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在贵州,他是精疲力竭的战争的幸运者。每一次战役,队伍固然溃乱不堪,但手中的旗却始终未倒。从他小时候,就被灌输成者为王的思想。即使在冰天雪地、弹尽粮绝、前线的兵力下降到只有几十人时,这种思想也一直支撑着他反败为胜,越战越勇。每一次战斗他都保存了两种回忆:一是痛苦的战争的血腥,二是战争胜利后的狂喜。可怖和美丽,沮丧与成功。他曾半狂半颠地睁着眼睛看着敌人的利刃砍下自己座骑的首级,腥臭的血液溅了他一脸,热乎乎,粘乎乎,就像是彝族创世传说中死神的抚摸的手感。他用手捶着自己的膛低诵着祈祷词,却又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祈祷。是为座骑的惨死,还是为父亲升在天上的灵魂、为普家的荣誉、为阿迷州、为自己减少一些痛苦而祈祷呢?
然而,两次平判有功,却让普艾古诺的心中渐渐生长出一种很大的野心,这种野心要比他的天资大得多,以致他常常陷入一种无助和迷茫。这时候,他乔装打扮来到了临安。他像历史上的许多野心家一样,坚定而又不计后果地迈出了吞并州城的第一步。来临安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将临安这座滇南中心城池变成普家的领地。这个目标当然是遥远的,但普艾古诺坚信这一天会很快到来。
普艾古诺当然是一个坚毅的人,他的朋友廖大享深刻了解这一点。17岁那年,普艾古诺只身一人进山打猎。云南亚热带气候的森林里,四处是盛开的鲜花。鸟儿成群结队,过着丰富多采的生活。绿色黄色相间的长尾巴小鹦鹉,当地人把它们称作“鸟”,它们的嘴里吟出的诗歌比诗人的吟唱更动人。有着漂亮的白色的膛、淡紫色头部的叫白鹇鸟。它是一种吉祥鸟,它的歌唱是天神对山里人的祝福。还有机灵小巧的金翅雀、麻雀在天空中急转盘旋。强壮的紫红色的山鸡扇着翅膀飞跑。几乎所有的鸟都是通人的,看见人一点都不害怕,即使你手里提着火枪。鸟儿成群结队栖息在树上,用明亮的充满智慧的眼睛观察着大自然,叫着、说着、笑着,把森林渲染成了音乐的圣堂。
普艾古诺走在森林里,还看到几只可怕的、长长的蜥蜴在潮湿的地面上笨重地滑行。它们的头颈周围生着厚厚的三角龙式的硬壳,长着肿肿的青灰色的舌头。它们的身体笨重,跳跃却轻灵异常。它们从地下跳到树上,就好象回到了离开地面的家里。它们洋洋自得的样子,让年轻的普艾古诺对生物的灵满怀感慨。
云南森林里的蛇多得无以计数。有时候你走着走着,一条粗粗的蛇就可能会绊住你的脚。更可怖的是在树上倒挂金钩的蛇,在你还没有注意的时候,它已经居高临下地望着你笑了。这笑是无声的,但很容易让人浑身起一层鸡皮圪瘩。蛇丑陋的样子,往往让人心惊胆颤。
普艾古诺其实不怕蛇,他认识许多蛇的种类,那些最大的、表面上看来最可怕的,往往倒是最温和的。最应该担心的是那些又粗又短的小东西,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它们的毒牙足以致人于死地。但普艾古诺比它们更灵巧,蛇在他的手中,往往会很快僵硬地死去。
普艾古诺进山打猎,要寻找的是那些食肉兽。其中包括野猪、豹子等。野猪是云南山里最野蛮的肉食动物之一,浑身长着黑毛,大得就像一头牛,在大山里横冲直撞,仿佛老子天下第一似的。
在翻过了一架山进入原始森林时,普艾古诺与一头豹子相遇了。这只豹子长着美丽的金发,身上是钱币一样的花纹。它的眼睛迷朦着,表现出对世间一切的漠视。它看见它的面前竟站着一个它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这种动物身材高大,浑身黑乎乎的,包括身上的皮、头发、眼睛及手臂,手里还提着一把黝黑的树枝,这树枝极其奇怪,一头粗,一头细,上面没有叶子。世上还有不长叶子的树吗?豹子实在想像不出。它静静地望着他笑了一下,他端起那根“树枝”向豹子逼近。在离豹子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他看到豹子紧闭的嘴这时洞开了,里面是锯齿一样的大牙,闪着白色的寒光。他犹豫了一下,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树枝”响了,一团火光裹带着数百粒珠砂,射向了豹子美丽的胸部。豹子好奇地望着这团火,它美丽极了,比它见过的所有的火都美丽。因为具有一种速度,这团火更耀眼。然而,瞬间,这团火却突然钻进了它的胸里,胸部的毛皮被打穿,进入到了肉里,嘴角间长长的胡须被烧焦了,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它从这团火里,发现了敌意和恐怖。它凄厉地长啸,它确实感到了愤怒,猛然扑向那个提着“树枝”的年轻的动物。普艾古诺没有后退,他也不敢后退,后退则意味着死亡。他丢开火枪,摸出腰间的长刀,也豹子一样嗥叫着冲过去。悠长凄厉的嗥叫声令所有的鸟都感到了一种恐怖,几百只乌鸦凄凉地嗥哭,群鹰惊慌地翱翔在天空中。
豹子扑在了普艾古诺的身上,尖利的爪子差点把他的肩膀抓了个稀巴烂。巨大的白色的獠牙露出嘴唇,咬向普艾古诺的喉咙,血像打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奔涌而出。在这关头,普艾古诺手中的利刃刺中了豹子的心脏,普艾古诺与豹子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普艾古诺脖子上缠着布带,拖着豹子的尸体踉踉跄跄回到寨子时,所到之处无不是欢声雷动。
人们知道,普氏家族又出了一位盖世英雄。
从祖上说起,普家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人物。传说在元朝,土司家族发生了一次争权夺位的残杀。其结果是血流成河,男子全部战死,仅剩母女二人,住在深山老林中。女儿长大后,一个身穿黑色衣裤、裹黑皮套头、披黑毡的男人常从楼窗飞进来与女儿幽会,日暮而来,鸡鸣而走,不知是人是神。后经母亲指导,女儿在男人天明临走时,将针稳扎在他的衣服上,握住线筒放线,线放至黑木崖洞口,只能看见线从洞里进去。崖是一般人攀爬不不上的崖,洞是一般人进不去的洞,母女二人便认为这黑衣人是神。不久,女儿怀孕了,生下了普艾古诺的祖先。传说他的祖先青少年时代上山坎柴,遇见过那个黑衣人。他传给普艾古诺的祖先一把剑、一只鹰、一个小葫芦。并说打仗前,先把鹰放飞,鹰飞回不叫,则打胜仗。否则,会打败仗。在紧要关头缺水、火、粮、药,对着葫芦喊三声就有了。传说普艾古诺的祖先死后,那把剑又飞回了黑木崖,插在洞口,鹰、小葫芦也一一被收回黑木崖了。
普艾古诺显然继承了他祖先那神秘的勇敢。在与凶狠的豹子的撕斗中,他和他的灵魂残存了下来,他被当成彝家人的英雄,被毕摩编成史诗传颂。普艾古诺比其他有野心的人多出一点的是他的聪明。他学会了用兵布阵,这门学科在他第一次从父亲那儿得到一些有关知识之后,就把他深深地迷住了。兵书概念充实了他的大脑,它们就像美丽的蝴蝶一样,诱惑着他逐步走向深入和成熟。
族人喜欢他的英勇,更喜欢他的漂亮,他的贤达,他那尖锐和敏捷的思想,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真正的土司的。是的,他是彝族中标准的漂亮男人,身高和身材的完美,剽悍的相貌,令人暇想的乌色的皮肤,隆起的肌肉,还有蓬松的髦发、迷人的眼睛。在他还是很小的时候,女人们就已经开始在他身边大献殷勤了。后来他和另一个土司的女儿结了婚,把两家土司的势力并进了他的事业中。虽说那时他年纪尚轻,但他的一步一动却像是一个世故的有经验的老人。后来他有了一个儿子,后来,他的婆娘死于一场大病中。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再结婚。
长期的、可怕的战争混乱岁月,并没有使他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狂人。相反他的心里充满了温情和愉快,并旺盛了他从小具有的天性:聪明、理智和决断力。他细腻的感情,就如同叶子花一样,一年四季都洋溢着感人的馨香。这样的男人,最适合浪漫的爱情。然而,极度不幸的是,他生活的是一个战乱的年代。
09、普艾古诺反问道:“烟花女子就不能结婚嫁人了么?”
普艾古诺决定要娶橙子,既然喜欢她,那就娶了她。普艾古诺做事向来干脆利索。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好友廖大享时,没想到廖大享竟激烈反对。
廖大享吃惊地说:“您怎么能这么想?”
普艾古诺抚摸着腰间的香襄——这是橙子给他做的,红红的,香香的,就像是一颗红色的心脏——反问道:“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
廖大享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一个烟花女子吗?”
普艾古诺反问道:“烟花女子就不能结婚嫁人了么?”
廖大享换了一种悲哀的腔调,说:“在阿迷州,你既是土司,又是州官,总之一句话,你是老大。你却娶一个烟花女子为妻,让全州的老百姓,你们彝家的老少爷们该怎么看你呢?”
普艾古诺猛地一拍桌子,用一种激奋的腔调说:“我们彝人没那么多规矩,爱谁就是谁,哪管什么烟花、柳花,只要是好女人,咱就该娶她。”
作为朋友,廖大享知道自己有责任力劝之,便又道:“再说,这女子从中原而来,而且是只身一人,她的底细你清楚吗?”
“不清楚。”普艾古诺沉思着说,眼睛里显出一片迷茫。“可这有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可她会武功,她惩罚王利三时你在场的。”因为着急,廖大享的语调显得有些急促。
“这正说明她是一个侠义之人。”
“我还听说,”廖大享沉吟了一下说,“初来临安时,她与临安府的人打得挺火热的,是不是有……”
“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