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默·悼(1 / 1)
从长安赶往兖州的路上。不过短短几日时间。然而严冬却似乎就在这几天中降临了。快得就像一阵风。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犹如白色的精灵。
落雪的时候。不过是第二日。我和韦坚仅带着几名护卫和琉璃、红梅悄悄地往兖州奔行而去。在我的吩咐下。马车几乎是昼夜不停。
第四日。当我來到兖州的时候。透过厚厚的车帘便看到了这一片白色的世界中韦府的黑瓦青墙。我沒有理会身体的疲惫与些微的不适。只是立即和韦坚一同下车。往韦元珪的楼房迅速走去。我这样害怕自己会慢了哪怕一步。从而听不到我父亲最后唤我的声音。
然而我也沒有想到这场最后的见面会如此简单。当我到了那房间里。从飘飞的帘缦中看到父亲艰难地撑起自己身体的样子。我迅速地奔过去。然后他抓紧了我的手。惊喜而沙哑地唤了一声:
珠儿……
我悲伤地看着他。然后感觉到父亲身体的难以支撑。连忙又扶着他让他躺下去。
但父亲的身体仍然已经如斯僵硬。几乎沒有任何温度。只是双眼仍然一刻不移地望着我。张开的口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
我摇头含泪唤他:父亲。然后看到父亲终于回过神來。凄笑着握紧了我的手。然后说:云珠……你能來。为父已经死而无憾……
我噙泪不言。他气若游丝。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继而微笑。似乎就止住了所有的心情。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惨笑着喃喃。然后握着我的手掌僵了一僵。
我大惊睁目。接着看到他噙着最后的一丝凄笑。全身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转眼望向那桂红色的帐顶。便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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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韦坚大声喊了一个“父亲”。声音近似哽噎。然后抽泣着用额头抵住了床褥。而我也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伤。手指颤了颤。也禁不住低泣出声。他沒有闭上眼睛。虽然。眼中也沒有多少情绪。
而我也在此时感觉到了小腹中隐隐传出的痛楚。
痛。从慢慢的一刺开始。然后突然之间。铺天盖地。
我按住小腹。然而疼痛却使得自己再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于是我只是试图直一直身而已。也因为疼痛的席卷而不得不颓然跌倒在地。韦坚大惊。未晞的泪水也忘了流淌。立即低身拉住了我挣扎的手臂。
元珠……元珠……
他焦急而痛苦地抱住我。然后大声呼唤大夫。
但随着越來越迅疾地从双腿间流下的热流。我还是昏了过去。这一昏迷。不知昏迷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时而似乎有千钧压在身上。时而又似乎轻飘飘地。浮上了云端。
从來未曾病得如此痛苦。如此疲惫乏力。偶尔意识清晰些的时候。也会感觉到身边有人來來去去。然而來去之人也仍旧瞬间被厚重的黑暗所淹沒。整个房间中便似乎在不停不停地被塞进各种各样的东西。
压得人手足无措。透不过气。
分不清何为实。何为虚。
再次醒來的时候。一场大雪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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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恰见帘幕下韦坚沉静望着我的脸。
看到我醒來。他仿佛怔了一怔。而我看到他。仿佛也怔了一怔。随即。我原本茫然麻木的心一暖。他的脸上也漾起了惊喜欣慰的神气。
这么多年了。大病初愈见到的都是他。我怎会感到不暖。然而他也再不是曾经的少年了。看到我醒來。张了张口似乎也说不出话。只是笑。然后立即吩咐宫女前來伺候。告诉我说:
太子已经遣了医术出众的御医和大批宫女前來兖州服侍。要太子妃面临丧父丧子之痛也莫太过伤心。要好好调养身体。
丧父丧子之痛。
这几个字使得我的心为之狠狠一震。藏于温暖被褥下的手立即抚上了我的小腹。
仍旧是平坦的腹部。此刻却似乎更凹下去了一些。手指在腹上游移。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又要让我怎么相信我的孩子已不在的事实。
刚刚醒來的我这才想起在昏迷前一刻所为恐惧的可能何在。我全身乏力。手指也不得不在腹上停下。然后眼眶一热。泪水滑下眼角。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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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开始了短暂的昏迷。每每醒來后。也能看到韦坚或手端药碗。或持卷书。或趴眠床侧的憔悴身影。
我沒有说话。他也沒有说。只是御医仍旧日日前來把脉开药。药汁也一碗一碗地灌入我的喉中。
我是个迟钝的女孩。瞬间的痛苦逝去。如今灵魂仿佛就已抽离。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一个愚笨的女孩。迟钝而平凡。永远无法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也突然不知道自己如此在原地像个陀螺般的团团转。又到底是在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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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这日。我恰好醒來。
这是唯一的一次沒有见到韦坚在侧。然后从随侍宫女的口中得知了其中缘故。
一片横陈于脑中的阴云这才兀然散去。我冷静而确定地告诉她们说:为人子女。父亲下葬时还安卧于榻上。成何体统。快将我的孝服拿过來。我必然披麻戴孝。亲送父亲入土为安。
天是这么冷。还飘着小小的雪絮。
我才踏出房间一步便传來琉璃的劝诫。说是这样冷的天。我小产不久。强自出行必然对身体大大损伤。然而我沒有听她的。我的心皆已麻木。又怎会顾忌这区区身体。就算再痛再累。我又能感觉到多少呢。
就如同当我的孩子要脱离我的躯体时。我也只是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痛。心中似是慌。似是怕。似是惊。却又似乎都是身外物。并非是我心底最真实的痛。
那一阕痛楚。我也不知是在何处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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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后。我原本就沒有起色的发烧越发严重。我只能日日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而韦坚也不能总是陪着我在兖州调养。他得回长安去处理积压的公务。
在那个夜。当他告诉我说他得回长安的时候。我感觉到心微微一酸。然而我沒有留他不去的资格和理由。
是么。也对……你在兖州也待了很久了。现在……快到腊月了吧。
他苦笑:今天就是腊月初一。
我让红梅和琉璃扶我坐起來。靠在软垫上。然后将她们遣退下去。我想和我的哥哥好好地相处这一夜。自我们一同离开长安。我几乎还沒有好好地和他说过一次话。而这些年來的生疏和我们的兄妹关系。使得我们之间产生了深深的沟壑。却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完全无话可说。
他似乎也感觉到我有话要说。看着红梅和琉璃离去的背影。回过头來。给了我一个温柔而奇怪的眼神。
我笑了笑。然后说:父亲死去。我沒有想到曾经天天忤逆父亲。和他争执的你会如此伤心。
他怔了怔。半晌。才苦笑了一下。将视线望向别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就算他利用我。不喜欢我。虚伪自私。阴狠毒辣……他……也还是我的父亲啊。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的……父亲啊……
就算是他根本就沒有把你当自己的儿子看都无所谓吗。就算你把你的怨恨都写在脸上。实际上你也无法完全、彻底地怨恨他吗。
我难过地望着表面一直很坚强的哥哥。但是无可否认的。当初我明明知道我的父亲寡淡薄情、自私自利。我还是抱着那颗向往的心來到了兖州。我知道。亲情。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温暖。虽然这温暖有时只是一个血缘的联系。虽然有时也明明知道。这除却血缘之外一无所有。但也能通过这份血缘产生的那份归属感。感到自身不是那么孤单。
而有一些人更悲惨。因为他想要守护的亲情不止是一份血缘产生的归属感。还有对亲人的爱。
而不论这爱是发自内心的。或是想要拥有的。有回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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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韦元珪已死。韦坚除却将他侧室中几个年轻貌美的挑选出來带到长安服侍自己。以及韦芝的母亲留下以外。其他通通遣散开去。而张夫人则不同。韦坚不允许她离开兖州韦府。又调走了她身边所有的侍女。一副要让她在此孤独终老的模样。
以张夫人的泼辣性格。她当然十分不愿意。然而现在韦元珪已经不在。当家的就是韦坚。固然韦芝生性仁善。韦兰又是张夫人亲生。数次向韦坚求情。但韦坚也同样毫不理会。
我和她现在奇妙地同住于一个屋檐下。她名为正夫人。我的娘亲。实则却锁在韦府最偏僻的一个院落里。而我这个曾经被她赶出府的女孩。却享受着整个府邸内成百侍者的服侍照顾。
韦坚告诉我说。此后兖州韦府将要空缺下來。要我养好身体回长安的时候。带着韦芝和芝母。韦兰一起去。韦芝韦兰也已经年纪不小。为了参加科举。到长安居住有益于开拓眼界。促进学业。更何况韦冰和云璇也在长安。一家人住在一起。更加和乐融洽。
我相信这一点。在韦元珪死去。幽禁张夫人之后。我们的家庭会充满前所未有的温暖的亲情。虽然韦兰不舍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本纯善的他眼中也由此升起了一些怨意。
然而也许他也知道曾经自己的母亲对韦坚的母亲做过什么。以及她的品行不端。故而虽然时而还是会去寻张夫人。然而还是沒有对韦坚完全反感怨恨之意。只是劝慰她的母亲说。自己会向韦坚说情放她出來。要她不要担心。
记得有一次。雪后初霁。我带着红梅琉璃一同在园中赏景。不由想去幽禁张夫人的小园看看。
走到了最后一条街侧。却看到韦兰坐在布满碎雪的台阶上。靠着门。轻轻说话的模样。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在河阳。那时他还很小。眼睛也是这样纯澈透亮。乖巧可爱。
仍旧难以想象的是。张夫人是他的母亲。
于是也会想起那个小产了的。属于我的孩子。
我还能再拥有一个孩子吗。我默默地想。然后。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