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偷儿(1 / 1)
九
偷儿老祖不老。
他非但不老,而且年轻英俊,气度翩翩得如世家公子,王孙贵胄。
但他确实是偷儿。
他偷。
偷人所不偷。
上至皇帝冠上明珠,下至乞丐脚上破鞋,左至少林寺镇寺之宝,右至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的佩剑,凡是天下偷儿不愿偷,不想偷,不屑偷,不敢偷,不能偷之事物,他统统都偷。
所以他自称偷儿的祖宗,是谓偷儿老祖。
他出道近十年,出手近千次,被察觉也不过寥寥数十次,而真正失手,也不过一次。
那一次,就是遇上了戚少商和追命。
桌上无菜,只有酒。
酒名,雪里烧。
雪里烧,酒如其名。初入口,似雪清凉,如冰冷冽,进入肚,才知那雪中藏火,冰中蕴浆,烧得人肚肠皆热,烫得人心肺俱伤。
酒烈,烈得人喝了一碗,就不敢再尝试第二碗。
然而戚少商面不改色连干三大碗,然后却是笑了一笑,摇了摇头。
“戚少商,你对这酒不满意?” 锦袍公子仰脖饮尽杯中烈酒,一甩头,嘴里却是极轻地哼了一声。
“不。酒是好酒。”戚少商望了他一眼,眉一扬,笑如远山:“只是这酒再好,也非我心头好。”
“你的心头好?”锦袍公子眼角一斜:“炮打灯?”
“是炮打灯。”戚少商略一错愕,讶道:“偷儿,你从何得知?”
偷儿老祖忽然笑了,他冲戚少商眨眨眼道:“你猜?”
戚少商看了他一眼,悠悠道:“炮打灯此酒,既无女儿红绵长,也无竹叶青悠远,没有杜康酒的甘醇,也不似葡萄酒香甜。它只是冲,只是辣,一入口,若不赶快咽下,定会把喉咙烧出个窟窿眼,而一旦喝下肚,它的冲劲就会直上脑门,直打得满头烟霞烈火,分不清东南西北,南北西东!边关的汉子们,要的就是这一往直前,没有退路的烈!”
偷儿老祖以手支颐,仿佛听故事一般把戚少商瞅着,神情专注得像一个乖宝宝。
“只是,这等光讲冲劲,无味无意的酒,实是算不上好酒。既然算不上好酒,当然是入不了你偷儿的眼了……更何况,就我所知,你从未去过边关,又怎会得知这边关独有,别无分号的炮打灯?”
偷儿老祖点点头:“没错没错,这酒名我的确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戚少商又看了他一眼,叹道:“这个‘旁人’定是不久前才跟你提过,否则以你偷儿的记性,怎么会到现在还记得?”
偷儿老祖拍掌笑道:“你真是了解我。”
“而且,这‘旁人’定是和我一样,说你那雪里烧非他心头好,否则你如何会由我的话联想起这炮打灯?”
偷儿老祖一怔,然后大笑。
“戚少商啊戚少商,你不愧是当了三年的捕头,这分析起事情来,倒也真是头头是道,条理分明!”他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然后转头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才听人说过这炮打灯的名头。”
窗外浮云悠悠,长空更是一洗如碧,任阳光点点洒金,毫无遮拦地扑了人一头一脸,就连眼睑也被金晖染上了薄薄的橘色。
而两日前的水东楼,窗外却是雨帘如瀑,狂风当吹,凄迷鬼哭之声大作,扰得人心烦,心惧,心里不舒坦。
但偷儿老祖却是众多人中例外的那一个。
他心里非但不为这淫雨霏霏,阴风凄惨的天气不快活,他反而还快活得紧,快活得不得了。
只因他珍藏十年的雪里烧,那日终于可以喝了。
偷儿老祖一直觉得,喝酒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情。
天时,地利,人和。
缺一不可。
所以他来到水东楼。
只因水东楼是这里最好的酒楼。
最好的酒,自然要在最好的酒楼里喝!
所以他抱着酒,在这风雨大作,天昏地暗的一天,兴高采烈上了水东楼。
人生的际遇往往就是如此奇怪,若是偷儿老祖的酒不是这一天刚好可以开封,又或者他并没有要到水东楼的想法,那么许多事情或者就不会发生,就算发生,结局也会变得不一样。但人生就是这样,无数的巧合构成了事情本身,刻意为之,反而没有这样的效果。
那天楼中人很少。
少得加上偷儿老祖,也不过才两个人。
偷儿老祖抱了雪里烧,在雨中施施然而来,轻袍缓带,纵是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他脸上笑容却未减一丁半点,仍旧是灿烂得能照亮那黑沉的天际。
他走进水东楼,衣摆上滴下的水滴顿时嗒嗒落了下来,他却毫不在意地一甩袖子,大声道:“小二,给我找个好位置!”
本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小二一惊而醒,而那楼中唯一的客人也因他这一吼,稍稍偏了头,看了他一眼。
只有一眼。
但偷儿老祖却顿觉得似被一根利刺刺了一刺,一把寒刀割了一刀,一柄霜剑划了一剑。
遍体生寒。
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兴奋得发抖。
已经很久没有人,让他有这种如临大敌的兴奋感了。
所以他转头,他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人。
于是偷儿老祖看见一袭青衫如水,仿佛染上了天边墨色,沉沉淀在了这满室昏黄之中,而那仿佛衣不胜体的少年眉梢高挑,修长秀气的手指端着酒杯,却似笼在了那层层衣袍之下,消瘦伶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多情也似无情,轻拢慢捻,有意无意斜斜看了偷儿老祖一眼,便已是让这满室光辉,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
青衣人慢慢抬起头,皱了皱挺直的鼻子,嘴角却是浅浅勾了起来。
“好酒!”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笑道:“好烈的酒!光是酒味竟也如此醉人。”
偷儿老祖大乐,没想到这看来斯文俊秀的青衣人,竟也是好酒之人,爱酒之人,懂酒之人。他快步走到青衣书生面前,豪爽地一拍坛子,笑道:“我请你!”
青衣人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满满一碗雪里烧,低头轻啜,脸上的笑容却是一敛,静静消失了。
他摇了摇头,放下碗,脸上神情却是恍然若失,有点惆怅,也有点无奈:“还是不是那味儿……难道,真的就再也喝不到了么?”
窗外雨声明明响如奔马,动如雷霆,可那青衣人语声含忧带愁,一抹浅笑,竟也把这苍茫豪爽淡成了凄凉幽怨。偷儿老祖一时无话,这水东楼里,只余那雨疾风骤,明烛暗晃,拖得人影子摇曳,无端冷清。
“然后呢?”戚少商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他心间掠过,让他捉摸不定。他猛地抬眼,看着陷入回忆的偷儿老祖:“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说?”
偷儿老祖回过头,怅然道:“我问他,是不是我的雪里烧不够好,入不了他的口,他却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跟你一模一样的话。”
“不,酒是好酒,只是非我心头所好。”青衣人浅浅一笑,放下手中酒碗,悠悠的目光却似穿过了千山万水,染上了边关落日的苍凉:“炮打灯。吾所喜者,唯炮打灯矣。”
“炮打灯?你说他也喜欢炮打灯?”戚少商猛地站了起来,心底那个身影愈发清楚了起来:“他是否青衫,卷发,斯文俊雅,腰间还有一个灰布口袋?”
“你怎么知道……”
“他是否是到疯言风语楼打听裂云琴的下落!”
偷儿老祖瞪大他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睛,愣愣看了戚少商半晌,终于结结巴巴道:“戚大捕头,你,莫非你真是学过仙法……连这个也知道?”
戚少商却没空理睬偷儿老祖的胡言乱语,他的心里被一种无名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不知是兴奋还是懊恼,不知是欢喜还是愤怒。
顾惜朝!
是顾惜朝!
偷儿老祖歪了歪脑袋,奇道:“戚少商,莫非你认识他?”
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戚少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没错,我和他本是一同来办裂云琴的案子,可是……可是途中出了点意外,我们走散了。没想到他先我一步来了沧州。”
“哦!”偷儿老祖顿时一脸恍然大悟,他拍了拍戚少商的肩膀,笑嘻嘻地道:“我明白你为何那么激动了。戚少商,就算一起出任务,你也不要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别人啊!你看看,弄得自己连进疯言风语楼的钱都没有,还说什么打听消息?”
戚少商唯有苦笑。
他哪能告诉偷儿老祖他这个捕快一穷二白,身上所有的钱已是自己全部家当,而顾惜朝顾大公子背后有那天下首富做靠山,身上金子多得可以用来砸人,哪在乎疯言风语楼的入门费?
更何况,他们两人都闹翻了……
戚少商叹了口气,低声道:“偷儿,你们疯言风语楼难道就不能通融一次,告诉我裂云琴的下落么?”
“那可不行。我们就靠情报吃饭,通融一次,不就有第二次,你当我们疯言风语楼是搞慈善的么?”偷儿老祖吊起眼睛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就算你有钱,我们也不能告诉你裂云琴的下落,那青衣人走的时候,花了一千两黄金买了裂云琴的消息一年,这一年之中,裂云的消息只能提供给他一个人。所以啊,你有钱也没有用。”
戚少商顿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
他捏紧拳头。
算你狠!
“不过嘛,你若想知道裂云琴的下落,办法也不是没有的。”
偷儿老祖摸摸下吧,黑亮亮的眼睛中狡猾的光芒一闪,笑得跟偷了油的耗子一模一样:“戚少商,虽然我们不能告诉你裂云琴的下落,不过嘛,这青衣人的下落,我们是可以告诉你的啊!”
戚少商一愣,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
对呀,顾惜朝可以把裂云的消息封锁,但他却没有把他自己的行踪封锁……
没想到还可以钻这种空子。
他心头方才一舒,偷儿老祖却又道:“不过,这情报费你可要照给。”
“什么!”
“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给你打个八折,每次收你五十两金子好了。”
“……偷儿……”
“嫌贵?那七五折,这是最低价了,不能再少了!”
“偷儿,你们疯言风语楼还真的吃人不吐骨头。”
“那还真是承蒙夸奖了。”偷儿老祖笑得一脸得意,若是他身后长了尾巴,恐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可是偷儿,我每月的俸禄……只有六两……”
偷儿老祖脸上的笑容顿时如残雪遇初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