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长夜（六）（1 / 1）
兰陵王府
“王爷。”长孙茂双手平托着一张青铜面具递给身前正在对马匹做最后检查的高长恭。
高长恭一抬头，顿时哭笑不得：“成德，我今天还用这东西做什么？”
长孙茂“哦”一声，手尴尬地收了回去。
高长恭低低一笑，却转瞬就变了颜色，长孙茂心领神会，三两步跳上前方的演武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上千火把将王府偌大的后院映得如同白昼，这后院是王府侍卫平日训练的地方，非常空阔，虽然今日人又较平时多了许多，却也不过微有局促之感，并不拥挤。
兰陵王府中人一向纪律性极好，加上广宁王的侍卫，也是精挑细选，因此一见长孙茂的动作，顿时鸦雀无声。在众人的凝神屏气中，高长恭一步一步缓缓登上台阶，站到了演武台的正中。
院中诸人的眼中，只见这位大齐军神银甲白披，红羽银盔，手持银枪，飒爽英姿，步履极稳。
他就这样站在演武台正中，顿了顿，忽然双手抱拳高举过肩，双膝一曲，缓缓跪了下去。
台下众将大惊，什么也不及想，只是下意识地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台上台下，上千全身披甲的将士齐齐抱拳跪下，间或伴随着几声或大或小的“王爷，不可……”之声，倒是好一道风景。
高长恭始终保持抱拳过肩的姿势，沉声道：“目下圣上遭劫，奸臣乱权，国贼谋逆，我大齐江山已风雨飘摇，国祚危矣。诸位皆是热血男儿，勤王护驾，荡平妖孽，建功立业，正当此时。我高肃如今便要起兵护驾，诸位今夜可愿随高肃水里火里，枪林剑雨中走上一遭？”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经全然是嘶吼出来，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随着最后一句话说完，人也站了起来，却还是保持着紧抱双拳的姿势不变。
下面诸将早已热血沸腾，“呼”一下不约而同站起来，亦不改抱拳之姿，口中大吼：“末将等愿追随王爷！”众将动作整齐划一，呼声一致，千多人齐声喊出，震天动地。四周火把突地闪了一下，马上又亮了回来，似乎也被这等振聋发聩的气势压倒了。
高长恭趁热打铁，右手高举银枪，枪头直指云霄：“诸位皆是我大齐栋梁，今番勤王大义，他日云台之上，必有诸位英名！”
“追随王爷，勤王护驾！”台下的众人情绪已经达到沸点，反复喊着这句口号，纷纷拔出兵器应和，裎亮的刀尖枪头直指苍穹，在黑夜中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高长恭双手微微下压，众人立刻停止了震耳欲聋的呼喊，整个后院立刻又极端的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马儿不安的踏蹄和火把噼里啪啦冒出火星的声音，在静夜中听得格外清晰。
高长恭直接从演武台跳到自己马上，手一挥：“勤王护驾，正当此时，走！”
“将军，有大队人马冲向这里，看样子来意不善。”副将童安正为着皇宫方向的滚滚浓烟担忧，又远望到那迅速向云龙门移动过来的一长串火点，心中更急，忙向云龙门守将卢绰报告。
卢绰快步跑到塔楼前，望了望远处移动中的火星，转头命身后的传令兵：“开宫门！”
“将军，这……”童安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
卢绰冷笑一声：“如何又使不得？童副将！”眼光却瞟到那传令兵还愣在原地，大怒：“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去传令，晚了，军法从事！”
那传令兵吓得话也不敢说，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将军，你擅开宫门，这是要造反吗？”童安眼见着那传令兵被胁迫下了楼，急怒交加，不禁“刷”一声抽出了佩剑。
卢绰毫不在意，只是用手指着皇城的方向，嘲笑道：“到底是谁要造反？童副将，你看看清楚，宫里火光四起，一片乌烟瘴气，可不是我卢绰搞出来的。陆令萱祖珽谋逆，兰陵王殿下奉旨平叛，我不开宫门，才是真的造反！”
他说话时，已有五个粗壮彪悍的士兵上来围住了童安，童安听到他的话，再看看这五个明显早就安排好的士兵，心里早已明白一切，不由破口大骂：“卢绰，高长恭，乱臣贼子，你们不得好死！”
卢绰一挥手：“拿下！”
五人提刀扑上前去，童安虽武功高强，挥舞长剑左突右挡极力抵抗，奈何这五人是专门选出来对付他的，一番挣扎，还是被缚住，五花大绑地被丢到了一边。
那向云龙门逼近的正是高长恭所率的人马，这一千五百人全速前进，马儿踏上石板“得得”作响，转瞬即到了云龙门前。
宫门大开，马丝毫未减速，全速冲过云龙门，带起一股巨大的气流，向着内宫门朱华门方向冲去。卢绰却于风声中隐隐约约听到兰陵王的声音：“做得好！把门给本王看牢了。”
高长恭此时心中难掩侥幸之感，卢绰本是他的心腹部下之一，他被任命为大司马，主管全国军事，对除禁军外的部队有人事建议和任免权，卢绰便是他任职大司马后安排到云龙门做守将的。后来他升任三公之一的太保，免了大司马的职权，兵符也交还了高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守将的位置。虽然郑迦陵笑说“兰陵王调兵还要兵符吗？”，但他心中明白，这云龙门守将的位置非同小可，窥视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因此他才如此着急，趁自己刚卸任没几天，陆令萱和祖珽的手暂时还没伸过来，立刻发动，因为他明白卢绰这个位置保不了多久。
从云龙门往宫城走，便是内宫门朱华门了，这是划分禁军权责的标志，所有内宫门的守卫都是禁军，等于是皇帝的亲兵，除了皇帝可以任命外，其余任何人的手都伸不进去。
高长恭全力前进，已到朱华门前。由于他率领的这部人马是明火执仗而来，朱华门的守将綦连竟早就看到，已命部下弓箭搭上弦，做好准备。
到得朱华门下，高长恭猛地一勒马缰，他的坐骑立即“聿”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奋然扬起，成直立之态。
身后众人纷纷控马停住，上千人的队形丝毫不乱。
“楼下何人？这般模样入宫所谓何事？”綦连竟站在朱华门塔楼正中高声喝道。
一名侍卫打马上前：“睁大眼睛看看，兰陵王在此，还不速开宫门！”
“今日天色已晚，王爷进宫不合规矩，请王爷明日再来——何况王爷如此这帮模样，末将可是更不敢开门了。”綦连竟完全不为所动，话里话外一片冷嘲热讽，完全没有一丝商量余地。
“本王高长恭，奉旨入宫勤王，綦连将军，你不开宫门，是要违抗圣谕吗？”高长恭的身影在上千只火把的映照下格外清楚，他端坐马上毫不示弱，一手持缰，一手握着银枪，朗声问道，“你看看你后面的宫城，早已一片火海，你却不让本王进宫，这是为何？”
朱华门的守卫早已发现身后守护的这片皇宫已是浓烟滚滚，奈何隔得太远，都不知是何事，正自猜疑，一片惊慌时，又看到云龙门这边冲来大批骑士，才慌慌张张在綦连竟的怒骂声中勉强摆开阵势。这时听到楼下的兰陵王提到宫中情形，不由目光纷纷扫向綦连竟。
綦连竟也不知宫中此时到底出了何事，只是他坚守的职责，就是不能让任何人进宫，尤其是这种混乱时刻，因此强打精神，冷笑道：“本将军奉陛下旨意镇守朱华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王爷莫要为难末将，否则，嘿嘿……”
兰陵王麾下众将大怒，有性急的已指着城楼开口骂了起来：“日你妈的綦连竟，敢这么跟王爷说话，你他妈找死！”
一片怒骂声中，高长恭右手举枪，直指城楼上的綦连竟，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清晰，城楼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綦连竟，你是要造反吗？”
綦连竟语气轻蔑地大声回道：“是我綦连竟要造反，还是王爷要造反？王爷自己心里最清楚!”
城楼上下所有的人都专心于这两人的一来一往，除了当事人之一的高长恭一心二用，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天空之中闪过三朵绚丽烟花。
高长恭心中大急，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暗骂一声：“不识抬举！”突然将右手的银枪向身旁的长孙茂一甩，顺势抓起马鞍上挂的铁臂弓，左手同时从悬在另一边鞍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支雕翎箭，弯弓搭箭，根本没见他有任何瞄准的动作，那箭已“嗖”一声，似流星般破空而出。
那綦连竟还正自得意洋洋，忽然间觉得有丝不对劲，似乎闻到了死神的气息，正在疑惑，高长恭的箭已疾如闪电，正中咽喉。箭势强劲，竟将他带退了两步，生生钉入身后塔楼的廊柱上。
城楼上的禁军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城楼下高长恭身后已是欢声一片：“王爷好剑法！”
“这綦连竟自己找死，这么个死法，真是便宜他了！”
“他敢这样污蔑王爷，本来就找死，死得好！”
……
朱华门的禁军守卫这才有了动静，一个个望着楼下的高长恭，又望望綦连竟的尸体，不由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们虽早已耳闻兰陵王高长恭的赫赫威名，可谁都没真正见识过他在战场的英姿。毕竟他们出身士族，比一般寒门兵户家出来的普通士兵地位高得多，作为禁军，是皇帝的亲卫，负责保护皇帝，是不得随意上战场的。说起来，这些人虽俸禄地位较一般军士高得多，可真正的实战经验却极其缺乏，比起兰陵王麾下的骄兵悍将，根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这是高长恭两世中亲手杀的第一个人，他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也可能是黑夜里，隔得又远的缘故。他根本不管这些人的反应，又提高音量叫了起来：“綦连竟不遵圣谕，意图谋逆，本王诛之！若再有人意图不轨，这就是榜样！”顿了顿，又接道：“胡奕，还不与本王把门打开！”
胡奕就是守卫这朱华门的副将，他胆战心惊地瞟了眼綦连竟还钉在廊柱上的尸身，吓得腿直发软。其实这也不能挂他，他出身安定胡氏，是当今太后的本家侄儿，从小就斗鸡走狗，喜赌爱嫖，实在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前不久太后才让人安排让他入了禁军，也好混个军队出身，今后仕途顺畅。可此人实在不是这块料，根本不争气，完全没有一点军人气质，到了禁军也不过败坏风气，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胡奕正吓得瑟瑟发抖，正准备叫人快开门时，忽听身后宫城内传来“得得”蹄声，侍卫已拱手道：“胡副将，快看！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