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星火(二)(1 / 1)
七
顾惜朝忽然笑了。
他用眼睛笑。
他的眸子是一种纯粹的黑,不笑的时候,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幽谭,但笑起来的时候,竟是比那星光还要明亮璀璨的动人。
但戚少商却一点也不想笑。
因为顾惜朝的右手忽地从他的手下脱了出来,疾点他胸口“膻中”穴。
他出手很快,快若闪电,但戚少商偏偏就比他更快。
只快一线。
但一线就已经够了。
他指尖尚离戚少商胸口差了三寸,戚少商的手掌已等在了那里。
以掌封指。
顾惜朝反应奇快,不等招式用老,立即变点为切,晶莹如玉的五指似拂花拨弦,优雅却又迅捷无比连袭戚少商掌侧“后溪”、“腕骨”、“阳骨”诸穴。
戚少商想也不想,手掌立时往左移了一寸,险险避开这一招,却又忽觉眼前一花,一物竟是在此时袭向他的面门。他心下一惊,来不及想顾惜朝是用什么发的暗器,腰便立刻往后一弯,避了开来。
但他一避,他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他左手还牢牢抓着顾惜朝的左手,他腰一弯,手上跟着用劲,竟是把顾惜朝也扯了起来,倒向了他的身上,而顾惜朝的右手,不偏不倚,正点在了他的软麻穴上。
顾惜朝点得不重。
却刚刚好让戚少商在半个时辰内手足酸软,动弹不得。
但顾惜朝却是有苦自己知。
他方才强抗药性,真气已几近涣散,好不容易凝聚的一点,也在攻向戚少商那几招间用光了,特别是最后他吐出嘴里的丝帕,虽是惑敌之用,却也耗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他现在是全身无力,内劲也无法聚集,比戚少商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要更差。
他闭上眼,低头伏在戚少商身上,凝神聚气。在这种时刻,谁先能动弹,主动权就握在谁的手上。所以他一定要比戚少商先能动!
可是这时他听见一种声音。
嘭咚,嘭咚,嘭咚……
这声音非常近,近得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那是心跳的声音。
戚少商心跳的声音。
那心跳声仿佛有着奇异的魔力,竟是让顾惜朝也彷徨恍惚了起来。仿佛受了蛊惑般,他放在戚少商腰间的右手一点点挪了上去,动一动,歇一歇,行一行,缓一缓,最后来到戚少商的胸前,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目光温柔,仿佛凝视着那满天残红落霞,又仿佛是正细数窗外零落雨滴,然后,他那白生生的手指,就在如此缠绵的目光下,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白莲般舒展开来,轻轻的,轻轻的放在了戚少商的心口上。
他想要盖住这声音。
因为它让他心烦、心乱、心动。
他的心,也仿佛随着这恼人的声音,轻重缓急,不能自已。
戚少商却是快疯了!
他浑身酸麻,四肢无力,但身体上的感觉却偏偏更加敏感清晰了起来。
顾惜朝伏在他身上,发丝散乱,幽香暗传,那轻轻浅浅的喘息更是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顾惜朝夜夜迷乱,让人又怜又痛的神情和他咬紧牙关也要拼命压抑在胸膛最深处的痛苦□□。
若说这些已经让他的神经绷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那顾惜朝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这根线上系上了千斤重石,一碰即断。
顾惜朝的右手竟然就那样从他腰间一点一点,不轻不重,似急似缓,一路来到了他的胸口,然后如此撩人心弦地放了下去。
戚少商觉得那手仿佛带了电,它行经之处,一路酥麻,一路酸软,一路仿佛遇雷经电,一路又仿佛云淡风轻。那只手,竟似唤起了他身体内最原始的冲动,让他禁不住发起抖来。
这是戚少商头一次认识到,原来发抖也是如此艰难痛苦的一件事。
他本已被顾惜朝点了软麻穴,此时一抖,全身的每一块肌肤都仿佛叫嚣了起来,就像千万只蚂蚁同时噬咬般酸痛,又像是被无数羽毛挠搔般奇痒,而那来自身体内部的奇异感觉非但不退,更是在这两重夹击下愈发猛烈,直从戚少商的脚尖窜到了脑门。
“顾……惜朝……”
他咬着牙,声音低沉,喑哑中是痛苦,也是隐忍。
“顾惜朝。”
那人的声音却脆如银铃,愉悦悠扬得似乎清越笳声。
然后一个人影就突然出现在戚、顾二人面前。
“突然”是什么意思?
“突然”就是毫无预计的,没有预料的,也是根本未曾发现的。
戚少商没有发现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顾惜朝也没有发现。
但他们两人的反应却绝不相同。
戚少商一惊,他头不能转,便只能斜了眼睛,看着那人的侧影。
可他一看,不由又吃了一惊。
那人声音如黄莺出谷,甜而不腻,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的天真可人,只是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小女孩,却偏偏装束打扮,神情气度,完全是个男子。
那人身形颇高,羽冠束发,衣袂飞扬,本是飘飘有出尘之态,但他一身雪白的袍子的四角偏偏张牙舞爪的绣了狰狞的血红色图腾,仿佛是一只只从地狱召来的恶兽,正对人世虎视眈眈,诡异得邪恶。他一张脸虽是隐在了阴影中看不真切,但就那夜色下恍惚的侧影,也是美得不可方物,难以用世间任何词语来形容。
“顾惜朝。”
他双手负于背,仰首望着窗外灯火璀璨,却是看也不看顾惜朝一眼。
顾惜朝的眼睛却亮了。
“柳宫主。”
柳宫主?
戚少商大惊。
因为他猜到这柳宫主是何人。
这武林中姓柳,武功又高强的人不多。
姓柳,武功高强,又是一宫之主的人更少。
就戚少商的记忆里,就那么一个。
“你……你是星火宫宫主……”
“不错。”
柳宫主转身,冷冷看了戚少商一眼,眸中神色,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事实上,他的确是把戚少商当成了死人。
因为他马上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就去死吧。”
他说“去”的时候,人还站在窗旁,可他说到“死”字的时候,人已来到了床边,一指点下。
顾惜朝一惊,急呼:“不要!”
然后他眼前一花,就发现方才还举掌要杀戚少商的人又重新站在了窗边,负手望天,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而戚少商双眼紧闭,鼻息渐重,竟是沉沉睡去了。
那柳宫主竟然在顾惜朝一呼之后立时变招,点上了戚少商的睡穴。
而这一切,也不过转瞬间发生的事情。
他出手,实在太快。
顾惜朝心下稍安,轻轻道:“多谢。”
“不必谢。我本答应你帮你做三件事,这是第二件。”柳宫主缓缓转过身来:“所以你不必谢。”
顾惜朝脸色微变,他低声道:“这就算是第二件?”
“当然。”柳宫主点了点头:“我本想杀他,可你不让。我依了你,可不是就帮你做了一件事。”
顾惜朝眼珠转了转,笑道:“要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不拦宫主杀他了呢?”
“你不拦?”
“不拦。”顾惜朝笑了笑:“宫主可知他就是戚少商?”
“原来是你仇人。”
顾惜朝点点头:“所以我完全有理由不拦宫主杀他。”
“就算你不拦,我也不想杀了。我杀人,从不杀第二次。”柳宫主绝美的面容冷得像冰,一块永远也不会融化的坚冰,他转过头,就那双比冰还冷的眸子看着顾惜朝道:“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为你的仇人求情。”
顾惜朝怔了怔。
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过。
他只知道,他想救,于是他就救了。
他没有想过为什么。
那个答案,他不敢去想。
柳宫主冷冷哼了一声,忽从他那又宽又长的袖子里飞出一道白绸,卷住顾惜朝的腰,轻轻一挥,潇洒自若地就把顾惜朝从床上扯了起来,丢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真的是用丢的。
所以顾惜朝虽是人到了椅子上,却又马上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好不狼狈。
他跌坐在地上,夜色依稀,窗外灯光点点洒在了那张虽是苍白,却依然风华绝代的脸庞上,竟是无端凄美。他青色的外袍散乱,如水般铺散在冰凉的地板上,就像一幅流动的山水画,而顾惜朝就似那画中人物,纵是狼狈,却也狼狈得雍容。
柳宫主淡淡看了他一眼,唇边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你看来不太好。”
“是。”顾惜朝垂下眼,任长长的羽睫掩住了清如秋水般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这也是惜朝为何请宫主屈尊前来的原因。”
柳宫主冷哼一声,从腰侧解下一个小袋子,扔到顾惜朝身前:“给。这是你要的忘魂。”
顾惜朝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淡淡道:“宫主好大的手笔,也不怕惜朝拿了东西,就反悔了?”
“你不会。”柳宫主静静看着他:“不为你自己,为了晚晴,你就不会。”
他眸中冷色忽然缓了下来,柔了下来,那美丽如空谷春雨的眼眸里神思恍然,就似忆起了陈年旧事,慨叹辛酸:“你或许是小人,但你却是真正情深之人。你爱晚晴,就爱的一心一意。为了她,你不会骗我……若是他也能像你这般,若是他能这么对我……”
他转头长叹,不胜唏嘘。
顾惜朝垂下头,没有说话。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拾起身旁的袋子,打了开来。
“我用冰菌裹了忘魂,再辅以无忧果、无叶莲、无心草、破茄花、琉璃鸟、分水蜍等数十味药。”柳宫主没有回头,顿了顿,又再道:“你吃下去,体力会很快恢复。”
顾惜朝微微一笑,从袋内拈起一颗流光四射,五彩夺目的冰珠,看也不看就送入了嘴里。
柳宫主静了静,轻声道:“药你收了。答应我的事,你可莫要忘了。”
“宫主放心,那裂云琴我一定会送到你的手上。”顾惜朝眉宇轻舒,意态慵懒:“只是柳宫主也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做数的。”
柳宫主忽然一笑,走到顾惜朝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于是顾惜朝的脸色就变了。
顾惜朝怔怔看着窗外灯火阑珊,夜色迷茫,一如他纷乱的心境。
他不否认他的心乱了。
因为柳宫主离去前的那几句话,他的心乱了。
但忽然而来的一阵寒气让他心头一凉,一惊,顿时又静了下来。
那是一股他非常熟悉的气。
杀气,也是煞气。
“顾惜朝!”
那本是切金断玉般爽朗的声音,却在这冷冷煞气中显得如此阴寒而愤怒。
顾惜朝只觉背上一根根寒毛都因这煞气而立了起来,可他面上依然微笑着。
温文而从容。
“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