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情之一字(1 / 1)
包铜鎏银边儿玻璃镜子里,回雪纤巧的双手穿花蝴蝶般在我发间翻飞。桂花油就着抿子将长发抿的馨香水滑,再用描金莲纹的月牙梳在头顶挑出缕缕发丝盘旋成精巧交叠的花式,余发结成根儿乌黑油亮的辫子束上明黄金绣丝绦。回雪蹲下身来用扁针儿在绦间仔细挑出繁复的发花后,又在辫中自上而下缀了五颗浑圆的东珠。镜子里映出她雪白的笑脸,来回端详了一番说:“公主看看梳得还成么?配些什么首饰好?”
一旁的绿绮轻声走来跪在地上将手中盛满金玉缀饰的紫楠托盘举过头顶,稳稳呈在我手边儿。她的脸埋在托盘下,只露出一抹吹弹可破的雪白颈项。满目珠翠晃得我有些头晕,略瞟了两眼,捻出一根儿宝石蜻蜓簪子递给回雪:“就这个吧。”
她应了声儿接过去,用扁针儿先在头顶的发花间拨出缝隙,再将簪子探着深浅仔细插入后撤出针来,边摆弄着蜻蜓口中的嵌红宝石飘带边掖着鬓边碎发。我扫了眼绿绮退至门边儿转身离去的侧影,转头看向回雪那一脸掩不住的苍白叹了口气:“你还是”
“公主!”忙碌的手顿了顿,她沉声打断我的话语,小脸映在镜子里微微蹙起两道烟眉:“您在哪回雪就在哪。若是姐姐还在,也断不会放您一个人儿的。”说着侧首扶了扶眼角儿,又低头仔细修整起来。
耳边传来的钝痛让我微微一颤,一排银镀金翠秋叶耳坠流动着水绿光芒。鼻端萦绕甜腻的桂花香气,那斑斓的光闪烁着恍如梦境,想起那双拂在我耳边的大手,眼眶禁不住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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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四天前的午后,我夜探皇宫的翌日。站在养性斋宽敞的院子里,康熙御笔“飛龍在天”的蓝底儿金匾让我哭笑不得。大群嬷嬷侍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山呼公主千岁,接着又是一通赏赐累得我四仰八叉瘫在床上,众人被我一股脑儿都哄了出去。锦被上耀眼的金银刺绣摩擦着肌肤一遍遍的提醒我身在何处,一把扯过被褥将头脸全都盖住,眼前漆黑一片。我趴在床上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起来。
许久,心里总算舒服了些。我抹去眼泪翻身躺下,丢开硬邦邦的枕头,神经一阵抽痛。四周弥漫着淡雅的茉莉香气,我瞅着帐顶的玲珑熏球转着圈儿渐渐平静下来。
封个公主,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康熙这么做固然有个人的私情在,却也免不了对政局权势的一番考量。我是镶白旗主雍亲王的人,却又认了个正白旗的阿玛,若是没记错这个阿玛原来可是大阿哥党。奉天将军么?看来胤禛在康熙心里的地位是越来越重了。
佟佳氏、郭络罗氏。哼,若是因为我抗旨就诛灭堂堂两族皇亲,这昏君的罪名可就背大了,皇帝才是这天底下最不自由的人,他不会这么傻。我们之所以达成这样一个奇怪的平衡,彼此是心照不宣各怀鬼胎,否则想要留住我也不会如此容易。皇上,您既然莫名其妙摆了我一道儿,咱们就各凭本事吧,我倒很好奇你留下我究竟想做什么。让我信你么,希望答案不会让人太失望。
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个胤禄了。十六哥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我头痛的揉揉额角,忽然感到空气中泛起一股静谧的气息,静得有些不寻常。心里一激灵撑起身来,只见穿着宝蓝箭袖的胤禄倚在门边儿,脸色就像数九天结了冰的湖面,皱着眉头见我看他忙冷冷的别开头。我张了张嘴却半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垂头干笑两声掀开被子往床沿挪了挪。石青皂靴擦着我肿胀的眼帘儿飘到窗边紫楠透雕靠椅前,衣摆淡淡一晃坐了下来,指节磕着扶手发出一声声儿“咯咯”的脆响,沉静的有些压抑。
我心里像挂了十五个水桶来回磕绊着什么动静都有,闭眼喘了喘,抬起头却发现他正靠着椅背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瞳仁儿黑漆漆的聚焦在我脸上,不冷不热。我看见一道道细纹在心口野草般蔓延开来。
一句似笑非笑的话打碎梦魇。
“满人的女儿要左右各带三具耳坠,公主怎么能没有呢。过来。”
那眼中闪过的一抹流光让我松了口气,整整衣襟拎起鞋子凑手就要穿。
“哼”他轻咳了声走来扯去我手中的绣鞋:“公主怎么能穿这个。”说着左右看了眼,从床下小格儿里取出一双穿珠彩绣的旗鞋晃了晃说:“大清公主要穿花盆底儿,懂么。”瞅我一愣神儿的功夫揽过我的脚一套一提就将旗鞋穿了上来。我脸一烧噌的站起,却冷不防脚下发软眼瞅着就要摔倒。大手伸来稳稳撑住,他低头盯着我的脚面淡淡道:“慢慢来,我扶着你。”
说不清是鞋底儿太高还是心里太沉,几步路走得七上八下险象环生。肘间阵阵滚烫透过绫罗绸缎渗入肌肤,像两把烧红的铁钳子烙在身上。一滴泪珠不听话的蹦出来,跌落在那骨节分明的手面。大手猛地一顿。
我仰头眨了眨眼顺势一挣脱开手去,几步稳稳走到妆台前坐下。水亮的镜子里惨不忍睹,我忙胡乱拣了个粉盒儿一边大把往脸上扑着一边笑道:“穿耳洞很疼的,咳,不要。咳咳咳。。”
粉末儿呛进嗓子眼儿里噎得我猛咳起来,赶紧扔下粉盒张手掩住口鼻,却痒得怎么也忍不住一个劲儿的闷哼。一把拽过什么捂在鼻端,淡淡竹香漫过那扰攘的脂粉香气立时止住了咳。胃液胆汁却好像一股脑儿都翻了上来灼烧着喉咙,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胤禄重重在我肩上压了一把还是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扯出被我攥成一团的手帕游移在我脸上轻哼了声儿:“傻瓜。”
挨得那么近,我能看清他脸上新生的青色胡茬,两个硕大乌黑的眼袋,还有眉心那几道深深浅浅的痕迹。一阵钻心的疼,我伸出手想如往日般抚平那些皱纹,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卡在半空进退不得。攥成拳头,我张了张嘴,听到自己沙哑的喊了句:“十六。。哥”
那双绝美的眼睛一怔泛起一片朦胧,两手将椅背握的“喀吧”直响,他蹙眉微笑着吐出一个个棱角分明的碎片:“你是这么想的。”
他淡淡看着我,眼底的青青白白一丝不落将我笼罩,像要在灵魂深处找到答案。那眼中星星点点,全是心碎的痕迹。
“胤禄。”
他忽然邪媚一笑绕到身后,双臂环着我的肩,鼻头靠过来在我脖颈间来回蹭着,我能感到他滚烫的汗珠沾在肌肤上引起一阵轻颤。
心脏“怦怦”急跳起来,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我。。”
“嗯?”
一记闷雷在纷乱不堪的脑海中炸开耳垂竟让他狠狠咬了一口!我反射性的张嘴就要喊却被大手牢牢捂住只发出“呜呜”声。他火焰般的呼吸扑簌在我脸上,轻笑一声又张口含了起来。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串串滑落,那滑腻炽热的触感让我战栗着闭上了眼,全身泛起滚滚酸麻。灵动的唇舌一寸寸轻轻嗫咬着幼嫩的耳垂,空气中茉莉、桂花、竹叶无数香气汇成一股热流来回冲刷着,酝酿出极致的甜美和苦涩。
黯哑的嗓音侵袭在我耳间:“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信我!公主?你给我听好,我爱新觉罗.胤禄就是喜欢你。哼,就算皇后又怎么样!”
一阵尖锐刺痛让我猛地睁大眼睛,只见两耳各一条腥红的丝线穿透血肉,一颗血珠从红白间渗了出来,被雪白手帕瞬间吸吮得无影无踪。他沉重的呼吸着狠狠抱了我一把,转身甩开帘子快步而去。
我有些懵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一定在恨我吧,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情郎变哥哥还真是滑稽得很。想起康熙那天诡异的笑容我心底一凉静了下来,拿手帕细细擦干脸上的痕迹。胤禄你才是大傻瓜,喜欢我这么个闯祸精。不过我的云潇毕竟没有让我失望,你还是懂我的。
斑驳的手帕早已不复白净,血痕、泪水混杂在经纬间却掩盖不了主人身上那股淡雅的体香,想起他我心里一紧忙起身打开窗户。只见院中叠石前,胤禄和一个宫女正在说话,宫女猛摇头“扑通”跪到地上仰头不知说着什么,那面孔竟是回雪。胤禄摇摇头将她扶起又嘱咐了几句便向门口走去,临到门边儿脚下停了停,那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旋即跨过门槛儿匆匆离去。
轻巧的脚步声从楼梯“噔噔”传来,回雪一身宫女装扮近前跪在了地上。我蹙眉就要搀扶却见她磕了个头趴在地上哽咽道:“小姐,回雪要留下,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这是开玩笑的事儿么?留下就不知何时才能出得去了!李鱓知道么?他怎么办!”
她抬起头,精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您别说了,姐姐已经没了,死我也要和小姐死在一处。四爷和十六爷就是知道回雪的心意才答应让我来,您说什么都没用。”
她的脾气实在是这个倔强的姑娘。
罢了,我扶她起来点了点头,只有日后她想走时再设法了。
头昏眼花全身酸疼,我揉揉太阳穴起身想去床上躺会儿,却瞥见窗边儿桌上摆着一个精美的紫檀雕花盒子。心里一动跑过去打开来看,一整套象牙描金彩莲梳具静静躺在紫色的绒布里,上面盖了一张淡紫小笺,背面用清峻的柳体写着两行诗句:
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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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
“啊?”
回雪摇摇头,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绿绮。两个小宫女捧来旗袍坎肩儿,我起身平举双手一边更衣一边对绿绮问道:“怎么了。”
她柔柔的语声珠玉般滑落:“回公主话,各位主子送来的寿礼都放在书房了,请公主验看。太监小顺子在外求见。”我淡淡看了她一眼:“哪个小顺子?”
低垂的头微微一颤,声音小了些:“就是十六爷身边儿的小顺子。”
“绿绮这名字是哪位主子给取的啊?”
“回主子话,是万岁爷赏的。”
“唔,很好听。东西先搁着吧,去传小顺子进来。”
“是。”绿绮躬着身子缓缓退了出去,姿势标准而优雅,绣鞋踩在地毯上响起柔软的“沙沙”声。我看不到她的脸,却瞧见那手中的绢帕被来回揉搓成了一团儿,纠缠着分不清原来的模样。
绿绮,可是一把大名鼎鼎的绝世好琴呢。
银红绣金银荷花夹袍外罩了件娇黄花纹琵琶襟坎肩儿,衬着发间红色丝带添了几分喜气。我坐下身来,用镶着象牙头的胭脂棍儿沾了点胭脂淡淡晕在唇上。回雪仔细的给我挂上一件件佩饰:平金绣彩莲香囊、鹅黄彩帨、领约,还要往上套被我笑着一把拦住:“行了行了,再弄下去可就走不动了!”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俩小宫女闷笑了声儿捧着盘子退了下去。一人蹲身儿给我轻轻套上葱黄钉绫百花厚底儿旗鞋,我晃了晃只听上面的珠子哗啦啦一阵脆响。
“奴才小顺子给公主请安,公主吉祥!”
“嗯,起来吧。有事儿么?”
“回公主话,爷让奴才来请公主,说仔细着别耽搁了时辰,今儿是皇上特为公主生辰办的家宴,去迟了不好。”
我淡笑着起身在镜子里上下看看,该是妥当了,稳稳走了几步点头道:“行了,走吧。”众人侧身让到一边儿,我一抬手举步朝楼下走去。养性斋位于御花园西南角,紧挨着乾西五所。今日的家宴摆在乾清宫昭仁殿,从御花园一路过去倒也不是太远。一行人走到万春亭边,我正琢磨着待会儿应对的规矩,忽然一个黑影迎面撞过来就要把我扑倒。脚下的花盆底儿也不稳当,身子歪斜着堪堪向后仰去,众人一阵惊呼架住我,这才免了洋相。我拍着胸脯顺顺气,腹诽着鞋子的种种恶劣之处,耳边传来“扑通”跪地声儿伴着颤抖的哭喊:“主子,呜呜~主子饶命啊,奴婢没看清冒犯了主子,主子饶命!”
地上是个年轻轻的娇小宫女,身量还没长成,哆嗦成一团儿。身后的太监早已上前左右架起了她,她哭喊得越发厉害起来。这皇宫真是的,动不动搞这么大阵势做什么。我冷哼了声儿摆摆手正要让他们放人,却听假山后传来一声娇叱:“光天化日的随便欺负人,还有没有道理!”
嘿!我眉头一皱喝了声:“退下!”俩太监忙松手退到我身后。一个穿着大红彩绣花蝶旗装的少女挽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路鄙视着我从假山后大步走来。满头珠翠点缀在她发间却丝毫不显得累赘,反倒透着一股子飒爽风情。绿绮近前一步轻声喝道:“大胆,见到漪莲公主还不快快行礼!”她斜眼上下看了看我,轻哼了声儿福身懒懒道:“见过公主。”说着一把拽起还在地上抽泣的宫女也不作声。
我看了她一眼:“请问尊驾是”
“哼,我是和硕特拉藏汗的大公主!”
“唔,原来是贵客呢。不知公主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欺负小女孩,哼!”
“呵呵,请问公主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
“两只都看见了!你没欺负她她能哭得这么厉害么!”
一旁的绿绮正要插嘴被我一摆手噎了回去,我含笑道:“敢情是位长了通天眼的。她自个儿要哭干我什么事儿。你何不自己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搞清楚再来无理取闹也不迟!公主自便,告辞了。”那小宫女支支吾吾哭个不停,我无奈的摇了摇头领着众人浩荡而去,没走几步又诡异的笑起来。
回雪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公主,您这笑的是哪出儿啊?”
我拿帕子掩住脸干咳了两声说道:“没事儿没事儿。你不觉得那个公主还不错么,倒是挺有正义感的。”回雪无谓的撇撇嘴:“她那是有劲儿使错了地方,错怪好人。”我侧身拍拍她的手臂含笑不语,突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让我本能的抬手挡去,是条漆黑的皮鞭。
我冷笑一声回手攥住鞭身,却不防鞭尾一挣绕了个弧线“啪”的抽在我手背上甩出道血痕,火辣辣的疼,四周一片大呼。可恶,我运起内劲一扯,连鞭子带人越过我们“嗖”的摔了出去。身后“扑通”一声儿还稀里哗啦的响,我忙转过身去,一看之下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没想到这后面竟有个小小的水池子,而那鞭子的主人还正可巧不巧跌了进去落水的蒙古公主扑腾了几下拽住手边儿汉白玉围子,顶着一头水草落汤鸡般粗喘着,又是吐口水又是大咳,很是可怜的样子。我赶紧点了两个太监去拉那公主,她靠着石头好不容易气儿顺了便扯开嗓子朝我大吼:“你!你给我记住了!”脾气还真硬!我耸耸肩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挥挥手快步离去。
绕过几座假山,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哈哈大笑起来。回雪拿手帕给我简单包扎一下叹了口气:“您啊,这性子也得改改不是?”笑声在寂静的御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众人都低垂着头看不见任何表情,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步步端庄至极的朝层层宫苑走去。乾清宫粗壮的红柱子映入眼帘,穿过蜿蜒的回廊正要按小顺子指的方向去昭仁殿,一个黄衣侍卫从转角处近前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奴才御前侍卫查弼纳给公主请安,公主吉祥。”
“起来吧。”
“谢公主。启禀公主,李总管吩咐奴才在此等候。万岁爷有旨,请公主先行前往东暖阁伴驾。”
“李总管说没说是什么事儿?”
“回公主话,总管没说什么,只吩咐奴才来候着公主。因为二公主在,总管脱不开身,还请公主恕罪。”
“前面引路。”
“嗻,公主请。”东暖阁熟悉的明黄毡帘儿前,李德全一掀帘子出来请安:“奴才叩见公主,公主吉祥!”我虚扶了一把淡笑道:“谙达多礼了。皇阿玛可在?”
他欠了欠身:“万岁爷正和二公主在里边儿念着公主呢,公主请。”
“有劳。”这繁复的规矩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心底一通腹诽着款款朝寝宫走去。
还是那熟悉的龙涎香,还是那一片耀眼的明黄,重重纱帐低垂着却不见皇帝人影儿。李德全伸手冲里间指了指,声音不大不小的说道:“启禀万岁爷,十一公主到。”
“清扬啊,快进来!”
听着好像还挺高兴,我撇了撇嘴角儿前行几步穿过帘幕,只见穿着明黄平金寿字纹衫裤的康熙举着双臂,正由旁边一身儿杏黄团龙夹袍的淡雅中年女子伺候着穿戴。康熙清朗的笑声传来:“快来见见你二姐荣宪公主熹敏。”我垂下头:“清扬给皇阿玛请安,给二皇姐请安。”
康熙淡笑着摆了摆手,熹敏过来牵起我的手打量了一番笑道:“真是个仙子似的人物呢,皇阿玛真真儿的好眼光!呀,这手怎么了?”她腕间的翡翠手串儿悬着长长的流苏,一圈金钻镶在结牌上明晃晃的。我淡笑着摇了摇头:“清扬有个事儿还要请皇阿玛恕罪。”
他拉过我的手看了看皱起眉头:“说。”
“刚才来的路上,清扬一时莽撞和拉藏汗的大公主起了些争执,结果公主失足就,跌进池子里了”
抬眼看去,康熙唇边挂着丝儿玩味的笑容,眉头一挑:“是么,朕怎么不知道,还不快过来给朕更衣。唔,以后要是有狗咬你记得别用手,拿个棍子什么的,仔细伤着了朕心疼。至于眼光嘛,有些人可是好得很呢。”熹敏噗哧笑了一声,拉着一头雾水的我走到皇帝身边上下收拾起老爷子的穿戴来。
外间传来李德全清淡的声音:“启禀万岁爷,一等侍卫额伦特求见。”
“传。”
我朝明黄纱幔看了一眼,额伦特精瘦的身影隐约投出一个粗浅轮廓。行礼请安略过不提,几句官话过后康熙淡淡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万岁爷,曦宁公主的身世来历均有案可查,确系自小被拐卖到京城来的。只是”
“嗯?”
“只是十六爷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带着奴才往青海走了一趟,却又半途折返了。”
“知道了。十六阿哥的头疼可还有犯?”
我蹲下身来摆弄着绛色团龙暗花缎长袍四面儿的开裾,手下不由得有些哆嗦。熹敏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转身从架子上取来件天青色团龙对襟马褂。
“回主子话,爷的身子这几年一直不错,就前些天在路上看了京城来的密折不知怎么就突然大犯了一回,疼的实在受不了。奴才看不过去按着您的方子仔细给爷煎服了才止住,可爷二话没说就一路不分昼夜赶了回来。近日清淡的食补着,还是有些消瘦。”
明黄腰带悬的珐琅鞘刀和月白吩撞出轻响,我手心儿一紧听着头顶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仔细照看好十六阿哥,有什么不妥贴的都详细报上来。你们爷是个锯嘴儿葫芦,你机警些别帮他藏着掖着的,有个好歹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奴才不敢,奴才遵旨。”
“跪安吧。”
“奴才告退!”
康熙移步到穿衣镜前,我手中一空赶忙站起身来却是两腿酸麻,脚下一个趔趄又是险些跌倒,看来穿这旗鞋还真是个技术活儿。熹敏担忧的看了我一眼,我摆手示意不妨,取来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帽呈给她。康熙戴上帽子上下看了看我:“你随身的丫头带进来了么?绿绮可还用的惯?”
“是,绿绮也很好。”
他拍了拍我的肩含笑走去,一旁的熹敏拉起我随在皇帝身后快走了几步跟上。夕阳西下,昭仁殿里灯火通明。静鞭“啪啪”一响,两边跪满了花花绿绿的人影儿。胤禄一身月白长袍静静跪在旁边儿,在我经过时用指头在地毯上轻磕了两下。康熙走到御座中坐下身来,众人齐整的行礼道:“儿臣(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皇帝一摆手:“起喀吧。清扬啊。”
“在。”
“去给太后和你母妃、哥嫂们见个礼。”
“是。”
熹敏安抚的笑了笑,我低头款款走到中间,右手叠在左手上恭谨的福身道:“清扬给太后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给众位哥嫂请安。”众人虚扶了扶,康熙朗声笑道:“行了行了。今儿个是十一公主的生辰,朕有几个小玩意儿给公主作贺礼,呈上来。”
李德全带俩小太监捧着托盘儿立在阶下。康熙伸手冲我比了比,我狐疑着走过去,盖着的红绒布一掀,只见一盘是两个红玛瑙罐子,另一盘是套玉石的笔洗笔架。我看了看李德全揭开罐子,是副水晶棋子,紫金各一半。李德全朗声道:“万岁爷有旨,赐漪莲公主紫金水晶红玛瑙围棋一套,青玉透雕灵芝笔洗一个,镂雕松柏人物白玉笔架一支以贺公主生辰!”
四周一片寂静,我规规矩矩的伏在地上行礼谢恩:“清扬叩谢皇阿玛恩赏。”
“嗯,快起来吧。过来阿玛这里和你皇姐坐。”
目不斜视的走回熹敏身边,她牵着我的手含笑点了点头。酒宴开始,一排排宫女太监端着酒馔鱼贯而入。
一声娇笑传来:“皇上疼小格格可真是疼到心坎儿里去了。那套水晶棋子儿十四阿哥要了好多次您都没舍得给呢。”
康熙笑着点头道:“宜妃这话儿说对了,十一格格是朕的心尖子,她要什么朕都舍得!”我从睫毛间看去,一身桃红色团花旗装的宜妃侧首含笑,玳瑁嵌珠宝花蝶指甲套捻着粉色绢帕掩住口鼻,她该有四十多了吧,倒是娇滴滴的丝毫不见老态,眼波流盼间风姿嫣然。
“老十四。”
“儿臣在!”
“朕看你怎么魂不守舍的,琢磨什么呢?”
十四阿哥抬起头来朗朗一笑:“儿子说了皇阿玛可不许恼。”
康熙哭笑不得的点点头,十四眉毛一挑:“儿子觉着以后若是想要什么宝贝就只管去找皇妹,皇妹跟皇阿玛开口铁定错不了。”
老爷子远远指着十四戳了好几下笑道:“德妃啊,看看你这个活宝,朕还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德妃淡淡一笑:“皇上说的是,都是妾妃管教无方。”指尖小巧的金护甲从襟口抽出手绢儿在果绿宁绸绣花蝶旗装上微微一扫,含笑不语。
旁边儿的宜妃杏眼一眨:“皇上弄拧了不是,十四阿哥这是跟小格格吃醋呢!”
十四嘿嘿一笑:“儿子可不敢,儿子顶多吃几口蜜糖,怎敢胡乱抢母妃的宝贝?”
众人一愣,憋不住哄笑起来。宜妃红着脸又羞又怒说不出话,康熙朗声笑着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少吃点儿乌七八糟的朕还省心些。唔,今儿个可不只是十一格格的生辰,四阿哥也是寿星,有缘分得很呢。老四啊。”
“儿臣在。”
“你今年三十有四了吧,一个个都是作阿玛额娘的人,朕不服老也不成了。”
“皇阿玛龙体康健、心神愉悦,就是儿子们的福分。”
康熙拍着膝盖含笑道:“四阿哥自小系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及今冲淡谦和能体朕意,朕心甚慰。”
“儿臣谢皇阿玛赞赏。”
这时李德全躬身行礼道:“启禀皇上,拉藏汗携二公主前来赴宴,已在殿外等候。”
“快传。”
胤禛拢起袖子退回坐席,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忽然眼角一挑,朝我的方向微微一笑,又冲身旁撇了撇嘴。他旁边挨着胤祥和胤禄,胤祥俯在胤禄耳边不知在嘀咕什么,胤禄没说话只一劲儿盯着我的手,见我看他便在我的眼睛和手间扫了两圈一蹙眉,我微微一笑。洪亮的声音从殿中传来:“臣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这是小女乌仁图娅,汉名曦宁。”我转眼看去,顿时倒吸口冷气呆若木鸡。
一个娇美的少女穿着淡紫缎绣旗装盈盈下拜:“臣女曦宁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姣好的面容,弱柳扶风,居然是我那声名赫赫的花使月菊!
“咣当”一声,一个金碗骨碌碌滚了几圈儿没了踪影,十阿哥憋着嗓子喊了声:“九哥!烫着了没有?”九福晋拿着手绢儿在老公身上匆忙擦拭着,九阿哥大张着嘴盯着厅中两人一脸震惊。胤禄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我只得静下心来暗暗注视起对面的父女二人。
“平身赐坐。”康熙看了九阿哥一眼,转头含笑打量着这位曦宁公主,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公主得以认祖归宗,真是可喜可贺。”拉藏汗躬身道:“臣能认回女儿,全赖皇上英明庇佑,臣代小女叩谢皇上恩典。”
“举手之劳,王爷不需太过客气。王爷曾提及联姻之事,朕记得曦宁公主比朕的十一公主还大了一岁是么?”
“正是。小女能得皇上亲自指婚,真是天大的荣耀。”
康熙点了点头在人群中一一扫过。十五低着头宛如老僧入定,十七眨着眼睛干咳一声揉了揉喉咙。康熙转向胤禄上下看着笑意越来越深,我急忙看去却见胤禄两眼一睁,淡笑着起身行礼道:“儿臣头疾复发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请皇阿玛恕罪。”说着打了个千儿,一撂衣摆转身洒然而去。
诡异的静谧。九阿哥那边突然哗啦啦一阵乱响,康熙皱着眉头看过去:“九阿哥怎么了?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胤禟黑着脸只盯着曦宁不作声儿,九福晋赶紧满脸堆笑着福了福身拽起老公告退而出。宜妃有些尴尬的扯扯嘴角儿:“皇上莫恼,九阿哥许是多喝了几口犯糊涂了,您别和他计较。”德妃看着地上的杯盘拨了拨鬓发,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淡一笑。
康熙转向拉藏汗笑道:“此事不急,终身大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来,王爷请。”说着举起酒盅推杯换盏起来。歌舞升平,几个小阿哥哄笑着喧闹了一阵儿,大佛们终于退席离去,拉藏汗带着他的宝贝女儿自去休息。我向熹敏扯了个说辞,也瞅空儿退了出来。
秋夜的京城丝丝寒凉,月色如水。我走在九转回廊间,静静思索着。自始至终,这位曦宁公主都垂着头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儿。原来胤禄这些日子是去查她的身世了,我们一直知道她不简单,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复杂法儿。而且还不止如此,她背后的主子是谁呢?显然不是拉藏汗,否则她这一认亲不就全露馅儿了么。明明有个大公主,却要让刚认回的女儿联姻。这个王爷究竟是怎么想的?曦宁公主,月菊,她可是对胤禄有情啊
“奴婢给四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我回过神儿蹲下身:“给四哥请安,四哥吉祥!”胤禛扶我起来皱了皱眉,又无奈的淡淡一笑。我打发了一群跟屁虫福身道:“清扬还没给四哥祝寿呢,恭祝四哥身强体健、平安顺遂。”
“贺礼呢?”
“啊?。。呵呵”我讪讪一笑:“对不住哦,我没准备,容后补上成么?”他上下看了看我:“唔,补的没有诚意。就这个香囊吧,凑合凑合。”说着伸手在我襟子上一顿,不容分说地抢了去。我脸有些烧啐了他一口:“哪有抢人家东西的。算了,你不嫌弃就好。这里说话不太方便,等我改日再去找你。”说着转身走了几步就要离去。
“清扬。”
我脚下一顿。
“多保重。”
没有回头,我大大的应了声儿一路朝养性斋小跑而去。推出众人一把将门关住,我靠在门板上低低的喘了口气。一股熟悉的香气让我心中一喜,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挽着辫子哼了一声儿:“再不出来我可喊人了。”
清朗的笑声传来,人影儿闪过,一身月白的胤禄含笑站在地上,手里抱了一个长长的包裹说:“你就这么招呼客人啊。”
“对于不走大门儿的客人就得这么招呼。对了,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儿?”说着跑到他身边拽起袖子就要把脉。
他攥住我的手摇了摇头:“没事儿,来。”他将包裹放在桌上,从身后圈住我轻声说:“这是礼物,我的小公主。生日快乐。”
我想转身却被他箍住动弹不得,真是个倔脾气。我抿了抿唇角儿层层揭开那绣满银色睡莲的淡紫锦缎,橙黄烛光下,一张小巧灵秀的桐木筝静静躺在桌上。十四根丝弦莹润剔透,紫檀尾边绘着朵朵清雅的白莲。轻轻拂过,一阵清澈的乐音,万壑松声,余响入霜钟。
“喜欢么?”
“是你做的才喜欢。”
他含笑不语拉起我的手拍了拍:“傻瓜,这么弹伤手。”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一个银色莲形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副精巧的玳瑁义甲。他一个个比对着戴在我手上,轻轻一扯银丝编成的锁扣儿就固定住了,很是方便。他捧起我的手来端详了半天,笑着点点头:“给这琴取个名字吧。”
我提起笔来取过纸笺,想了想在纸上写下“灵波”二字。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一手揽着我一手运指如风,在琴尾用内力行云流水般刻下“灵波”,又在下角写了小些的“若潇”,满意的眨眨眼又朝琴努了努嘴看着我也不言语。
我走到琴边摸着四个新刻的痕迹,圈在腰间的大手温暖而安全,琴声袅袅升起,轻柔细屑:
最美丽的情感总是藏在梦背后
别触动它一碰就凋落
花谢了后连北风都会寂寞
心如潮起潮落愁已锁住眉头
如果要我将你一生写成一首诗
我不写梦只写你的手
青春如酒醉了把你手紧握
带你看山看河看我情上心头
以为自己心已尘封谁知窗外春意浓
依然被情愁惹得眼朦胧
守着你是我不是风深情已重
一生守侯着不会移动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他的头埋在我颈间沉沉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蔽月不是我杀的,你要信我。”我含泪点了点头:“你说的我就相信,我这么说你信么。”
“信。”
“胤禄”
“一切有我在,任何人都不是问题。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伤你的心,你要信我。”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