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玲珑(1 / 1)
五
已近黄昏的时候,骤雨初歇。
玲珑半靠在楼阁上,嘴角含笑,纤纤葱玉指捻着粉色的丝绢在空中轻轻一划,那高高挑起的宫灯便争先恐后地亮了起来。霎时,这温软阁里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长街,也照得那些来寻花问柳的男人心里痒痒的。
今日是温软阁半年一次的群芳宴,而玲珑是这温玉阁的新妈妈。
她如云发鬓简简单单挽了个半堕髻,斜斜插了一只彩蝶簪,额前用朱笔点了个五瓣梅花妆,一双斜飞的媚眼脉脉含情,未语先笑,风情万种的在楼中客人脸上飘过,竟是把每个人都迷得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了。
“妈妈,时辰到了。”一旁的青旗压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眼角却忍不住朝三楼那素纱遮掩的小阁里望去。
玲珑长入发鬓的远山眉微微一蹙,低笑着在青旗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个暴栗,嗔道:“好你个小浪蹄子,这么心急做甚?这时辰到不到,我心中自有分……”
她心中忽然一跳,这最后一个“寸”字在舌尖打了个转,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因她听见了马嘶声。
每个人都有个不大不小的癖好,有人喜欢字,有人喜欢花,有人喜欢挣钱,也有人喜欢输钱。
而玲珑的癖好,就是看马。
她的父亲曾经是个马贩。当他还没有为了一个另一个女子抛弃她们母女两个之前,她常常在睡梦中也听得见马的嘶鸣。
她的父亲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绝对是个好马贩,所以她家里的,也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
而她生了一双好耳朵,她善于听马的声音。
这利用马的声音识别好马的本事,几乎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所以她一听,就知道这是一匹万里无一的绝世好马。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马奔得不急,不快,异常的平稳,只因为它拉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若是快了,急了,说不定这木板钉歪了的破马车,两三下就得散架。
但马车现在还安安稳稳的驶着,不急不徐慢慢靠近了温软阁。
于是玲珑的眼睛愈发的亮了。她已看出来,这马车是向温软阁而来。她眼珠一转,低声向一旁的青旗吩咐了几句,这才清了清嗓子,曼声道:“开宴!“
楼下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了三楼那素纱缦扬的小阁处。那里本是黑沉沉一片,但随着玲珑话声刚落,一排排八角宫灯顿时亮了起来,更映得那小阁雕梁画栋,华美难言,仿佛是浮在云端的琼楼玉宇。
素纱还未拉起,但曼妙的丝竹之声已先传了出来,素纱里隐隐有人影朦胧摇曳,只看得楼下之人只恨爹妈没多生两只眼睛,看不穿那似无却有的轻纱,无法一睹帘后绝色的芳容。
玲珑抿嘴一笑,见把人们的情绪都挑得差不多了,这才款款轻移莲步,走下了楼,柔声道:“各位官人,今日是温软阁的群芳宴,想来各位也都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若是您看中十二芳中的哪一位姑娘,烦还请把你手中的玉簪花投向哪一位姑娘的聚芳篮。最后得花最多的姑娘就是这一次群芳宴的芳君,她会在众位官人中选一个成为她今夜的之客,至于会选谁,那就要看各人缘法了。不过……”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顿,见众人都是一副着急得要命,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的模样,不由扑哧笑道:“不过啊,各位官人可要想好了,每人都只有一次机会,可不要投错了又来怨奴家哦。”
她言罢媚眼一眨,双手一拍,三楼上的素纱便缓缓拉开了,一位藕色衣裙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朝楼下微微一笑。
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服饰华丽,但容貌却清丽如月,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虽未完全绽放,却已让人一见之下,身心俱悦。她脸上淡淡施了脂粉,眼睑下略略染上了金粉,便衬得那长长的眼睫更加楚楚可怜。
楼下认得她的人已早早叫了出来:“是留月姑娘!”
留月听得有人唤她,娇羞一笑,略低了头,双手在身前古琴上轻轻一划,便曼声唱道:“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和飘飏!请问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她这一曲《董娇饶》隐去了最后八句不唱,而一问一答之间妩媚流转,所含之意更是生动浅显,便是那“花开堪折直须折”之意。楼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一曲唱罢,叫好声不绝,也不知是在赞歌,还是在赞人。
然而在此时却没有人发现,方才还站在厅内的玲珑,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玲珑到了哪里?
她自然是出了楼,她要去看那匹好马,如果有可能,她还想跟马主人买下这匹马。
她有足够的自信马主人会卖给她。
她的理由有二。
第一,这马主人没什么钱。如果是有钱人,就不必坐这么破烂的马车了。
第二,这马主人并不太爱惜这马。若是爱惜,又怎么舍得让它来拉车?
马车果然是停在了温软阁前。
而那青衣青裙的青旗正垂着头怯生生站在马车前,而马车旁站着的,正是马车的主人。
玲珑远远看了那马车主人一眼,眼睛又亮了亮。在那一瞬,她觉得她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而那马车的主人是男人。男人一般都对美女比较客气,就算美女提什么难以接受的要求,他们一般都不好意思拒绝。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
特别是在美丽的女子面前,他们尤其不愿失了面子。
于是她摆动腰肢,一步步摇了过去,人未到,她身上那幽幽的脂粉香却早已顺着雨后清风飘了过去。
那站在马车旁的白袍男子本是微垂着头,这时听得玲珑脚步声,他双眉一皱,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星目灿如晨星,寒塞霜雪,顾盼之间,竟让玲珑这见惯世面的风尘女子也呆了呆。
她只觉那人目光如电,还未看清相貌,已是一股子遮也遮不住的英气扑面而来,撞得她心里扑扑乱跳,想好的词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她不愧是风尘中打滚多年,轻轻呼了口气后,已定下了神,嘴边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一双眼波光盈盈,仔仔细细打量起这白袍男子起来。
白袍男子很年轻,但却一脸风尘和辗转的倦意,那飞扬的眉宇本应是无所畏惧的鲜活,但在那黑沉沉的眸色里全然淀成了一种孤高的沧桑。
他俊朗、英气,但偏偏如此寂寞和苍凉。
玲珑心中一动,挥了挥手让青旗退下,自己倒走上前去腻声道:“这位公子,可是来参加温软阁的群芳宴?怎么到了门口还不进去?”
白袍男子眉锋一动,摇了摇头。
玲珑怔了怔,却又马上笑道:“公子不是来参加群芳宴的?莫不是慕了我们温软阁的名,想要来一睹温软十二芳?”
白袍男子抬眼看了她一眼,却仍是摇了摇头。
这下玲珑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她叹了口气道:“这位公子,你来温软阁一不来参加群芳宴,二也不是来找姑娘的……莫非,你是知道奴家爱马,特意给我送马来的?”
她这一句话说出,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格格笑出了声。但那白袍男子却是一愣,继续摇头道:“这马不是我的。”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有一种切金断玉的爽利,让人听了安心,舒心,放心,只觉什么事只要是这人答应了,就没有做不到,做不好的。
现在这样的声音说,马不是他的,玲珑几乎立刻相信了他的话。
何况还有人接着他的话道:“这马是我的。”
这声音清清冷冷,如珠玉落盘,月华满地,极寒之处,偏偏有极妖娆动人流泻而出,就如一场梦境般恍惚而不真切。
玲珑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向马车内望去。
那声音,就是从马车里传出的。
那马车前垂了一道薄薄的布帘,而一只手正半掀了帘,探了出来。
那只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手指纤细,指尖更是晶莹得仿佛透明一般美丽。
玲珑从没有见过哪个男人的手生得如此完美,就算在女子中,她也没有见过。
然后这手的主人探出头,朝玲珑笑了笑:“怎么,你想买我的马?”
于是玲珑醉了。
玲珑没有喝酒,但谁说一定要酒才能醉人?
所以玲珑醉。
醉在那人春风一般的微笑中,醉在那人春水一样的眼波里。
陶醉。
青旗是一身青衣,这人也是。但就这么一袭简简单单的青衣布袍穿在他身上,竟也穿出了晋人的洒脱风姿,狂放之态。他眉目如画,秀佚绝伦,长而微卷的青丝不绾不束,任其披散于脸侧肩旁,便似那仙人般飘然独立,不识人间烟火。但他长睫微抬,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冽如冰,执著而高傲,纵是笑着,也有一种鹰般的锐利,刺得人心中发寒。
玲珑一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颤着声音道:“这、这是公子的马?”
“没错。”青衣书生笑了笑,刚从马车内探出身子,一旁的白袍男子便叹着气上前扶住了他。他也不挣,便顺势倚在了白袍男子身上,悠悠道:“不过……我可不卖。”
玲珑见他半倚在白袍男子身上,一身软绵绵的甚是无力,不由奇道:“公子可是生了什么病么?”
青衣书生脸色微微一变,有意无意在转眸间瞪了白袍男子一眼,这才微笑着道:“在下没什么大碍,有劳姑娘挂心了。”
“我们只是想到这里借……借个宿头,还望姑娘……行个方便。”一旁的白袍男子接着道,但话语吞吐,似乎颇为犹豫。而青衣书生则爽快得多:“我们要一间清静一点,最好闹出些声响别人也听不见的房间。当然,一定是要干干净净的。”
玲珑顿时愣住了,这两人到底是不是把温软阁当客栈酒馆了?还诸多要求?难道他们以为是这温软阁的老板么?
干净、清静,还要闹出声响别人也听不见的房间……
玲珑忽然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如水般的眼波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了几遍,忽然笑了起来。
“公子大概找错了地方了吧?要不奴家给你们介绍个地方,喏,这长街尽头左转三个路口处有个万香院,肯定很适合公子你们俩的。”
她笑得有些怪。
似乎是了悟,是嗔怨,是感叹,也是有点悔恨。
若是白袍男子和青衣书生知道那万香院是什么地方,肯定会明白她笑得为何这么奇怪,但他们不知道。
所以他们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娇俏俏的女子,心思也不知想歪到了哪个天窟地洞,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去了。
待他们知道的时候,已是过了许久以后,而那时,玲珑早就从良嫁人,还把这一夜的偶遇,当作笑话般说给自己的丈夫听。
好在她至死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要不,恐怕她也不会说得那么轻松。
“我们可没找错地方。”青衣书生一笑,从怀里掏出个鹅卵大小的珠子,朝玲珑晃了晃:“给我们安排个刚才我说的那种房间,这珠子就是你的了。”
玲珑的呼吸顿时有些发紧。
那珠子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绿光,晶莹剔透,竟是一颗极品夜明珠。
玲珑倒也不是没见过夜明珠,但她确实没有见过一出手,便是一颗鹅卵大的夜明珠的人。
普通一颗夜明珠已是价逾千金,更何况这颗极品中的极品?
她两眼牢牢盯着那颗夜明珠,嘴里却道:“……公子好豪爽的手笔,不过,如果公子能把这匹马相赠……”
她到这个时候,竟还念着那匹马。
白袍男子怔了怔,青衣书生却是双眉一皱,微怒道:“不行,我说了不卖就不卖。”他冷冷哼了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一物,仍向玲珑道:“既然你不稀罕这破珠子,那这个东西你总该识得吧?”
那是个小小的玉牌,色呈碧色,端得是毫无瑕疵,晶莹温润。
但这玉牌纵是价值不菲,却是万万比不上夜明珠的贵重的。然而玲珑一看这玉牌,脸色却是变了。
只因这玉牌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大字:
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