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造化弄人(1 / 1)
一场秋雨一场寒。
京城九月,连半点秋老虎的气息都还未嗅到,针尖似的雨丝儿就这么一夜间淅淅沥沥洒满了街头。
雨针扎在油纸伞上“哔哔剥剥”的响着,前面那金黄衣摆上的八宝平水纹从最初挂着零星水痕,到如今已是沉甸甸的纤毫毕现。一抹苦笑溢出唇角,即便换上这身皇子朝服,我还是一眼就从那满目石青金黄的人流中认出他来。此刻的胤禄,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却已足够。
青缎穿珠绣皂靴落在浮肿的土面儿上,股股暗黄液体喘息着从底下溢出,一阵呼啸将那深深浅浅的足迹全都掩去。“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淫乱,难出诸口。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谕。太祖,太宗,世祖之缔造勤劳与朕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矣。昭告于天地、宗庙,将胤礽废斥。”那双靴子起伏在我眼前,溅起满眼的水珠,化作了油,滚烫的,一瓢瓢从心口泼下来,“嗞啦”一声儿。一路随着他的背影从那玉瓦红墙中走来,已不知转过了多少街巷。两旁不时传来伏地磕头的声音,我探出脚面,搜循着他没在水中的足迹,一点点向前挪动。那印记很深,成了一个个水洼,将我脚上绣鞋浸的透湿。
前面忽然停了下来。路边儿屋檐下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扑通”跪到地上,趴在青缎靴子前将头磕得山响。滴溜溜一声儿,一个水绿的扳指在他眼前翻滚几圈躺在地上,他抬眼一哆嗦,口中喃喃着什么又磕起来。
靴子继续在泥泞路面上踩下绵延的痕迹,青白大手中多了根血红透亮的糖葫芦,在那铺天盖地的雨雾中闪着光芒,格外耀眼刺目。雨丝接连打在上面,流下一滴滴鲜红的液体,混进土黄中,瞬间即被淹没。天还是灰蒙蒙的,小贩还在“嘭嘭”磕头,额上全是土灰。我近前塞给他一锭金子,收好那抹水绿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靴子失去了踪影,我一个哆嗦窜起身,不远处金黄的身影有些模糊,静静立在湖岸边,早已停下了脚步。没了遮挡,雨针一根根戳在我的发间、额头、脸颊,唤起心底最原始的感应,从那最初泛滥般的疼痛,渐渐没了知觉,你心里就是这个滋味儿么。
那身影渐渐清晰,脸颊贴在他身后的石青披领上,金绣行龙凹凸飞腾着,在我脑海中一阵雷霆般的喧嚣。而后,手边传来熟悉的触感将一切都驱散,我深吸了口气,密密贴在宽阔的脊背上。那身子一颤,不知什么“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两旁大手将我双手拢到他腰间,腰带上的玉方板冰凉刺骨,我手心被激得一抖却被他紧紧握住,那冰凉一寸寸漫溢开来,分不清是玉还是他的手,分不清是我还是他在颤抖。就这么十指交握,冰火交融,熨贴在不知名的水雾中。“小姐!”回雪纤巧的小手一把抽走我眼前那本《华严经》晃了晃道:“你都盯着这页看了一个时辰了!大公子前脚才走不过三日,你看看你整整瘦了一圈儿!这些个公子爷送来的点心你也不吃,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这么糟贱自己,到时候看你怎么跟大公子交待!”说着她一跺脚转身出了房。
我不禁一愣,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从那日淋了雨回来,就有些低烧。第二天,胤禄就领了皇命出京去了,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不能问。他在满树丹桂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躺在榻上回他一个放心的微笑,就这么走了。都说八月桂花香,这九月初秋的丹桂亦是甜香馥郁,丝丝缕缕的沁人心脾。
情疏迹远只香留。
透过窗棱看向院中那片金色云霞,朦胧隐约,有些不真实。临别那抹深深的目光闪烁在花丛中,眼前又是一阵晕眩。我闭上眼睛抬手扶了扶额角,这么躺下去还真是乏了。刚想起身散散,忽觉一个重物噗哧砸到我腰间,还没等喘口气,又一个重了一倍的接着砸了上来。我抢在被压扁前睁眼就要一把推开,却只见一小一大两个娃娃咯咯笑着坐在我身上,正是弘历和雪儿。
我将小小的弘历抱起,这才松了口气,亲亲他可爱的小虎帽转向雪儿:“丫头,你怎么跑来了?”她仰着头咯咯直笑:“二伯父呀,二伯父在那边,我来找姐姐玩儿。”我拉住她就要吸进嘴里的小指头,搂过来亲了亲脸蛋:“那小阿哥呢?”怀中的弘历攥着我的扣子嚷嚷着:“香!香香~”雪儿哈哈笑着说:“一个美人哥哥抱着他呢,二伯父要和美人哥哥说话,我就带他来玩儿。”
这丫头真是好眼光啊,胤禛的确有够帅,不过:“丫头,那可不是美人哥哥了,得叫叔叔!叔叔懂么!”雪儿圆圆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撅着嘴说:“叔叔都是老头子,美人哥哥才不是叔叔!”我有些无力的笑了笑,败给她了,揉揉她的头抱起两个小家伙笑道:“哥哥就哥哥,走,咱院子里玩儿去。”
一大两小跑到桂花树下,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怕两个孩子跌着,我这个老鹰只有在后面大口喘气慢慢跑,两只小鸡倒是名副其实的,叽叽喳喳热闹极了,小院中回荡着丹桂的甜香和笑语。跑累了,抱着两个小可爱坐在树下玩亲亲,结果我明显没有这方面的潜力,被这俩魔王用口水战狠狠蹂躏了一番。正当我叫天叫地都不灵的紧张时刻,回雪天籁般的声音响起:“小姐,快看看谁来了!”
啊?我拨开两个小脑袋伸长脖子望去,一片黑色衣角闪过露出那出水芙蓉般的笑颜。“姐姐!”我把小鬼头塞给回雪,一个熊抱就扑到蔽月身上。她搂着我哽咽道:“一晃你们就走了半年,上次去扬州也没得见,真真没良心。”我拿衣袖抹抹她眼角泪珠娇嗔道:“好姐姐,真的是没得空啊,出了好多事给耽搁了,我可想你了。”说着忙拖起蔽月走进屋内。
秦邮董糖、江都方酥、五仁糕、双麻酥饼、双黄鸭蛋、宝塔菜还有一坛琼花露酒,我抱着蔽月的脖子撒娇道:“好姐姐最疼我了,知道我想着这些。”她轻戳了我一把笑道:“你啊,其他的不好带,就这些你慢着点儿吃。”说着拉过我坐到榻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蹙眉说道:“小姐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定是回雪那丫头没有上心。”“姐姐你这可冤枉我了!”回雪掩上房门过来说道“咱们小姐这是害了相思病,想人想得啊”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呵呵笑道:“姐姐你别听她混说,没有的事儿,就是染了点子风寒。”
蔽月水汪汪的大眼转了转,唇边一抹玩味的笑也不言语。我被两人看的有些窘,摆摆手道:“也没有怎样啦,他又没说过喜欢我。”蔽月噗哧笑起来:“我的傻小姐,你和大公子的情分还用说出来么,咱们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他是皇阿哥,只怕”说着摇了摇头:“小姐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这个旁人帮不了的。倒是有件急事儿得小姐拿个主意。”
“哦?快说说看。”
“一个月前,江湖上开始隐隐流传天极宫有件稀世珍宝,说得绘声绘色,很是生动的,我和暮春就留了心,结果也没查出是哪里传来。不曾想半月前二分明月楼竟有贼人闯入,仅暮春一人便拿下了他,他当时就咬破口中毒药自尽了,一丝线索也无。暮春觉得此事蹊跷,便让我来和小姐商议。”
“你们可有查查看是否真有宝物?”
“我仔细查过了,贵重的是不少,可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啊。连密室暗门我都依着你给的图去看过。”
“咱们的对头也就一个天地会,可看样子他们不像有这个闲工夫。那人的武功路数看得出么?”
“看着不像中原武林的功夫,没什么套路,倒有些刺杀搏击的意思。”
回雪在一旁猛眨眼,看着姐姐那愈发动人的美丽,我凑过去杵了杵她说道:“这事儿我想想再说。倒是姐姐,你那个怎么样了?大老远来不会只为了一件事吧。”她脸红的跟桃子一样,嗫嚅道:“他,他说要来提亲。”
哈!三人抱在一起顿时炸了锅,唧唧咕咕的计划起来。这可是头一次办喜事呢,定要好好策划一下。
安顿了蔽月几句让她们去休息,我躺在窗边细细沉思起来。想起姐姐的婚事激动万分,可一想到那潜藏暗处的疑云,又是一阵心烦意乱。本已有些疼痛的头愈发昏沉,恍惚中沉沉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红光闪来甩在我脸上,我踉跄退了几步跌坐在地,没有丝毫疼痛,却只有两手血红,全是鲜血,汩汩流了一地,铺成血海将我淹没。一阵战栗猛地睁开眼,只见回雪哭喊着攥着我的肩膀死命摇晃。我一把箍住她:“这是怎么了?”她脸色煞白拽起我就要往外跑,口中魂不守舍的癔语着:“姐姐,姐姐死了,姐姐”
我耳边突然间没了任何声音,一片死寂。手上传来的痛感戳得我一抖,被回雪拖着一路向大街跑去。正阳门外东河沿,深夜寒风咆哮着卷起河面的水汽,瞬间结成冰碴劈头盖脸朝我砸了下来。一身黑衣的蔽月张着眼睛躺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气。耳边充斥着风声和回雪嘶哑的哭喊声,“行了!”一声冷喝将那哭泣生生憋了回去,只能无声抽泣着。
眼前那片黑浓得化不开,指尖掐破血肉的刺痛让我回了回神,一个箭步跨到近前蹲下身来。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伤痕,一手横在腰间好像正要拔剑,剑却仍稳稳躺在鞘中。脸上平静的近乎冰冷,那眼却大张着满含着惊诧。眉心一颗殷红的朱砂痣烙向我心口,一阵青烟升腾燃起熊熊大火,“噼啪”灼烧着血肉。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轻轻合上那双水晶般的眼,手心一片冰凉。“走!”抱起蔽月,我纵起身形向天月楼飞奔而去。淡紫帷帐下,蔽月静静的躺着。我攥着她冰凉的手沉声道:“说吧。”盛夏和月菊跪在地上齐齐叩头,盛夏说道:“金风使者两个时辰前从这里离开,只嘱咐了些注意的事项,并没什么特异之处。我和月菊一直在一起核对帐目,未曾想到会请宫主明鉴。”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我细细检视着蔽月的身体,毫发无伤。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眉心的暗器竟快到如此地步,我固然可以做到,可江湖上又有几人有这个本事。探出指尖点在她眉心,内劲一吐,那殷红“嗖”的弹起落入我掌心。凑着烛光细细看来,颗粒虽小却晶莹璀璨,竟是一颗血红的钻石!那冰寒的棱角刻在我手心,激起一片嗜血的疼痛。红钻石,怕是只有皇家才有。满心满眼的白。回雪抱着她的额娘哭得声嘶力竭,阿玛牵着我在牌位前上香、奠酒、行礼。我一动不动看着那牌位,连心跳都感觉不到,十八岁,我的姐姐,只有十八岁。看着那黄土扬起又落下,寸寸将暗红的棺木掩埋。我静静地看着,嘴里、心上好像全是那土,一层一层,埋过脖子,耳朵,最后一片黑暗。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阿玛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画儿,你哭啊,哭出来会好些。”哭么,我有用力哭啊,眼睛都疼了,可怎么一滴水也没有。我摇头笑了笑,松开阿玛的手独自向街上走去。
天和地都是一片白,九月就下雪了么。还下的这么厚,走一步都迈不开腿。我全身的力气都陷在了那让人窒息的白中,冰凉刺骨。记忆中翠海的雪也是这样,又冷又厚。每到下雪时,姐姐总会给我揣个小暖炉,揉着我的耳朵小手呵出暖暖的气体。五个人一起打雪仗,每次我都是最惨的那个,可最后大家都羡慕我,因为姐姐都会把我搂在炉子边,喝着热汤。好像是姜汤吧,可姐姐做的从来都不苦不辣,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后来长大了,姐姐说她嫁了人也要一辈子守着我,我们打趣她,她就掐着腰说定要找个最帅的上门女婿来气我们。姐姐长得很美,好多藏族小伙儿对她唱情歌,她就大大方方和他们对歌,那水晶般的眼睛闪烁在阳光下,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姐姐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本本分分作个官家小姐,姐姐就不会这样了,一定不会。眼里嘴里喷涌出一股热流,眼前那片白消失不见,幻化出一栋栋房子、一条条街道、一个个人影。我笑着摇了摇头,姐姐,你定会笑话我吧。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胸前一片红红的印记染在白衣上那么刺眼,像那颗红钻石,亮得骇人。我使劲张大了眼睛盯着那片红,挺疼的。
身上一紧,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云潇么,不,不是他。我摩挲着他紧闭的双眼,将头埋到他脖颈间嗤嗤笑了起来。他搂着我在耳边轻声低语着:“下雨了,天都流泪了呢。”那轻柔的呼吸拂在我心上,好暖。我点了点头抱着他的肩,渐渐止住了笑。大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头,心中堆积的寒冰瞬间消失无踪,化为阵阵咸涩的海水汹涌而出。我咬着他的衣襟,淹没在一片汪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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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站在窗台上,昏昏欲睡。
灰褐色墙砖与那脚趾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它雪白肥胖的身子瘫在那儿不时左右挪动,倒钩似的喙磕着砖面“笃笃”作响。许是一觉醒来,它看了眼窗边的紫衣女子,将喙伸到靛蓝小盂内嘬起澄亮的蜜汁。三两蜂蝶挤进盂中,顿时激起主人雪白的冠羽扑啦啦一阵乱抖,世界清静了。鹦鹉伸爪抠住盂边,又一头扎进蜜中饱餐起来。
半晌,终于拔出它那裹满蜜汁晶亮的喙,拖着一丝长长的蜜线,该是赝足了,颈毛翕张,歪着头用尖喙梳理白羽。突然间它兴奋的鸣叫起来,长满雪白冠羽的头昂扬着,一声接着一声,那尖喙就这么在我眼前一张一合。蜜线扯得长长的,随着它的尖叫不停的颤抖、扭曲,将断未断。
不知何处笛声起,鹦鹉笨拙的一抖静了下来,伫立在夕阳下敛起羽冠,翅膀轻轻挥动。羽毛一根根莹透雪白,散着细密的纹路,随那规律的挥动渐渐发亮,仿佛吞吐着夕阳的光热。千万缕橙黄金紫散漫开来,和着笛声清越的旋律,幻化出满目星月般的光芒。笛声渐高,翩然遨游于九天之上。翅膀越挥越急,根根白羽战栗起来,携着风声簌簌作响。旋即两翼大张,一声尖啸扑灭笛音振翅划入苍穹。
我抱膝坐在窗边儿,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隐约回荡着方才的笛声,咒语般深入脑髓,让我从苍白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看看窗外夕阳晚照,来到这里两天了么。两天,已经足够长。揉揉酸涩的眼睛,我润了润唇角儿,挪下软榻走到院中。梧桐落叶稀疏凌乱的铺在地上,走过响起一片沙沙声。
一声轻响,绯红的凌墨从树间悠然落下。戴着黑缎小帽的头侧垂着,蜜色大手轻轻逗弄肩上鹦鹉,惹来一阵“呜呜”声。
“凌公子。”
凌墨点了点头,将手中玉笛别在腰间含笑而来。那笑容让我想起儿时白兔奶糖的滋味儿,从舌尖一丝一丝生生儿的甜到心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站了会儿。忽然他微微一笑,一手攥起我的左腕,一手托着鹦鹉,闲庭信步般向屋后走去。
笛端垂下的丝绦穿梭在指间,细腻冰凉,和手链的温热混在一起,说不清是冷还是暖。刚刚触碰的一瞬间,他掌心传来的轻颤让我有些茫然,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却只见那浓密睫毛盈满笑意扑簌着,默然不语。
脚下突然一空惊得我打了个冷颤,身旁的凌墨一把将我搀住,朗声笑了句:“好好的人竟还不如我呢!”我扯了扯嘴角没有吱声儿,只攥着那绯红的袖子挽起他继续向前走。感觉他顿了一步没跟来,忙回过头去。凌墨将鹦鹉丢到肩上,伸手拍了拍我微微一笑。
穿过一池温泉、一片灌木,空气中花草的清香逐渐浓郁起来。鹦鹉挥动雪白的翅膀飞向前方小丘,在上空流云般一圈圈盘旋着。攥着我的大手微微一紧,只见凌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挽起我一步步走上小丘。
随着碧绿线条逐渐下沉,海潮般的白涌入视野。我感到心脏偷停了几秒,旋即擂鼓般怦怦疾跳起来。夕阳下,纯白海洋。凌墨坐下来深深呼吸着:“喜欢么,我的百合花海。”
沉浸在晚霞中的凌墨,周身跳跃着金色的光点。我挨着他坐下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清香钻入毛孔的一瞬间。宁静弥漫在身体每个角落,驱赶着所有的忧愁。我低下头,从心底里微笑起来。耳边漾起清越的笛声,和着花草香,千丝万缕萦绕在我周围。
笛端翠绿的丝绦舞动在微风中。那绦间系着只水晶蝶,中间隐约刻有一个篆字,左右旋转反射出五彩的光华,。翠玉雕成的笛身晶莹剔透,细细刻满姿态各异的睡莲。蜜色手指在笛身灵巧的浮动着,细腻修长,和他的主人一样,一丝缀饰也无金色夕阳下,一红一紫起伏在纯白的海洋中,和着风声、尖叫声,传来阵阵欢笑。
我拉着他在花田间大笑奔走,跌倒,再爬起来。他慌张的左躲右闪,一手紧攥着我,一手来回拨弄着,生怕将田里的花朵踩坏。鹦鹉在他肩头扑扇着翅膀,不时大声的喊叫。那一人一鸟的样子实在滑稽,我看着他们,愈发忍不住跌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凌墨无奈的摇摇头,摸索着在我身边坐下。夕阳橙黄的余晖渲染在天地间,无数百合花迎风摇曳,美得像梦境。他伸手揽过大笑的我,将鹦鹉从肩上拉下来。那鸟落在他身边,摇摇尾巴叫了声:“啊!”
我一愣神儿,不明所以地看了凌墨一眼,旋即抓过他的袖子哈哈大笑道:“它,它就只会说这个?”
“是啊。”
“扑嗤~”我喷了一口,靠着他一阵抽搐。他耸耸肩,仰脖儿躺到地上。许久,我笑得全身酸痛也躺了下来。
天地一片静谧,空气中混着百合清香和他淡淡的声音:“好些了吧。”
“嗯。”
“你刚才笑得让人害怕。”
“啊?”
“比哭难看。”
“呵呵。你送我个东西好不好。”
“啊?”
一把拽起在我肚子上跳桑巴的鹦鹉摆到他脸上,那小爪子竟毫不客气的在主人脸上踩了两脚。“鸟毛。”
“咳咳。”
“同意了哦。”我瞄准雪白大尾巴上最长的一根,两指一夹“嗖”的一声儿拽了下来。“啊啊!”鹦鹉大叫着就要咬我,结果被一把丢得远远的。我挥着白毛说道:“这家伙烦了我一天,叫得也忒难听了。”
他嗤笑一声:“太笨啊,它就知道吃,什么都不会。”说着挪了挪枕在头下的双手,腾出一只转着我的手链说道:“以后别那样了,难受就哭出来。”我揉揉额头把羽毛遮在眼上,毛茸茸的,一片模糊的金黄:“你以为我不想么。”
鹦鹉从远处大叫着飞回来,结果被主人一声冷哼吓得一哆嗦跌在地上。凌墨伸手将它托起,拨弄着白色的羽毛说:“知道我为什么养它么。因为它笨得很聪明。”
“是么,那我好像笨得很笨。”
“你不笨,你傻。”凌墨坐起来丢下鹦鹉,伸手在花丛中细细摸索着。
“做什么?要不要帮忙?”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的扶着一棵花株,数朵洁白的花儿在枝头摇曳着。鹦鹉站在他绯红的衣襟上,我摸着它的冠羽喃喃道:“你好像很爱穿红衣服。”
他取出手巾覆在花枝上说:“因为我喜欢白。”我一蹙眉。
“啪~”,他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折下一枝,凑到鼻端闻了闻:“唔,好香。送你吧。”说着伸向我的方向。
拈在指间,百合纯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在一起,缀在碧绿枝头,垂首轻颤。我一手枕着头,嗅着清香问他:“你自己走路都不会跌倒么?”他拍着鹦鹉很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当然清楚,更何况还有武功。”
夕阳燃尽最后一缕火光,埋入了地平线。晚风袭来,鹦鹉“哈啾~”打了个喷嚏,凌墨拎起它笑道:“回吧,这个笨家伙着凉了。”我应了一声儿,趁着他的手站起来,相偕而去。简单的用过晚饭眯了会儿,一个粉衣小婢引我来到方才经过的温泉。不大的泉池云烟袅袅,一面假山环抱。从假山到屋舍间已悬起数层碧蓝轻纱,将泉池从中间一分为二。
小婢走到门边福身说道:“小姐请先净身,而后方可入浴。”说着引我进屋,她轻轻退出关上了门。
将衣衫尽数褪下,走入屋内四方的浴池。片片百合漂浮在水面上,清香扑鼻。我浸在水中仔细洗净每一寸肌肤,这凌墨可真是个会享受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起身擦干水珠,换上备好的雪白纱衣走出房间。小婢引着我走到池边,试了试水温含笑说道:“小姐放心沐浴,有需要的唤初雪一声就是。”侧身扶我走进池中。
细小浑圆的碎石铺满池底,磨娑着脚心微有些痒。我走到假山那边靠着大石慢慢躺下身来,沉浸在温泉水中,周身一股暖流环绕。那些酸疼疲累统统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舒爽感觉。
不一会儿,旁边传来哗啦啦的涉水声,我心里一颤张开眼睛,只有满目轻纱映着星光月光徐徐舞动。凌墨慵懒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什么都别想,好好放松。”我轻笑了一声闭上眼睛。
泉水温热的气体蒸腾在脸上,一片氤氲,分不清水汽、汗珠还是眼泪,又咸又涩。黑暗中,心底的苦楚一层层蔓延开来。那蚀心刻骨的疼痛让我攥紧了水中卵石,深吸口气却觉得好像一块石头生生卡在喉中,几近窒息。扬起手掌在水中狠狠挥下,丈高的水幕霎那间冲天而起,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坍塌在我身上,连筋骨都要砸得粉碎。
许久,水面恢复了平静。我抱着头沉在水中,无声抽泣着。唇边传来的血腥让我心里一揪,用力挣扎着猛甩头,忽地站起身来却感到眼前一花,“扑通”跌坐在池中,惊起一片水声。
“你!”
“没事。初雪!”四周一片沉寂,我张了张眼,缓步走到岸边,扶着初雪的手走出泉池。似是一声长叹,远处传来凌墨缥缈的吟唱:
云鬟,香雾湿,月娥韵涯,云冻江梅。况餐花饮露,莫惜裴徊。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倒入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天上的星辰此起彼伏眨着眼睛,我坐在秋千上,整颗心就像那星子起起伏伏着,纷乱不堪。身后的初雪一边轻轻擦拭我的长发,一边小声儿劝说着:“小姐还是回屋去吧,外边儿凉。”我没吱声儿,只怔怔看着那深蓝天幕下群星闪耀。
晚风吹过,卷起落叶纷纷,一阵回旋。她十指在我头上稳稳按摩着,适中的力道让我舒服的眯起眼睛,握着纤绳轻笑道:“真是好丫头,难怪你家公子那般疼你。”她没有回应,双手不急不徐游移在我的发间。
摊开掌心,钻石殷红如血,发间的手掌顿了顿又继续移动起来。暗夜中,这红显得格外妖冶。钻石滚动在掌心,我对她说:“这钻石比金子还要贵重百倍,很美吧,美得像血一样。”
像血一样姐姐
一个魔魅的声音在我心底叫嚣着,那血红晃得我两眼生疼,我忍不住闭起了眼睛,手心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软弱的懦夫。明明知道是谁,可我不敢也不愿去承认。康熙、胤禄这么珍贵的钻石,这么高的武功,除了你们,我实在想不到谁还有这个可能,可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亲人,怎么下得了手!
云潇,若真是你,又让我怎么办呢。
姐姐
“你这是做什么!”
凌墨的怒吼声惊得我一抖,睁眼只见他攥着我的手,掌心一片血红。我盯着手心汩汩流出的血液,脑海中无数讯息闪过。不对!若是他们所为,又为何要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费这么大的劲儿不是太可笑了么!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皇宫,一切还要从皇宫寻找答案。
我“噌”的跳到地上,吓得凌墨倒退了一步。他那伸向前方的大手留有斑斑血迹,肩上搭着一条布巾,正是我方才用过的那条我脸上不禁一窘,揣起钻石喃喃道:“你,你怎么来了。”
凌墨紧闭着双眼眉峰蹙起,沉声道:“我不来,你就这么作践自己么?”说着哼了一声走过来,从袖袋里拿出一条手巾摸索着就要给我包扎。我退了一步嗫嚅道:“不用了,没,没事儿的。”他没吭声儿,拉过我的手细细包裹起来。看着他紧闭的眼睛,我心里一阵恍惚,甩了甩头道:“凌公子,这两日多谢你了。”
他忙碌的双手顿了顿,旋即将手巾打好一个结淡淡道:“要走了么。”“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没有。”
我轻笑了一声,拱手道:“凌公子,清扬有几件不得不做之事,这就告辞了多谢。”
他的背影有些僵硬,握着纤绳,缓缓点了点头。
看着手心的绢帕,唇边溢出一丝苦笑。一滴殷红的血迹从白绢里晕染开来,灼烧着我的双眼。一把将它解下攥在手中,仿佛还能感到那指尖的温度。摇了摇头放到秋千上,我转身走入无边夜色中。
寒风起,一夜梧桐雨。深夜的禁宫内苑在静谧中沉睡着。再次夜探,却全然没了彼时新鲜刺激的感觉。转瞬间,物是人非。
三更已过,乾清宫内仍是灯火通明。一个紫衣少女在丹陛前一闪而落,四周顿时惊起无数刀剑声,“刺客!”
我举起腰牌含笑不语,众人一愣,旋即哗啦啦匍匐在地上一片沉寂。我蹙了蹙眉,不就是个刻着满文和鸟兽的金色牌子么,怎么都跪下了。正自纳闷儿,只见寝殿毡帘儿一掀,李德全精瘦的身影匆匆走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牌子,两袖一甩一个大礼下去说道:“奴才给姑娘请安,姑娘吉祥!”
我不由得又是一皱眉就要扶他,他忙膝行着退了半步侧身起来:“万万使不得,谢姑娘。请姑娘随奴才来。”说着侧身儿一比让到我身边,看我跟了来便转身低头向前行去。
打起帘子,龙涎香静穆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身宝蓝金绣龙袍的康熙负手立在御案边,唇角挂着淡笑,正要开口看见我微微一怔,旋即朗笑道:“今儿个起的什么风,竟把清扬吹来了?”
我淡笑着福身行礼,他一把拦住拉起我到紫檀椅中相对坐下:“没有外人儿就不兴这个了。李德全,去把江苏新进上的茉莉沏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儿从身后响起,李德全端着描金漆盘并两个盖碗儿近前,在桌上小心摆放好躬身说道:“刚预备下了,主子尝尝看。”说着打了个千儿退到门外。
茉莉清香穿透鼻端,腾的我眼皮有些燥热。我拎着碗盖儿,一下一下轻轻筚着浮沫儿,只听康熙朗笑道:“朕正念着你们呢,一个就来了,可不是凑巧儿了?”
“我们?”
他放下茶杯拢了拢袖子说:“嗯,你和老十六啊。”
盖碗儿微微一抖,我抿了口茶汤,甜得舌尖有些麻。
“唔?有什么不对么?”
我放下茶杯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会呢。皇上日理万机还惦着清扬,清扬受宠若惊。”
他轻笑了声,转着手上的扳指儿说道:“老十六那边儿好像有些麻烦给绊住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那抹翠绿绿得冰透沉静,我摸着胸前稳了稳说道:“清扬进门儿时见皇上面有喜色,可是有什么好事儿么?”
“正是!”他点了点头笑道:“蒙古和硕特拉藏汗前儿个进了京,今日酒宴上主动提出要将小女儿献给朝廷联姻呢。他送公主来,免了朕送女儿去遭罪,可不是喜事儿么!”
“是啊。”
“你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清扬,清扬?”
“啊!皇上”我狠掐了自己一把,扯扯嘴角儿笑道:“满蒙联姻当然是喜事儿了,清扬恭喜皇上。”
他上下打量着我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但说无妨。”
我攥了攥掌心,疼,离座跪下说道:“清扬有件事儿想请皇上帮忙。”他一把拉起我按到椅中:“天大的事儿都有办法解决,坐着好好说话。”我定了定神儿抬眼说道:“清扬想在宫里住些日子,求皇上允准。”
康熙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我,靠在椅背上说:“能说说看是为了什么吗?”
我淡笑着垂头不语,只觉他精亮的目光扫射在我身上,头皮一阵发麻。一声轻响,他起身踱到御案边,有些沉抑的声音传来:“当初朕要留下你,你说这里没有自由所以拒绝了。那如今又是什么理由能让你甘愿放弃自由呢?朕很好奇。”
我闻言抬头看向他,只见那因年岁微微下垂的唇角儿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看了我半晌忽然眼中精光暴射。我呼吸一窒,定神吸了口气,张大眼睛迎向他。那双星空般璀璨的眼睛和记忆深处的影像重叠着,反复揉搓着我,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眼眶一热不禁流下泪来。
我忙低下头用衣袖掩住泪花,眼前出现一方粉蓝绣帕,抬眼只见康熙目光朦胧的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咬着嘴唇,接过绣帕轻轻拭泪,鼻端兰香弥漫,帕角一朵玉兰悠悠绽放。
止住了泪意,眼前宝蓝云锦上,金色腾龙敛着尖牙利爪,坐拥在云雾中。那眼中的火焰穿透万物,研判着芸芸众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只无力的绵羊,不知何时就要被那金色表皮下的血盆大口整个吞下,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我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路是我自己选的,化成灰也认了!抬起头来,却捕捉到康熙眼中那漫溢的水光。他被我看得不禁一愣,有些慌张背过身去仰了仰头,那清瘦的手掌忽然攥成拳头,泛起一阵油光。他走到御案前奋笔疾书,片刻住笔上下看了一番后向我招手。
我攥着绣帕挪到他身边儿,他将一张明黄的纸笺递给我说道:“留在宫里得有个合适的身份。”
我听了不禁一怔忙看向那纸笺,只见上面几行大字龙飞凤舞的写着:
“传谕内务府,正白旗郭络罗氏.能特族系一枝,全枝抬入镶黄旗。
传谕吏部,一等侍卫能特,清勤恪慎,忠勇可嘉,著升任奉天将军。再谕礼部,正白旗能特之女郭络罗氏,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朕深为喜爱,册封郭络罗氏为和硕漪莲公主,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
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我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怎么,还是不愿作朕的女儿?”三伏天里,一道闪电朝我劈了下来,手一松,纸笺漂浮了几圈跌在明黄的御案上。
“来人!”
帘子一掀,李德全标准利落的打了个千儿:“奴才在!”
康熙朗声说道:“这三份上谕明儿个一早送达各部。给清扬入籍的事儿就。。交待四阿哥去办。”李德全甩袖匍匐于地:“奴才领旨。”捧了纸笺退出殿外。
康熙转过身来看着我,唇角一抹玩味的笑容:“朕的小公主怎么好像不太开心啊。”我张了张嘴挤出一丝苦笑,跪下身来说道:“清扬想求皇上给个明白。”
“哦?有何不明白的。”
我看着他一字字道:“您这是要把我一辈子留在宫里了。”
他点点头:“皇宫当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若”
“你不会。”一手攥着腰间,惊鸿剑的棱角微微刺痛。我真想闭上眼死命咬着嘴唇,那一片血红寸寸啃噬着我,眼前两张熟悉的面孔走马灯似的来回闪过。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我托起,只见康熙蹙着眉头说:“傻孩子,这么信不过朕么。”我嘴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儿都有。我听到自己淡淡说:“清扬叩谢皇上恩典。”额头磕在厚厚的地毯上,混着手心传来的疼痛,麻木到再无知觉。
转身一步步向门边儿走去,那道门槛儿就像是生死的界限,跨出去,就是无底深渊。
“胤禄也该回来了。”
我脚下一顿,身后传来一声坠地的轻响。眼波回盼处,一个折子金灿灿的躺在桌前,后面的康熙看着我,笑得一脸兴味。我蹙了蹙眉,将折子拾起放回桌上,那灿烂的笑容在我眼角儿来回晃动着,噼噼啪啪,燃起一阵青烟。
脑中响起一声冷笑,我扬起头,绝美的微笑在唇边绽放,他那怔忡的表情让我心底泛起一阵嗜血般的快感。福身为礼,我袅袅婷婷转身离去,那门槛儿却仿佛虚悬起来看不清高低。我一探手死命抠住门框定了定神儿,打起帘子闪身快步离去。上弦月依稀挂在天边,黯淡而柔和的渲染着夜色。一个紫衣少女站在洁白的丹陛前,不知从颈间解下什么握在手中,静静微笑着。一抹水绿在她手心闪动着流光,那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仿佛暗夜里盛放的玫瑰。
回廊间的众人看着她有些发怔,侍卫查弼纳一阵轻颤忙深吸口气跪下身来,头顶传来一声冰凉的笑,低垂的视野中,淡紫裙角一闪而过,融入无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