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星火(一)(1 / 1)
六
玲珑的脸色变了。
她本是眼角生春,笑得俏丽,媚得动人,纤细的腰肢更是如无骨般摇曳而行,在温软阁通明的灯火中妖娆得如同三月枝头盛开的桃花。
但一看到这小小的玉牌后,她的表情却马上变了。
变得谦卑而恭敬,就像面前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一尊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礼数的神。
她深深弯下腰,屈膝行礼,也不顾她那华丽的裙摆拖在了地上,沾了一地泥泞。
“原来是公子到了。玲珑不知公子今日会来,还望公子能恕玲珑未曾远迎之罪。”
青衣书生挑眉轻笑:“怎么,你知道我是谁?”
玲珑摇了摇头,轻轻一笑,竟像是换了个人般端庄温柔,落落大方:“玲珑不知,但洛爷早些日子派人来传过话,这温软阁早就是公子您的了。公子既是温软阁的新东家,自然是想做什么都成,玲珑之前怠慢了公子,还望公子大人大量,不要和玲珑计较才好。”
“洛老的动作倒快……”青衣书生略一沉吟,便轻轻笑道:“你叫玲珑?倒还真应了你这人,不愧是个八面玲珑的主。”
“谢公子夸奖。”玲珑听青衣书生的口气,知道对方并不怪罪,心中一喜,这才款款起身道:“公子还请随我来,我这就帮您和这位公子准备房间。”
“慢!”
玲珑愕然回首,却见那好看得不似凡尘中人的书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说,今晚有什么……群芳宴?”
玲珑重新回到温软阁之时,正轮到温软十二芳里的雪露献艺。
她是十二芳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上个月才刚满十五,但却早已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万般惹人怜爱。她自知比成熟妖娆是万万比不得十二芳中的其他众人,于是此时便动了点新巧的心思,着了一件窄腰宽袖的荷色莲裙,再把乌黑的长发梳成了卖艺女子常梳的发辫,在尾端缀了几朵同样绿得鲜活的小珠花,并在手腕脚踝处套了几个小巧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而她一张白皙俏丽的脸蛋上更是不施脂粉,愈加衬得她眉浓眸深,巧笑嫣然。她怀抱着一面碧绿的玉石琵琶,对楼下福了个万福,再甜甜一笑,露出了唇边两个深深的小酒窝,这才五指在琵琶上一拨,划出一串清音。
而此时,正是玲珑领着青衣书生二人走进之时。
雪露眼一眨,却是先注意到那两个男子。
她们这种身份的女子,总是先注意男人的,更何况,那是两个生得如此好看的男人。
所以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但就这么多看两眼,那被白袍男子半扶半抱,秀气得几近伶丁的青衣书生却像是有所察觉,猛地抬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冷冽若刀,似闪电般在电光石火间划了过来。
她全身一震,手下章法大乱,一曲本是轻快悠扬的小调顿时调不成调,纷乱如杂草乱花,徒成了笑话。
她怔然罢手,一双明媚的眼睛茫然四顾,却见人们脸上是惊是讶,是惋是惜,有嘲有讽,有讥有笑。她心下暗叹,咬了咬唇,手一拨,刚才还婉转灵动的琵琶声骤然转急转烈,她眉一拧,脸一肃,俏中带烈,媚中带煞,檀口微张,却是唱得一曲贺方回的《六州歌头》(按:关于此词,主要说法有三,二说作于徽宗宣和七年,一说作于哲宗元祐三年。因原书中为徽宗时期,但具体时间不定,故此处采用第三种说法。)。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功,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她一曲唱完,立时起身而退,干脆利落,竟是连头也不回,话也不留,走得洒脱。
楼下静了静,然后哗然。
此时朝廷积弱,外族铁骑又是对这大宋大好河山虎视眈眈,边关之处,几乎时时刻刻都有小规模战事。只是朝内主和派势大,压得一派忠心为国的主战派有怒不敢言,有怨不能诉。而文人墨客也大都对此避口不谈,就算聚在一起,也都是论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之事,此时听得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竟敢当众唱如此慷慨激昂之词,众人哪能不哗然,不惊讶?
但却有一人抚掌大笑。
“好!好!唱得好!”
然后有另一人应道:“的确唱的好,但如果是个男子唱的,那就更好了。”
先前那人边笑边道:“你嫌人家唱得温柔了?那好,那我唱给你听!”
然后他果真唱了起来。
他一边唱,一边用手中的玉箸敲碗,叮叮咚咚,清脆悦耳,竟是自己为自己伴奏,自娱自乐。
他纵声长歌,神色间颇有些癫狂意态,但那一曲《六州歌头》确是被他唱得荡气回肠,尽得曲中三味,比起雪露来更多了三分壮烈,七分沧桑。
他一曲唱完,他身旁的白袍男子微微一笑,赞道:“果然是妙!”
他嘴角一勾,满面得意之色。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倒是把这温软阁内所有的莺莺燕燕给比将下去,再无颜色。
他二人旁若无人,兴高采烈。一旁一个金冠束发的公子哥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是谁!”
他问得很傲慢,很无理,也很霸道。
然而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秀秀气气,斯斯文文,看起来风吹就倒,就连脸也比女子还嫩上三分的书生竟是比他更加傲慢,更加无理。
青衣书生斜斜看了他一眼,便似被什么污了眼睛般满脸厌恶地转了头,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来冷冷道:“我姓顾。”
然后他扬眉一笑,笑得清绝,笑得孤高,笑得比那天上星辰更加明亮美丽。
但却无端让那公子哥一阵发寒。
“我是这里的主人。”
那夜,无星,无月,只有沉沉夜色铺天盖地般涌来。
温软阁在这长街一隅,前院里灯火如昼,仿佛是在黑夜中盛开的荼靡,妖艳而让人迷醉。但它向来也是热闹熙攘的后院却在今日绝了声息,黑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灯如豆,凄凄惨惨地摇曳风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灯在房里,房在院中。
房内有两人。
一人青衫,一人白袍。
青衫书生剔了剔灯芯,叹了口气,轻轻道:“戚少商,你要问什么就快问,别在那里婆婆妈妈的。”
“我不是婆婆妈妈。”戚少商的神情很静,声音也很静:“只是我问,你真会答?”
“今天我心情好。”顾惜朝浅浅一笑,眼波流转,竟带上了几分得意:“你问,我答。”
“那好。”戚少商低声道:“我问你,你怎么会成了这里的东家?”
“你就问这个?”顾惜朝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说你是榆木脑袋,你还真是,你知不知道,这青楼的原主人是谁?”
“是谁?”
“洛老。”
“洛老爷子?这青楼原是他的?”
“不仅是这青楼,这长街上几乎一半的商铺,都是他的。这青楼,只不过是其中一样。”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脑袋长来是好看的?这当然是洛老送给我的报酬。”
戚少商眉一皱,沉声道:“你怎可收人报酬?”
“有何不可?”顾惜朝抬眼看他,似笑非笑:“我可不像你戚大捕头,还有俸禄可拿。我要吃饭,要生活,帮人做事收点报酬有何不可?”
“可洛老是你朋友……”
“朋友是拿来利用的,兄弟是用来出卖的。”顾惜朝冷笑:“当年,似乎曾经有人这么说过我。”
戚少商一震。
顾惜朝眉毛黑而秀,脸颊白而俏,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恍惚间看来甚是多情。
但他的眸光是冷的。
寒彻入骨的冷。
他非但不是多情,他简直就是绝情。
朋友是拿来利用的,兄弟是用来出卖的。
这是卷哥说过的话。
现在顾惜朝又重复了一遍。
雷卷是个寂寞的人,所以他说话,纵是责备讽刺,也透着淡淡的寂寞苍凉。
而顾惜朝不同。
他高傲,他张狂,所以他说话,总是透着狠,透着辣,透着呛人心的尖酸刻薄。
就像现在,虽然戚少商明明知道顾惜朝没那个意思,他还是被气得够呛。
但顾惜朝垂了眼,抿了唇,苍白的脸上倔强冷漠,却不知怎的看来甚是无助。
戚少商一看,不由心软。
他想到了那个晚上,顾惜朝睡在他怀里,睫毛微颤,如风中蝶翼,而那张卸去了所有防备的脸上,就像现在这般的苍白无助,惹人怜惜。
他心中一软,这气也就生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眼中神情已经柔和下来,但嘴中仍是说道:“但就算你是这里的东家,那么对那个王公子,也委实太过了一点……”
“谁叫他瞧不起人!”一提那个王公子,顾惜朝秀气的眉顿时高高挑了起来:“这种人活该被教训!更何况,我又没逼他拿出那么多钱,只不过他自己放不下面子,非要给,那我又有什么办法!”
戚少商又叹一口气,他知顾惜朝因为出生寒微,所以平生最恨狗眼看人低之人。这王公子也活该倒霉,若不是顾惜朝近年来脾气收敛了许多,恐怕今日他就不是只拿点钱出来就能了的了,至少一条胳膊一条腿是跑不了的。
顾惜朝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拍了拍床板,回眸笑道:“戚大捕头也要感谢我,要不是我,你哪能高床软枕,白吃白住,不花一个铜板?”
但戚少商没有回答,他只是愣愣看那床,看那被,看那枕头。
然后他的脸就红了。
“顾、顾惜朝,这床……”
床是普通的床,被是普通的被,枕头也是普通的枕头。
既没有插针,也没有被施毒。
只是檀木床上雕着鸾凤成祥,大红被上绣着鱼水合欢,软软的枕头上描的是鸳鸯交颈。
顾惜朝一愣,脸上不由也红了红。
他肤色本白,这脸上一红,顿时若红霞染色,美得让人失了魂魄。
戚少商不由看得一呆。
但下一瞬,顾惜朝又回复了常态。他拧了脖子,抬了头,看着戚少商微笑道:“这里是青楼,这床做成这样,又有什么奇怪?”
是不奇怪。
但两个大男人睡这样的房间,再一起睡这样的床,就真的很奇怪了。
戚少商垂了头,没说话,只是伸手开始脱外面的白袍。
“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戚少商没好气地指了指天色:“睡觉!”
顾惜朝不说话,抓着被子的手指却突然泛了白。
睡觉。
这两个字无疑是他现在最不愿听,也最怕听的字。
任谁连做十几天噩梦后,都会害怕睡觉的。更何况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手足酸软,全身跟没了骨头似的动弹不得,连眨眨眼都犯疼的滋味,也不是任何人都忍受得了的。
所以顾惜朝现在,实在是怕了睡觉。
但他又不得不睡,就算他不睡,药力也会逼他睡。
他,不由自主。
戚少商见他呆呆的不说话,神色黯然,不由暗叹。他犹豫半晌,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递给顾惜朝。
“给。”
“干什么?”顾惜朝皱着眉看着那丝帕,认得是早上戚少商在市集买的,但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拿去咬着,免得待会儿又把嘴咬破了。”
顾惜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咬咬牙,一把抢过丝帕,脱了鞋袜便上床躺下,面朝墙壁,一言不发,竟是颇像在赌气。
戚少商见他连衣服也不脱,摇了摇头,也就合衣躺在了他身边。顾惜朝身躯微微一颤,往里缩了缩,片刻之后,却又安静了下来。
戚少商躺在床上,但却没有睡。
他瞪大眼看着床顶上一双双游得好不畅快的水鸭子,耳朵却听着旁边顾惜朝的呼吸声。
顾惜朝的呼吸很轻,很细。
轻得仿佛春日里柳丝的飞舞,细的就像花瓣落在琴弦上的声音。
然后柳丝的飞舞忽然急了起来,花瓣的零落忽然重了起来。
戚少商眉一皱。
时间到了。
他猛地翻过顾惜朝的身子,用力掰开他几乎陷在肉里的指甲,十指交缠,再用自己的身体压了上去。
这十几日来,这番动作他已是做得纯熟无比,就算闭着眼睛,也可做得和此时分毫不差。
但他今日压住顾惜朝,双眼一抬,却是呆了一呆。
不为别的,只因顾惜朝嘴里,正是咬着自己买的那方丝帕。
顾惜朝眉头深皱,面色痛苦,额上冷汗直下,但他嘴里鼓囊囊咬着丝帕,不知怎的,却是有几分可爱,几分滑稽。
戚少商心下一松,就想笑。
在顾惜朝面前笑他的机会实在不多,就算是他睡着了,这机会仍是很少。
所以他此时看着顾惜朝这个样子,就很想笑。
他想笑,所以他手松了松。
他手一松,顾惜朝的眼却忽然睁开了。
苍穹无星,他的眸光却比星光还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