嗲，但盼人心里知道，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其实有多心狠手辣。她的一切温柔都是假像，她的整颗心都滴着毒液。当初那个疯狮的血口一度曾成了盼人的噩梦，但被卖到“落红楼”里以后，她才知道，原来这里的一切，要比狮口更恶毒百倍。

这世上，残忍的不是野兽，而是人心。

“怎么不说话？”柔星看盼人不答话，心里也不急。反正盼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折磨。她打算猫玩老鼠一般，先好好逗弄逗弄她，再把她弄到刑房去，享受一下她的惨叫声。

明明只是个最卑贱的人，却偏偏要发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就算有可能曾经是介富贵千金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落得比自己还不如？还不是自己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盼人慢慢抬起头来。事到临头，知道这一顿罚免不了，她心下反而不那么怕了。

“没有买到。”盼人道。

“不会吧？不是给了你银子么？怎么会买不到？”柔星问道。

“因为，银子已经不在我身上了。”盼人道。

柔星皱皱纤细的眉毛。

她很想看到盼人惊慌的表情，哪怕有一点点也行。

但现在的盼人表现得很镇定，很平静，一点害怕的表情都没有。这让她很不爽，很不痛快。

“为什么不在你身上了？”柔星轻轻问。

“这个，或许柔星姑娘和抱琴姑娘都很清楚，何必再问我。我知道你们是想再折磨我一次，所以我也不会反抗。”盼人道。

柔星竖起一根玉一般的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盼人儿，这饭呢，可以乱吃，可是话却不可以乱说哦。你说我和抱琴清楚那银子的下落？那你当初怎么又肯空着手就跑出去帮我买桂花糕？你是想说我和抱琴合谋偷我自己的银子么？太好笑了哦。”

盼人看着柔星妆容精致的脸，心里只觉得作呕。如果可以，她真想将柔星那张虚伪的脸撕下来。

“柔星姑娘，折磨我真的让你感觉很有乐趣么？”盼人冷冷道。

柔星微微一笑：“盼人儿，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昨天那场调、教，是妈妈亲口下的令，你也听到了。以前的惩罚虽然有一部分有我的份，但你若不犯错，我也不会那样对你，是吧？我对抱琴如何，你也看在眼里。我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主子么？盼人儿，你这样想你的主子，真的让我很伤心。”

“我只是在想，一代新人换旧人。柔星姑娘，做事还是要多给自己留留后路的好，您现在是‘落红楼’的当红姑娘，可是，您能红多久？做这行的，能连续五年名气不堕已经很难。您真的觉得，现在被你折磨的这些人，会一辈子遭您欺压么？”

柔星猛地抬起了头，眼神狠毒，再无一丝隐瞒。

盼人的话，正正戳中了她的心病。

柔星现在是“落红楼”的红牌之一，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品，就连使唤丫头都有抱琴和盼人两个。这些都是落红楼红牌的标志。

但是，她早晚会被新秀取代下去，而红牌没落之后，下场都很凄凉。“落红楼”里的姑娘们一代换一代，迎来送往的事她早见得多了。虽然人前她光鲜出场，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想自己的以后，心里也会害怕，也会难过。

可这一切，一向都被她深埋在心的最深处。她相信楼里的其他姑娘们也都有这种隐忧，但谁都不会把这隐忧放到表面，都被隐藏起来。

现在，盼人居然当着她的面说破她的心事，这怎么能不让她气让她恨？

柔星咬着牙笑道：“盼人儿，看来我平日还真是对你太心慈手软了，看看你现在都说了些什么话哟。”语调里透出一丝狰狞意味。

盼人知道一切都躲不过，索性心一横，站在门口坦然看着脸色铁青的柔星。

柔星缓缓站起来身，一步步走向盼人，看那架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一下掐死她。

盼人倔强地看着柔星，一动不动。

正僵持间，忽地下面楼门响了一声，紧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柔星姑娘，郑大官人来看您了。”抱琴的声音充满喜悦，如果盼人不是亲耳听过她在背地里对郑大官人的诅咒，几乎就会被这喜悦的声音蒙蔽，以为她真的很盼着他来。

不过，话说回来，盼人现在却真的盼着郑大官人来。

因此抱琴的这句话，对她来说就像是天籁一般。

柔星听了抱琴的话，知道目前不得不先放过盼人，再不情愿也只能狠狠地瞪了盼人几眼作罢，只是看她那表情似乎巴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才好。之后柔星袅袅婷婷地又走到床边，摆出慵懒勾人的姿势斜靠在床头，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盼人见粗黑面皮五短身材的郑大官人上来，急忙侧身站到一边，恭候他进去。

跟在后面的抱琴看到盼人居然站在这里，微有些意外，既而想到了下午的事，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在抱琴看来，就算盼人逃过这次罚，但柔星姑娘一向是个记仇的主儿，待郑大官人走了，盼人自然还是逃不出她们的手心。

盼人趁着柔星抱琴都在阿谀恭维郑大官人的当口，脚下轻轻挪动，下楼梯溜出了楼门。

天色越加晚了。

盼人轻轻吸了口微凉的空气。

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她毕竟还能站在这里，多呼吸几口空气。

刚刚在上面与柔星姑娘对峙，当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一放松下来，她才发现，腿脚都有些软了。

自己对那些刑罚，毕竟还是怕着吧？

盼人叹了口气，心里想逃出去的想法越加强烈了。

这个时间，厨房里应该还有饭吃。

不知道惜人有没有帮她领一份。

以前的惜人与她，每当其中一个人正忙时，另一个人都会代领对方那份。

但随着盼人受罚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不被楼里其他人所容，惜人对她也慢慢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关心，顶多只是偷偷留个馒头窝头一类的给她。

还是……自己去厨房看看吧。

盼人想着，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盼人？”走到一半时，她却碰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小石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盼人很惊讶。

小石头“嘿嘿”一笑：“今天是我和我爹当值，我就偷懒过来看看你，没事，我爹会帮我兜着，只要不是太长时间就没关系。”

盼人点点头：“有事么？”

小石头脸一红：“没事，就是挺想你的，想来看看你。”

凭心而论，小石头是个好人，而且对她也一直很好。

可是，正因为这样，盼人才不希望他接近自己。

小石头在这楼里无权无势，自己又是众矢之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拿捏个错处受次刑。如果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小石头，着实不妥。

盼人自问在遭遇大变之后，性格也变了很多，再不是以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天之骄女。纵然如此，自己身陷泥淖而将别人也一并拉入泥潭的行为，她还是不肯做也不屑做的。

小石头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见盼人并没什么反应，不由得有些失望。

楼里这些姑娘丫头们，对他示好的其实有不少。有些是虚情，有些可能也带着几丝真心。可是他都不喜欢。

他只想看着盼人，每天对着盼人，听她说说话，吃她做的饭，自己会努力赚银子养家。以后两个人都再大一些，说不定，说不定……她再给自己生几个娃儿。

这样的日子，是他小石头所能想到的最美的生活了。

但是，盼人对他，好像一直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在他接近她时，她也会因为怕他惹上什么麻烦而要他远离一些，可也仅此而已。

她对他，与对惜人，并无不同。

小石头不想这样，他想更接近她一些。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近。

“不过，应该没关系的吧？”小石头想，“毕竟，她现在还小，对男女之情不大懂也说不定，以后慢慢就会懂了，只要我一直对她好些。嗯，以后她如果会喜欢人了，就会喜欢我的。”他这样想着，心里的希望又慢慢升了起来。

不能怪小石头这样想，虽然盼人刚进楼里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但在楼里呆的这几个月，她此时的外表看上去已经有十来岁了。

十来岁的女孩子，不算小了。

在别的楼里面，很多十来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接客。

只不过“落红楼”有不满十五不接客的规矩，她才能继续安心在这里当丫环，暂时不用担心接客的问题。

盼人见小石头不说话，便想绕开他。她现在实在很饿。

小石头见她要走，急忙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盼人手里：“这是我晚上特意给你留的油饼，你快吃了吧。以后如果有事，记得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说着他四周看看，看没什么人在这里，就急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