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故事(1 / 1)
从那天起,元晓晨就住进了姐姐所在的康寿苑里。元晓凌这个姐姐对她是真的好,每日里嘘寒问暖自不必说,天天把她叫去聊天说话,温言软语,情感真挚,每每都让元晓晨打心里的温暖。
只是元晓凌的身子一直都不好,总是在床榻上躺着,精神好的时候能坐起来歪一会儿,却始终不能走出屋子去。她的屋子不能见光,昏昏沉沉,静静悄悄,药香浓郁得让人窒息。元晓晨也问起太医姐姐得的是什么病,太医只说是因为长期的思虑过度,劳倦伤脾,心血不足,浊气淤积所致,并且姐姐的病已经拖了太久,只能慢慢静养,痊愈是几乎不可能了。
好在奉王不是个薄情人,虽然元晓凌身体欠佳,容颜灰暗,他却依然每天都来看望元晓凌。上好的药品补品源源不断,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奉王宫里的人对她们毕恭毕敬,从没人敢在康寿苑聒噪,这对元晓凌养病非常有利。
元晓晨虽不喜欢奉王,但念在他对姐姐不错的份上,也就不把旧事放在心上了。每次奉王来看姐姐,她也会识趣的离开屋子,给两人留出私人空间。可是奉王每次从姐姐屋中出来时,脸上的忧色却是一天比一天重,想是他也看出来姐姐的身体拖不了很久了。
她自然最是忧心,这些天来她几乎寸步不离康寿苑,眼看着姐姐灌下一碗又一碗的浓汤药,脸色却依然一日日灰暗了下去。
“晓晨,你不要太忧心了。姐姐的身子自个儿清楚,早两三年就不行了,要不是心里记挂着你,我还留恋什么?现在我见了你,也放了心,这日子捱不捱都无所谓了。”元晓凌清早起床,精神气儿不错,喝下汤药之后,还意外吃了一碗燕窝莲子羹。
“姐姐,日子是自个儿的,过得好不好,都只跟自己有关,怎么能叫‘捱’呢?”元晓晨板起脸,吸吸鼻子,“我好的很,不用姐姐管,姐姐操心好自己就行了!”
元晓凌温柔的笑了笑:“你这个丫头!”俄而又轻叹,“也知道疼人了哟!”
元晓晨又道:“姐姐,现下正是阳春三月,今天天气可好了。你气色不错,不如出去晒晒太阳?”
元晓凌知道妹妹陪着自己在这个暗不见光的屋子里已经很久了,况且她也觉得今日似乎有些力气,道:“好吧,让她们准备春塌,我也出去晒晒。”
两人一出门,就觉得阳光耀眼,刺得双目微痛,不能直视。元晓晨举起袖子遮了一遮,才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院内春意正浓,柳浪依依,香花娇柔,现下季节,虽算不得姹紫嫣红,也是粉红烟霞,鹅黄嫩蕊,正是美得让人心颤的时候。
元晓凌和元晓晨都轻轻眯起眼睛,只顾得上无言轻叹了。
婢女和太监簇拥着她们来到宫里景致最好的湖边。只见那一汪碧水,衬着湖边绿柳,岸上春花,艳艳阳光下更照得像碧玉一样。
“原来奉王宫中也是这般好景致!”元晓晨兴致一起,不由得夸起来。
“从前那景儿比这个还要好呢!”元晓凌笑道,“那时叫王爷府,地方没现在大,府中那不是这一潭死湖,而是一湾活水,冬日若是结了一点冰,流起来叮叮咚咚,说不出的好听……王爷那时过得是隐居的日子,白墙屋瓦,木椽竹椅,院子建的疏朗天真,野趣盎然,才没那些个雕梁画栋的装扮……”
“看来姐姐还是怀念以前的日子……”她促狭一笑,“莫非是王爷忙了起来,冷落了姐姐?”
元晓凌一笑,倒没有扭捏的神色:“傻丫头,我与王上还在乎那些虚礼?你当我跟那宫里的娘娘们一样啊?”
元晓晨好奇起来,缠着要听姐姐和奉王的故事:“姐姐,你难道没听说过,人要常常回忆那些美好的事情,生命才美满。你活了半生,最好的东西难道不是那些美好的记忆,而是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
元晓凌笑道:“满嘴胡说……不过也不是全没有道理。”
元晓晨立即顺竿爬:“对嘛!姐姐真小气,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都推给我,却把最好的东西留在自己肚子里……”
元晓凌好笑又无奈:“你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她喝了一口茶,这才道,“我一说,故事可就长了,只怕你是没耐心。”
“您就快些说吧,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耐心。”
元晓凌莞尔,看一眼澄碧的湖水,轻声问道:“晓晨,你还记得爹娘吗?”
元晓晨心中咯噔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记不清了。”
“也难怪,娘死的时候你才四岁,爹去世的时候你也不过刚出生。姐姐比你大了十三岁,我十三岁死了爹,十七岁又没了娘,只有一个妹妹,十八岁我又把唯一的妹妹送了人。”
“姐姐为什么把我送人?”
元晓凌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娓娓谈道:“知道爹娘是做什么的吗?爹是个读书人,读书读得家徒四壁,只剩满腹牢骚,可毕竟心地纯良。娘从前是画舫里的歌姬,长的美,却贫穷低贱。后来娘年纪大了,容貌渐衰,日子更加难过,老受登徒子的欺侮。一日娘在画舫上弹唱,不想又被轻薄,退到无路可退,几乎要掉进湖里。恰巧爹爹经过,开口说了几句公道话,那登徒子气恼,打了爹不说,还信口开河污蔑爹与娘是有私情的老相好。”
“爹虽然穷,书读得多了,却也是个自视甚高的性子,与娘这样的下九流扯在一起,也深感羞辱。那画舫正在嫌弃娘年老色衰,趁机闹将起来,把娘赶出画舫,推给了爹。爹失了面子,又领回来一个下九流的女人,整日里牢骚就更多了。后来娘生了我,爹也嫌弃。我打小就没看见爹爹对我们娘俩有什么好脸色,不过他是个读书人,不会动手打老婆孩子,娘虽然受气,也没有吃大苦,对爹爹只有感激。”
“后来世道越来越不好了,穷人的日子越来越艰难,爹爹唉声叹气,家里的气氛没有一天不是灰暗的,我每天都不敢喘一口大气。长到十三岁那年,娘怀了你,家里总算有了一丝喜气,你不知道,我和爹娘是多么期待你的出生,爹盼着生个儿子,好延续他的雄心壮志。你快降生的时候是个夏天,家乡遭了水灾,饿殍满街,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却一粒不剩的被州县吞了。”
“爹爹读书人脾气发作,竟然和一群读书人手无寸铁地跑去州县府上讨公道。娘拦着不让去,爹爹抚着娘的肚子说‘儿子看着我呢,我这个当爹的总不能不给他做个好榜样’。他去了,回来的却是一具全身浴血的尸首,都被雨泡烂了。娘夜里生了你,是个女儿,她几乎发疯,要把你摔死,我抢了你下来,正好天亮了,娘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我就照着自己的名字,给你也起了名字,叫晓晨。”
“爹死了,娘也半疯不疯,我背着你无路可走,终于进了娘以前呆过的画舫。我长得美,只是一直蓬头垢面的自己也不知道,在画舫后舱打扮起来的时候,我自己也惊住了。我学了一个月的弹唱,临上台那天,我抱着琵琶站在台后等着,娘突然跑了过来,她一掀帘子,看见我穿红着绿的样子,哭了。”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娘俩说的那几句话,娘说,‘你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啊!’我只是说,‘娘,你看看,我们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哪里不是火坑?往哪里走,不都一样?’娘呆了半响,甩了帘子跑了,我回家后,她就彻底疯了。那句话是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我背着你在画舫里卖唱了四年,直到娘死,我遇见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