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节 江湖之远(1 / 1)
荒笑了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不至,一统难为。春桃秋菊,世间万物自由运行规律,人又怎么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强为呢?”
莫尘微笑着,又道:“昭戈也好,北安也罢,如今因新政而国富民安,这之中原本有你的绝大部分功劳,可是世间几乎无人知晓,你……会有不甘吗?”
荒睨眼一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荒突然止住声,垂眼,“御龙庄为天下又付出多少,如今却隐于暗处,救济天下于不动声色之间,那么,你,御龙庄少庄主,又作何感想?”
两人相视,一笑。
天下又如何,浮名虚利岂是心之牵挂。高处寂寞,谁愿去尝且由他。红线千匝,只愿牵住尽头的她。执手瞰年华。
策马大半日,荒和莫尘抵达一处村落。
安静而古朴的村庄,有炊烟袅袅和鸡鸣犬吠。穿着粗布衣服的孩子在街上跑,孩子们脸上的笑容清澈明朗。
墙壁被岁月和风侵蚀,有剥落的痕迹,那些斑驳的墙壁之后往往都有一两棵对春天迟钝地枣树,那些枝枝点点的树桠和粗糙不堪的树皮在夕阳照斜照之下沧桑尽显,像是守护着这安谧村庄的历尽岁月风尘老者。也有几棵桃杏,一小片一小片的红云在风里为这古朴的村庄妆点出几分秀气。
柴篱那边的农妇扎着碎花的头巾在喂鸡,母鸡身后跟着一群小鸡低着头啄食,嫩嫩的小鸡仔有着鲜嫩的颜色和活泼的动作。篱下一丛凤仙已经开了,翠绿的叶子之间点着几朵粉红或者白色的花朵。竹竿上衣服在风里飘摇,像一面面昭示幸福的旗帜。
放下盆子的农妇站到门口冲着街上拉长了声音唤两遍土掉渣的一个名字,街上玩耍的一群孩子里就跑出一个满身是土和汗的男孩子,一边向身后的伙伴招手一边跑回母亲身边。母亲责备几句,手上却是温柔地替孩子掸掉身上的土。
荒向后倚了倚,靠进莫尘的怀里。
莫尘一脸温柔,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将怀里柔弱得像猫一样的荒搂住。马蹄声嗒嗒,轻轻叩响乡村的温柔。
月辉倾洒,荒一身单衣伫立窗前。
莫尘走过来,搂住单薄的荒,温暖从怀抱里传达给寂寞的人。荒只是闭上眼,轻轻靠在莫尘的怀里,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疲倦了。
从被带离无名村时候起,就一直在维持着某种伪装。刻意的淡漠和刻意的笑,那些勉强而为的事情,其实很消耗精力啊。
她了解墨夜勉强地筹划着与墨绝为敌,甚至夺取江山的心情。其实,一点也不愉快,甚至,很疲惫。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坐上那个寂寞的王位。
她,也不想复仇。
很疲惫。
苦苦计划,苦苦欺骗,到头来大仇得报,可那又如何呢?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欣慰,心上的疲惫也不曾得以纾解。
仇恨是束缚人的桎梏,沉重的枷锁让人感到疲惫难堪。
她懂。
只是看不穿。
或者说,是不肯放过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啊?她自己也常常这样问自己,可是,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执念罢。
自己为自己带上沉重的枷锁,把自己束缚在沉重的仇恨之中,寸步难行。挣扎到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嘛?
救赎?释放?
什么也没有。
现在的她,闭上眼的时候已经不会再看见大片大片绽放的接引之花,也不会再看到淋漓的鲜血,看到的,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无底之渊……
她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了。
司马略倒台,轰然倾塌的权利之塔下,覆压了多少家族,多少无辜,那些鲜血,都沾染在了她的手上。
司马珏恨她。恨得理所当然。
她愧对他,也同情他。
被仇恨束缚的司马略,比起当初心底深压着仇恨的她不会好过。
好累……真的,很累。已经厌倦了。
一双温柔的手托起荒的脸颊。莫尘轻轻地舒展着荒蹙起的眉头,温言劝道:“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温柔的目光充满宽慰的力量,像是从树叶间隙里落下的光,明亮而不耀眼。
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落下来。
“真的……累了呢。”荒埋头莫尘怀中,一声勉强的笑声却挑起哭腔。
“没关系的,没关系。在我的怀里,就放肆一点罢。”莫尘温柔的眼眸中满是怜悯,轻轻抚摸着荒的头发,安沉的声音轻轻舒缓着紧绷已久的心,像春风,敲开紧闭的春闱。
一直沉静如水,淡漠似风的荒紧紧抓着莫尘的衣襟,颤抖得像风中湿了羽翼的蝴蝶。只有莫尘感受得到,胸前冰冷而温暖的潮湿,是这个人心底压抑已久的委屈。
月华千里。
怀中人儿已经沉睡,睫毛被泪水打湿,微微垂下,委屈的脸上还有泪痕在。
轻叹落地,却打碎一地月光。
轻轻抱起睡了的荒,像放一件珍贵的瓷器一般放到床上。莫尘细致地替她松了绑起的头发,拿着那支桃木的簪子,月光里,莫尘复杂的目光锁在犹带泪痕的荒的脸上。
簪上“无伤”二字本就刻得浅,如今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有些笔重处还依稀留有痕迹。是一只簪在发间的罢,已经不似原来的木质了,摩擦的痕迹很明显。
心蓦地有些疼痛。
解开荒身上的衣服,裹上棉被。莫尘打来温水,替荒擦拭起脸上的泪痕。莫尘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慢慢地拭过肌肤,莫尘细细地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一直都在思念着。
从将军府的初遇起,就生出了纠缠不清的牵绊。那个时候,家里的老头子大发雷霆,责怪他情报不及时,在府里大闹一通,从无名村回府的他也心情低落。他知道,那里,死去的有老头子的好友,前太子太傅洛青扬和他的妻子寒烟。老头的脾气一直发到得知凌杰带回府了一个女孩子的消息。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他已经在接管的庄里的事务潜入将军府,打探那个女孩子的消息。
那个时候,她靠在湖中亭栏上,望着溶溶泄泄的湖水,一身柔软,却一眼忧伤。那么深沉的悲伤,就算是站在一边的他都感受得到。那个时候的她是那么警戒,像一只已经受伤了的,却仍时刻准备着出击的兽。一身伪装的淡然,目光里却透着那么明显的不信任。
一向不与人亲近的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她的眉眼,想要拭去刻写那里的悲伤和戒备。
从那时的初见就注定了后来的羁绊罢。
时间流淌得那么安静,看着倔强而孤独的她一点一点地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信任和亲近,竟然会感到如此……幸福。时间的流水不急不缓地冲洗着,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慢慢明晰起来。
随之产生的,是思念。即使就是面对面地看着她,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思念着。他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她……无伤,无伤,无伤……像一个孩子一样幼稚。
只要思念着,心就会柔软起来,也会坚强起来。无论是在庄中,还是在沙场上,总是习惯望着夜空里的皓月。仿佛可以看到月中有那个寂寞清雅的影子。
得知她失踪不见了的时候,心中好痛。明明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更不想相信。可是,心痛却遏制不住。撕心裂肺。从来都不曾想过,可以心痛到那个地步。于是不顾及会有多大损失,也不念御龙庄从明面上消失需要多少准备,在老头子尚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的时候倾全庄之力彻底粉碎了司马略的全部依仗。
天知道得知她的行踪时他有多兴奋。一向沉稳冷静的他像个少年一般冲动不安,苏予那家伙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大有不把脖子摇断不罢休的架势。
如今,她的身边来往多少人,最后在她身边的,还是最初的他。
“无伤……”性感的薄唇之间轻吟出两个充满柔情的音节。
床上的人仿佛回应这一句呼唤一般轻嘤一声,含混不清:“尘……”略带迷离的声音竟然挑起他的冲动。
“无伤……”轻柔的吻落下来,睡梦中的荒缩了缩身子,含混地说了一句:“不要闹。”手一摆,却碰到坐在床边的莫尘敏感的地方。莫尘哭笑不得,“小妖精,是谁应对谁说……不要闹……嗯?”
风散,云聚,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