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零落成泥 (完)(1 / 1)
琴玲睡得轻, 只是迷糊着, 丑时不过多久已经全清醒了. 又等了快大半个时辰, 才推醒了入画, 两人着了衣. 三更半夜也不好去惊动厨房, 更懒得走那大老远路, 就用冷茶漱了口, 拿巾子沾了茶水醒醒神, 提了灯, 一路过到夫人房里去. 入了外间, 放轻手脚, 不敢做响动吵了主子. 见着映莲, 书意, 互相招呼了.
入画一向有些怕书意, 只拉了映莲, 心里头挂着个念头, 忙向里头努了努嘴, 悄声问:“里头怎么样了?”
琴玲听问, 也过来等个回话.
映莲说: “没见大动静, 想必早睡下了.” 琴玲这才玄玄放下一颗心. 这才说: “你们就搁这外间睡了吧, 马上也天亮了, 又得起来伺候, 来回跑着, 又怕错过了钟, 也睡不踏实. 不如先在这外间将就一宿, 到天亮我和入画叫你们起来.”
映莲困得不行, 本待说好, 怎知书意执意不肯, 映莲不敢拗她, 要待一个人留下睡了又觉得不妥, 只好跟着出了门, 去后头丫鬟房里睡下.
四婢里面数映莲年纪最小, 性子最直钝, 又加上连日来大惊大变的, 休息不好, 平日常有琴玲入画她们照顾叮咛著, 自己心里头更是不放事儿, 这一觉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人迷迷糊糊醒来, 见窗外阳光透撒了一地, 吓了一跳. 四处看看, 竟不见书意, 更心惶惶, 想王府的规矩严谨, 如今她竟犯了这种最基本的错儿, 心里又恨书意竟不叫她, 又怕不是又有歹人来袭, 使了什么招数抓了书意去, 整个人又怕又急, 已要哭出来. 忙理了衣装, 穿了鞋子, 脸也顾不得洗, 忙往前头主子房里跑去. 人还没入房, 远远倒看见书意在门外头守着, 一时松了一口气, 碎步跑过去. 平日怕着书意, 今日又恨她害了自己, 心里忐忑, 又不知道要遭什么处罚, 又急又恨又怕, 委委屈屈走过去, 也不知如何应对, 慢了脚步. 这时身后却被人撞了一下, 吓一跳, 忙回头看, 却是入画端着一盆子水从后头过来, 拿盆边顶了她一下.
映莲红着眼眶, 急忙要询问些什么, 入画已打了眼色, 把盆子递过去, 说: “正巧你过来了, 快, 帮忙把水端进去, 我过会还得去前头王爷那儿传话.”
映莲接过来, 吓得问: “入画姐姐, 你别吓我, 不是夫人叫王爷处罚我吧?”
入画忙了一早上, 额头微汗, 这时空出两手, 才拿袖子轻拭了一下汗渍, 说: “没事, 夫人昨夜怕是受了寒, 人烧得跟火炉子似的, 迷迷蹬蹬的, 哪知道你在不在身边伺候? 你别担心了, 就是人多这会儿也没用, 夫人又爱静, 现在就琴玲姐一个人在里头伺候着, 不敢走开, 忙得也没想起让人叫你. 你这会儿赶快进去帮忙.”
映莲松了一口气, 接连道谢, 入画只轻声催她快进去, 自己也不敢多留, 忙去接天楼通禀王爷. 谁想这次去接天楼, 连王爷的面也没见着, 被护卫挡下来, 她又不敢就这么回去, 夫人本来身子就弱, 只怕病太重, 误了事, 她也脱不了干系. 后来只求得门口侍卫进去通禀了, 等半天才见常护卫出来答话, 交待了叫王府住府的大夫去看看, 只说以后这种小事, 向管家说就是了, 毋须拿来打扰王爷.
入画也不敢多话, 答了谢, 回去跟琴玲讲了. 琴玲没法子, 只能照旧拿冷水浸了湿巾给怀玉敷头. 怀玉人虽病着, 意识其实倒清楚, 只是嗓子干, 喉咙里堵得痛, 胸气郁结, 难过得张不开口说话, 当然也是不愿说什么话.
大夫来了也说不出什么, 开了个退烧的方子, 用的几味药无非附子, 干姜, 柴胡甘草之类普通药草. 王府是新建没多久的, 各方面制备还不算太完全, 奇珍异宝不少, 要人参龙胆灵芝随要随有, 只偏这种平凡普通药草没想着存, 只得派人去外头药房里抓药. 着人去火房细细熬了, 偏有伙房小厮趁人不防, 将鞋底泥灰刮了往药里活了. 说起这小厮, 其实倒是与书意极相熟的, 叫小楼的那个.
怀玉自是不知, 服了药, 到掌灯时分, 烧已经退了大半, 人却还是恹恹木木的, 只不说话, 与其说病不如说是心里梗着事.
以后三四天, 也不见王爷来看, 便是派人传个话, 问个安好也是没有的. 这上下四婢已明白了不少, 虽还是细心伺候着, 到底没以前那样殷勤小心.
书意是早与怀玉有嫌隙的, 自不待说. 至于剩下三婢也如此, 倒怪不得她们, 实在是以前有两个主子盯着, 不得空闲, 尤其是有青王一再叮嘱, 更不敢不尽心. 萧剡那一身的传闻, 还有沙场血功, 加上为人又阴沉, 外表更是严厉冷峭, 别说是府内下人了, 便是朝野百官见了也无不惊怕. 三婢以前是为着保自己的脑袋做事, 自免不了战战兢兢, 放十二万分小心在里头. 如今萧剡明显疏远冷淡了这边, 怀玉平日又是散淡不爱立规矩的作风, 如今三婢自然而然的放松了不少.
其实豪门主仆之间有几个是有真感情的, 更何况几婢出身处境特殊, 跟怀玉也不过大半年的事, 与其说关心她死活情绪, 不如说担心自己做下人的存亡安危. 至于书意, 本恨怨着怀玉, 心里头又百般念想, 自己也是个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 对怀玉病痛, 更是不放在心上.
隔院飞雪阁这阵子一直动静不停, 时时传出些歌舞笑声, 也不知是如意夫人在练舞曲还是王爷时常过去嬉乐. 便是平常这边听了, 也少不得面色不愉, 更兼此时此景, 四婢都有些忧虑, 不知玉姬夫人这次会做何反应.
怀玉却仿佛是无动于衷的, 喝了几天药, 将养着身子. 比起起初危关性命的那场大病, 这也说不上什么严重, 也不过是人变得更孤僻, 更少言寡语了. 原来人前还带些笑, 被服侍时也有时改不了习惯, 会客气道谢. 也常频繁请众婢出去图个清静, 就算独自呆着时, 也免不得找些事情做, 如看书弹琴, 写字画画来娱情消时, 现在是都不做了. 怀玉现在虽日日也起身来坐坐, 病也好了大半, 精神却是越发差了. 众婢又怕她再惹风寒, 总给她裹些厚实暖和的衣服穿上, 身体看上去倒似圆润了不少, 只显得一张脸更细尖尖, 瘦凸了骨头. 五官轮廓更凹凸分明起来, 逆光投着印子, 使面上看去总似遮着层层点点阴影. 尤其那一双眼瞳, 乌幽幽的, 暗沉沉里涂一抹光, 似受了伤的兽, 总是防备里带些尖锐的刺角, 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隔膜, 神情含怒, 眉梢眼角却又总似存了些怪异的轻蔑. 仿佛把自己罩在一个套子里, 极力和外界隔绝开了. 四婢原就有些避着她, 现在更加不敢招惹.
这一日, 怀玉身子好些下了床出来, 见着外头左间书房桌上的玉琴“惊鸿”,心头恶心, 抱过来, 往窗外就扔出去了. 她自己也知道, 这实在是迁怒, 但看着那琴, 心里头实在别扭得极不舒服, 再来她此时根本没空没心情记得涵养这种东西.
琴玲吓了一跳, 此入画在后头用午饭, 映莲又不在身边, 自己不敢走开, 着急间, 只托口找了个空子出来, 把外头的书意叫进来, 自己匆匆去捡了琴回来. 好在这琴自修补过后似乎越坚固了, 怀玉扔出去的时候也没下什么力, 又落在花丛中, 压折了几只花, 缓了力道, 竟连明显划痕也看不出.
琴玲捧了琴回来却不知如何是好, 书意看见, 难得主动地说: “不然我送进去吧.”
琴玲有些犹豫狐疑, 但这琴好比烫手的热山芋, 有人要, 她也乐得不多想, 送了过去. 想一想此时实在不愿意进去触霉头, 再来夫人待书意一向亲厚, 此时里头有她应对自己倒不妨找个机会脱身.这个时辰人也饿了, 琴玲索□□待一声, 出了院子, 去厨房拿饭菜去了.
怀玉在窗边坐了, 手里拿着书, 眼睛空洞洞钉在书面上, 好大功夫却也不见翻书页子. 书意此时捧了琴过来, 说: “夫人, 这琴, 奴婢原放在桌上好么?”
怀玉慢慢抬头, 说话时瞪着她, 眼神也阴阴冷冷的, 神情乖戾得有点吓人.
“我没有心情陪你耍花招. 该说该做的, 我自觉说明白也做足份了, 自此以后你与我再无关系. 相信你们也不会再来麻烦我, 你看得明白, 现在我对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大家各自好自为之吧.”
其实这一段时间怀玉不清不楚地遭众人挤兑斥责, 本已不痛快, 后又被人设计, 经了一夜的刀光剑影, 险些赔了命, 又更加上萧剡不明不白地几度羞辱轻贱, 此时性情已是大变, 几乎没觉得人人都对不起她. 以前对书意的抱歉和迁就现在一点不存, 心冷之下, 见她又拿了琴来不知要说些什么事儿刺激她, 只余浓浓的不耐烦和厌恶, 所以一开口立刻不客气地堵了她的话头.
书意一愣, 有些尴尬, 要照旧怪罪生气又不能, 她后来其实打探过, 知道那夜是怀玉拦了萧剡才让郭元丰逃了出去. 她也明白怀玉不可能看不出这是她和郭元丰设计好了的, 可怀玉之后不但不曾告诉过萧剡, 见着她, 更只字不提. 书意虽然此来的目的清明坚定地不曾变动过一丝毫, 心里却不由得有些迷糊了, 但算计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就是一分毫的可能她都不能放过. 于是又问: “夫人, 这琴?”
怀玉本已低了头做出继续看书的样子出神, 如今听她又提起这琴, 心里烦躁, 冷声道: “扔了!”
书意想一想, 说: “夫人, 这琴名贵, 千金不货, 得来不易, 又是王爷亲自送的. 只怕随便扔了, 王爷怪罪下来, 大家担当不起.”
怀玉 “啪” 一声合上书, 不耐烦地抬头抢白, “咦, 今天唱哪出戏? 居然听你亲口叫他一声王爷. 你还怕他怪罪? 你杀人都不怕了!” 虽说气愤又不耐烦, 说时倒是刻意压低了嗓子, 也是左右没见着别人, 才说这话的.
怀玉到底是见识过萧剡的品行的, 洒了两滴酒就能拔人指甲, 说起来惹人杀他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尤其这里人又都是动不动喊打喊杀, 动刀见血的, 怀玉再气愤, 也不愿因她惹出些关系人命的事情来.
书意听她这么说, 吓了一跳, 到底是光天化日, 而且书房门又开着, 王府耳目众多, 不小心给人听去, 自己惹祸上身事小, 只怕连累了不想连累的人. 但想想刚才怀玉声音实在压得甚小, 她离这么近其实也不过听得含糊, 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但心里明镜一样, 知道这件事, 怀玉是绝不能指望的. 心里打着主意, 只装做没听见怀玉的话,捧了琴,走上前几步, 说: “不如让奴婢替夫人拿去还给王爷吧.”
怀玉心里一动, 冷冷上下扫了她一眼, 不出声, 转了头, 拿起书, 翻开, 继续看起来.
书意捧着琴站着, 却似定要等个答复, 又问: “夫人看怎么样?”
怀玉轻轻, 缓缓叹一口气, 并不抬头, 语气冷淡, 话里意思却是极诚恳的, 只说:“别再做出什么事了, 终有祸, 闯了便没有弥补回头的余地. 而我如今, 是真真正正一句话也帮你说不上.” 书意静静地垂头站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 怀玉微侧头扫了她一眼, 心想, 她只怕听不进去吧. 轻叹了一口气, 眼睛看向窗外, 此时, 只觉得花香颇腻, 阳光刺眼, 本就看不下书, 此时坐着装个样子, 也是不能了. 更不愿意面对书意, 于是起身, 走出了书房, 只说: “我去里间躺一躺, 你不用跟来了.”
书意屈身行礼, 送她出去, 再起身时, 腰间环佩勾得琴弦, “嗡” 一声暗哑的低鸣, 是琴里附的受伤的旧精魂渴血的□□.
惊鸿的恨, 欲待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