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个人(1 / 1)
五月初八,晴,千里风光万里疆。
京城所有的官驿车水马龙,水泻不通。这日,正是各地封疆大吏和封王们回京述职之日。宫里也忙得一团乱。掌事太监们尖声细嗓的督事,封王们用的龙纹琉璃套件,三品以上大员用的蟾蜍翡翠套件,五品以上官员用的祥瑞玉器,一件件的从库中取出,擦得晶亮。一年一度的犒赏大宴,是宫中的头等大事。三千人马轮番上阵,好不热闹。
凤鸾阁里首要的,是将今年各地的奏折归类存档,然后封入库中。月夕与一干女子细细检阅奏章,礼部的,吏部的,刑部的,中央的,地方的,每人面前都堆得跟小山头似的。她昏天黑地的埋首于中,大半天也便过了。午时,值事太监高呼道:“用膳了。”便听得各女子细细长长的喘气声,连声叫道:“忙了半日,终得休息了。”这时,小菊兴冲冲撞进来,月夕刚一转身,便被她撞倒在桌角,刚整理罢的一摞卷宗从桌上哗啦啦的掉到地上,混在一起,哪里还分得了类。月夕心里连连叫苦,转过头来正欲责罚。小菊便可怜兮兮的望着她道:“小姐,对不起。王相找你去大理寺凉亭饮茶,我跑了一小路来找你,你看在我辛苦的份上,饶了我吧。”这小菊当年跟她进了宫,就像姐妹般互相照顾,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旁边共事的女官们拍手叫道:“江太傅好福气,要去会那玲珑剔透,风流倜傥的王相。也难怪小菊这般惊慌失措。要是王相约我,我就算连夜点灯做事,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去的,去之前,还得用两个时辰沐浴更衣,焚香搽露呢。”这一干女子日日一起做事,调笑起来也是没分没寸的,月夕也就随她们笑去了,便板起脸来对小菊道:“你闯的祸,害我白做一上午,我不罚你,你倒还卖起乖来。你不准跟去,帮我重新做过。”小菊撅嘴道:“就许你去玩,倒要我帮你做事。各位姐姐,帮我评评理嘛。”
旁边的白书吏笑道:“你家姐姐去回男人,你跟去做什么?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把掉在地上的那些卷宗帮你姐姐分清楚吧。省得讨打。”姐妹们又笑作一团。月夕见小菊一脸苦相,便道:“就知道你懒。也罢,你便随我前去吧。”
小菊叹道:“我哪有那么好命。小姐,王相之前早就料定小姐会很忙,还嘱托我定要帮小姐的忙,好让你抽出空来。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看来,我注定要帮小姐把这些卷宗整理完的。”月夕见小菊认命的样子,也笑道:“原来王相比我要好用些。谁言女人的甜言蜜语才有用,这英俊男子才能让我们家小菊云里雾里的甘心卖命呢。”众人皆笑,月夕拉着小菊的手道:“也罢,我确实是忙不过来了。你好生帮忙,晚上,我帮你揉揉肩,摧摧腿,好赔罪不是?”小菊有些许尴尬的笑道:“小姐就安生去罢,别折杀我了。”月夕这才跟众人离去。
月夕挑了条偏安的小路信步而行,心底惊奇,暗道:“王相怎么挑了这个时候见自己?”现在,所有的官员都在太极殿朝见天子,连云崖和平日最爱粘着她的太子也去了,王相怎么得闲,想到约自己见面的。心底思量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便脚底加快脚步,不日,便到了大理寺。
远眺而去,见王相立在三里亭中,他身着一品暗红朝服,头顶红樱乌纱官帽,背手而立,神采飞扬。他天生有如无暇宝玉,有着颠倒众生的神韵。众多人中,只要有他出场,便如落入鸡群的仙鹤,倪俾众生。他的身后,是垂手而立的梦蝶,美人在水一方,风将她的罗纱吹起,朦胧的妙目落在他的背影,如痴似醉。月夕看到此处,不由低头轻叹。
王相转睛见到她,笑道:“月夕,你来了。”语气间有久候之后的惊喜。她对二人笑了笑,落坐在石凳上道:“什么风将你二位吹到此啊?”她笑着对王相道:“现今大小官员都在勤见天子,你当朝一品,怎么,是否当场被免职了?”
王相挥手叫梦蝶从竹篮中取出几样细糕软点,密密铺在桌上,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主要是地方官员回京述职,在那里也是赔坐。我便告了个假,请梦蝶姑娘做了些小点与你分享来了。你千万莫要说出去,不然,我可要被罚俸的。”
月夕拿起一个小点尝了尝,对梦蝶道:“我还未知原来你的手艺这般好,比宫里的御厨有过之而无不及。梦蝶姑娘,你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谁娶到你可是福了。我今日可是沾了王相的光了。”
梦蝶拿眼偷偷的撇了王相一眼,脸上晕染上淡淡的红晕道:“姑娘喜欢就好。”王相仿佛对此置若罔闻,笑而不语。他淡淡的神色使得梦蝶的神色迅速黯淡下去,她也便立于一旁,咬着嘴唇不语。月夕喝了一口茶,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谁曾言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世间的事,又有哪桩哪件可以永如人愿。
月夕像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王相道:“这次各地官员回京,朝中会否有人事的大变动?”
王相挑眉道:“这倒未曾听说,怎么,有什么事吗?”月夕摇头笑道:“随便问问。”她见王相不愿多谈,便知朝中似乎想借此次众官员入京,做一笔大文章。因为皇上是深谋远虑的,太子近来又流露出太多权术的气息来,连东宫也似乎蠢蠢欲动。这多方力量,到底在寸土必争些什么?这场旋涡的中心,是那个拥兵自重的云王,轨计多端的桂王,执掌兵权的穆将军,还是拥有生杀大权的云崖?谁又在扮演什么角色?谁又想除掉谁?那么,王相,这个意气风发的一品大员,他又站在谁的身旁?月夕突然觉得步步惊心,草木皆兵。这深宫大院里,似乎谁都不能相信,但无论如何,决计不让自己再次成为云崖的拖累,所以,她要保护自己。她思及此,心里一甜,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来,连忙强按住,低头喝茶。
王相见月夕如此,便知她又在拉开自己跟她之间的距离。她对王相而言,似乎永远都是个谜。此刻真心,那刻假意。这时好,那时坏。他们的关系也好好坏坏,反复无常。这个女人,既深深的吸引自己,又让他感到威胁。他似乎也茫然了,理不清心头的思绪。回过头去,见梦蝶一脸伤痛的望着他,一时心烦,甩袖站起。他们二人,再加上一个梦蝶,陷入从未有过的冷场。片刻,那边月夕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既然无事,我便先行告退了,阁内还有许多事要办。”说罢,对王相做个福,转身离去,转到一个无人的庭院,抱着棵树吐了起来。半日后,好不容易止住,她右手轻轻盖着小腹,心里暗自叹道:“我该怎么办?”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现今只是五月,到可以离宫之时还有另外五个月。到时,这个肚子定无法瞒过去了。这腥风血雨来临前夕,又如何让云崖再分心。她靠着树半日,闭上了眼,阳光透过斑驳的叶子温暖着她的脸。她仰着头,良久,淡淡的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
那边,王相望着月夕的背影,似乎痴了过去。梦蝶默不出声的站在他的身后。他立多久,她就立多久。她总是在他的身后,用一种绝望的姿态仰望他。而他,明明就是触手可及,却仿佛永在她到不了的云端。他明明就那么耀眼的温暖,却不肯回过身给自己一丝一缕的阳光。梦蝶这个名字是他当年给的。他说要她长大后如庄公梦蝶般,是每个男人梦中最璀璨迷人的蝴蝶。只是,就算世间所有男人都爱她,她在乎的那个人心里永远没有她的一席之地,那又有什么用?
梦蝶正在恍惚间,那个男人用清冷的声音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他的声音没有热度,没有对月夕说话的热度。无论自己做再多事,他都是这般冷冷清清,不冷不热。
梦蝶泪眼朦胧道:“只要是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的。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
王相道:“何事?”他的话总是简洁明了,仿佛多说就是浪费。梦蝶心里一酸,咬牙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么多事?你默默的顶着巨大的风险为她做这些,她都知道吗?就算她知道,指不定也是会恨你而不会感激你,你真的不明白?”
王相淡然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梦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你难道已经爱上她了吗?”她的声音微微颤动,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王相依然没有回头,毫无感情道:“我爱上谁都与你无关。”
这样无情的态度,这般对摇尾乞怜的她视若无睹的冷酷狠狠的刺激了她,她像发疯的人一般笑了起来,笑到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她好不容易止住,愤恨的想要揭开他的面具,他那张千年寒冰的面孔。她讽刺道:“可是,你爱上谁都行,居然爱上她。你自己最知道,你是应该恨她的,难道你不想将她碎尸万段吗?你忘了你最爱的那个人是谁了吗?你忘了你为那个人流的泪吗?我还记得当年,你抱着我诉说你的痛苦,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王相慢慢的转过身来,眼神因为痛苦和矛盾而充血,他像受了挑衅的公牛一般狠狠的看着梦蝶,这种凌厉冷酷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他一步步逼近梦蝶,身上散发出恐怖的杀气。梦蝶被吓到了,惊恐的后退。但是太迟了,王相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用力掐住梦蝶的脖子,把她拖到自己胸前。她因为缺乏空气而两眼通红,痛苦的眼泪流了出来,张大嘴徒劳无力的吸着空气,就像刚被钓上来的鱼般垂死挣扎。
她的眼前慢慢的变黑,黑暗中,听见他的声音道:“你别以为曾经呆在我身边,知道我的一点秘密就可以来要挟我。要知道,想要挟我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最讨厌多嘴的人,也讨厌多管闲事的人。以后,最好放聪明点,不然的话,要杀掉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除非,你的床上功夫好到让太子立你为后。”他猛的放开她,她跌在地上,剧烈的咳嗽,他走前,又对她道:“不过,男人都很讨厌多嘴的女人,你如果想活得长一点,就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算我不动你,太子也会动你。”说罢,便转身离去。
梦蝶独自坐在地上,凉风吹过来,她痴痴的望着他,喃喃自语道:“你这是关心我吗?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我知道你所有的痛,我这样做,无非是想让你正眼瞧我,难道我错了吗?”半日,她又暗自笑了起来道:“这是十年来我离你最近的一次。我总算又可以闻到你的气息,又可以感受到你的体温。你的味道还是和当年一样好闻。和我记得的,一模一样。”她有些欣喜的笑,笑中,眼泪如流水般,止也止不住的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