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1 / 1）
夜深了，一片寂静，连昆虫的鸣叫声都几乎听不见。
摘星楼牌下伫立着一个身影，一身黑色，呼啸的劲风吹来，袍角扬起，在暗红泣血的天空下，却勾勒出摄人心魄的银色光边。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是一个窈窕的身影。
闻仲闭上了眼睛，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牌匾下点起的几盏长明灯扑簌闪耀，映出他英挺而又略带疲惫的侧脸。
妲己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又是你。”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没有转过身，声调平和。
“你可以叫我回去，可你用法力，我也是不会回去的。”妲己说道。
“你回去告诉女娲，没有人能在我手上毁了‘殷’！”闻仲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
“我相信你。”妲己笃定地立刻接了上去。
“你是妖，并不欠人什么，没必要再趟这趟浑水。”闻仲一字一句说道。
妲己脸上一热，刺辣般的灼烫已经燃到了耳根。
他全都知道。
“可是有很多事情，天命注定，妖也一样都躲不开。”妲己喃喃自语。
“三千年前，一个失去本性的‘人’，救了一只没有道行的‘妖’，人同妖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闻仲冷冷地说道。
“可是三千年后，一切都变了，你终于还是遁入了妖道。”
妲己看着他，眼波流转。
“只有你的同类才会救你，神和人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不，我想象中的人和神，就是你！”妲己脱口而出，泪盈于睫：“不管你是人，是妖，或者是金鳖岛的人，无论千古春秋，投胎轮回了多少次，那一天，我都刻骨铭心……”
她说着说着，记忆的阀门开始倒转，时光荏苒，三千年的岁月好似都不真切，只有这一天有如被彩料上了色，刻骨铭心，融入了血肉之中。
“那一天，我刚进轩辕坟，拜倒在娘娘座下，玉石和妹熹都还没进洞。修炼劳苦而又冗长，生活非常哀寂。看到人间七彩斑斓的景象，十分向往，结果被娘娘责罚。受刑回来，遇上山崩，石流滚滚而来，我开始意识到，人同妖其实没有太大分别，我未能得道，只不过是个半人半妖的怪东西，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不能放纵自己去追求乐趣，想来，那时被山崩压死，也不是太绝望的。后来，你救了我。你对我说，别怕，你有办法。那时的你，和现在不太一样……”
妲己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我的一生好像只有那么一天，我以后三千多年的日子，只能靠不断回忆这一天，在傻笑中度过……”
她抹了抹脸，面孔上已是一片冰凉水迹。
“后来，我再也没有向往过人间的生活，人有的东西我都有。”
闻仲在一旁陷入了沉思，神色阴晴不定，记忆的匣子一旦打开，很难再关上。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是妖，却偏要背负起人的感情，你，知道结果是什么么？”
妲己答得飞快：“这场战争在所难免，你出征十年，我等十年，你出征一辈子，我就等一辈子……天涯海角，地老天荒，在所不惜。”
闻仲勉强一笑，如果牵动嘴角，也算得上是笑的话。
“前生今世，还光了债，才能再世为人。我已经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七情六欲被压抑久了，堵在胸膛口，整个人都是一片死气。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的清华眉目。
妲己眼圈红红地回来了，不知道她刚刚去了哪里，刚回来，就一头躲进被窝里，理也不理人家。
玉石在一旁哼哼唧唧地疗伤。
我和发坐在院子里无言。
过了良久，发才开口：“对不起，没对你说实话。”
“没关系，我不生气。”看他那么沮丧，我不能再骂他啦。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不停地说。
不知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说他小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顽皮，以致当他父亲把他送到朝歌，给当时还是王子的大王作伴读，整个西岐都放炮庆祝。
他说他在朝歌又是怎样带着大王捣蛋，气得身兼太傅的闻仲头上冒烟。
很快乐的童年。
可他的神情是那么悲伤。
“告诉你个秘密！”发冲我眨眨眼睛。
“商受小时候特别爱哭，有一次我受罚，他在一旁哭，哭得没完没了。结果，连闻仲都被他哭毛了，直接把他拎到墙角去和我一起顶香炉……哇哈哈——”
“我讨厌我们家老头子！”他继续喃喃自语：“他总是自私自利，不顾我们。我病了，他不在；妹妹嫁人，他也不在；娘快要死了——他还是不在！小时候，我都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可娘常常念着他的名字，以泪洗面……”
我想起了哪吒——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弟！
我把哪吒的故事讲给他听。
“那我比他还幸运。我有一个很好的大哥！”发的声音里透着骄傲。
“我大哥从小就文武全才，而且精通音律，是我们西岐的‘一宝’。人人都很喜欢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躲在林子里哭，每一次哭累了醒来，都会发现自己在哥哥的背上。他对任何人都微笑，从来没有对谁发过火……”
“可为什么，商受要杀了我哥？！”
发忽然大叫。
“他犯了什么错？他会犯什么错？！”
“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会杀了我的亲大哥？！”
泪水从他眼中夺眶而出，他不笑了。
妲己欢天喜地地回到寿仙宫，很久没见她那么真心的笑容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妹熹歪着脑袋想。
还是娘娘派三人进宫的当会儿，妲己整个人都沐浴在喜悦里。
“今早，我去见过娘娘了。”妲己笑得像只花蝴蝶。
“娘娘真是慈悲，允许我们三个继续留在朝歌，扶助大王，重振殷汤天下。”她的眼睛亮亮的。
可是殿室里，鸦雀无声，妹熹和玉石都怔怔地瞪着她。
“我要回去！”妹熹打破沉默，细细的声音在殿室里回荡。
“你不是说过要永远和我们在一块儿吗？”妲己低下身，温柔的看着她，目光如水：“现在，我们三个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你撒谎！”妹熹拨浪鼓似地摇着头：“我感觉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住——住口！”妲己颤着声音，磕磕绊绊说道：“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妹熹顶了回去，满脸倔强，看着妲己。
妲己的嘴微微张了张，鼻梁上好像挨一记。
她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玉石缓步走到她跟前：“你永远都不会变，数千年来都在等待一个没有把握的飘渺希望。”
“为什么？”妲己不解地看着她：“难道你不希望留在这里吗？”
“你修行千年，自寻死路，知道结局会怎样吗？”玉石问她。
“自毁道行，难以超生……”
妲己屏住气，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但是，妖有无限的生命，可以陪着道君一直走下去，我不怕！”
“妖？”玉石笑得苦涩：“‘妖’纵有无限的生命，可以继续等待。但我更羡慕‘人’，一刹那的‘得到’，总比无限制的‘等待’要好。”
“我们都错了，错在不应该拥有人的‘感情’，错得离谱……”
妲己的眼睛濡湿。
妹熹轻轻走到她身边，似有歉意：“你别哭了，我以后听你话就是了。”
妲己定定神，说道：“不，你已经长大，痛苦欢乐都应一一承担，你应当跟随你的‘心’走。”
妹熹道：“可是，你和玉石说我没有心，在三千年前的坤圪大战中，被人剐走了……”
妲己轻轻说道：“很快，你就会有的，总有那么一个人，他愿意把自己的心，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