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碧海情天(1 / 1)
个园宜雨轩。
寂静深夜中,胤禄躺在鹅黄床帐下昏睡不醒,那上身交错纵横爬满了狰狞的伤口,有些已结了黑红的痂,有的仍在淌血。我手心儿攥着他七零八落的内衫抖个不停,一阵阵冷汗涌出,心头已是一片血红。
旁边额伦特咳了一声,沉着嗓子说道:“小姐,爷这样不成啊,要不奴才去寻个大夫来?”。额伦特就是初来时的中年男子,沉稳干练,此刻比我倒是强上许多。我蹙了蹙眉头,闭上眼凑着指头狠狠咬了一口,真疼!摇头道:“没事,我自己来,你守着外面任何人不许进来。”他点头称是,匆匆脚步声后门被掩上。
拿起烧红的小刀棉布,我使劲张了张眼,坐到他身边凝神将死肉乱皮一一挑净。昏黄的烛光将那伤口刀剪照出长长的影子,烛芯“哔啵”乱响。清洗,消毒,上药,包扎。我拈着帕子细细擦干他满头汗珠,探他脉息,迟缓阻滞,实是内力耗损过剧。
叹了口气将他扶正,两掌贴在满是伤痕的脊背上,催动真气徐徐导顺他全身经脉。那体内空荡荡如无底深潭,连绵不绝将我内力吸去。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精纯内力从他体内鼓荡而出,汇入我经脉中。我心中一喜,收功撤掌,将他扶倒仔细掖好被子。
他蜡黄的脸色已红润起来,脉息也平顺有力,只是浓眉仍皱得紧紧的,该是无碍了。我倚坐床头,将他的头扶到我腿上,轻轻抱住,哼唱一首又一首儿时的歌谣。那眉间褶痕渐渐松开,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我眼中滑落。一阵白光刺的眼睛生疼,我睁开眼有些茫然。四下看了看,想起这是昨夜替胤禄疗伤的房间,忙一哆嗦要翻身起来,却是全身麻木酸疼,双腿早已没了知觉。只见胤禄枕在我腿上好梦正酣,我的动作引他眉心一颤,搭在我衣角的手指猛地紧紧攥住。这下我也不敢乱动,猫下腰细细看他睡脸。浓密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片阴影,鼻翼轻轻翕张着,干瘪的嘴唇起了一层白皮,随着呼吸松开一丝缝隙,不时发出“嗯~”的一声。
很疼吧。我伸出掌心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舒服的发出一声叹息,在我手心蹭了蹭,活像只温顺的小狗,惹得我不禁一笑。抬手慢慢将他扶到枕头上躺好,掖了掖被角,检视一番已是好了很多。起身倒了杯清水来,沾着干净的棉布送到他唇边一一浸透。
这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额伦特端着汤药粥食走进来放到桌上,近前看了看对我说道:“小姐,爷瞅着好多了,您累了一宿也去歇歇吧,这里奴才看着就成。”
我让他将东西拿过来,一边喂着胤禄一边说道:“这里你仔细看着,我有点事出去一下。爷醒了就说我去接孩子了,他懂。”擦擦他嘴角,又叮嘱了一番注意发烧、换药云云,我回房换了件干净衣裳,便上马直奔程府而去。转过几条街,来到昨夜激战之地,旁边果然正是程府。此刻我已恢复本来面貌,覆着面纱也不怕有人认出。只见朱红大门前,两个雪白石狮子左右蹲踞着,硕大匾额上“程府”二字金光闪闪,看来是个富贵人家。
我将马拴好,上前拍拍门环,一个小厮出来询问一番又关上大门。不多时,大门开启,小厮快步走出,作了个揖引着我向里面走去。高墙深院,贵气十足,却不失江南园林的清秀典雅。沿着石板小路曲折百转,分花拂柳处,一栋古朴的二层小楼矗立眼前。悬着“沁芳阁”三字匾额的楠木厅门下,一个身穿墨蓝长衫的中年男子翘首而立。见我走来,面色一正,快步上前伸手作了个请势引我走入大厅。
我眉头微皱了,走到客位正要坐下,却听得身后衣摆一撩,他扑通跪地朗声道:“属下盐帮帮主程梓枫拜见九宫主!”我转身看去,只见他低眉顺眼伏在地上也不言语,心里不由一阵嘀咕。罢了,举步走到左首主位坐下来,我润了润唇角说道:“请起吧,坐下说话。”
“谢宫主。”他起身整整衣襟坐到一边,低垂的眼睛睫毛轻颤,两手放在腿上不自知的抖动着。我眼波流转,搭着扶手斜倚在靠背上说道:“程帮主该是有话要说吧。”他猛地一攥拳,抬起头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属下该死,叛逆寒冬乃是属下之妻。”
我心里一惊,搭在扶手上的右手紧了紧,脸上却是波澜不兴:“哦?”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去接着说道:“我妻全家受过一人大恩,为了报恩不得已做出这悖逆之事,恳请宫主看在她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她一命。”
我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如电,他被我看得不禁一抖,伏在地上说道:“宫主明鉴,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决不敢瞒骗宫主!”
我淡淡一笑:“你认为,凭这么一个含糊不清的理由就让我饶了她,有可能么?嗯?”
斗大的汗珠从他脸颊滑落,浓眉扼成了一团,他沉声说道:“言尽于此,若宫主不能宽恕,属下全家惟有一死谢罪!”
我起身走到他身后,俯近耳边轻声说道:“她犯了多大的祸事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规矩明明白白立在那儿,是个什么下场不用我说了吧。哼,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们,揉碎个把人在本宫看来还不是什么难事。”
他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两只拳头攥的“喀吧”作响,深吸了口气大声说道:“就算千刀万剐,只要宫主一句话,属下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呵呵,我倒不禁佩服起这个人来了,到这步田地还要包庇那幕后之人,看来还真是有些隐情。我走回椅中坐下,淡淡道:“起来吧。她人呢?引我去见她。”他猛地抬头张大了眼睛看着我,见我点点头,一个激灵将头磕得山响:“属下叩谢宫主大恩!”说着站起身来引着我向楼上走去。
粉蓝床帐下,寒冬和弘历并排躺在床上,中了我特制的迷烟是要昏睡三日的。秀儿趴在床边,见我来了嘻嘻一笑,拉着我的衣角说道:“姐姐,你会变戏法么?一天就能变一个样儿?”我将她抱起亲了亲,小姑娘生得真可爱:“姐姐变了样儿你也能认出来?”她咯咯笑着,抱住我的脖子说:“姐姐好香,别人都没有呢!秀儿一直看着弟弟哦,他睡都睡不醒。”
旁边的程梓枫含着笑意说道:“这是小女淮秀,快三岁了。”我嗯了一声将秀儿交给他,转身抱起弘历。他咂咂粉嫩的小嘴拱到我怀里,这小子还挺沉。喂他们服下解药,我抱着孩子回到厅中坐下,弘历已悠悠醒转,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的四下张望,见我抱着他哼哼了一声,小手已向那水杯抓去。
我正一点点喂着弘历喝水,那夫妇二人带着秀儿来到我面前跪成一排。我招手拉过秀儿,只听寒冬伏在地上淡淡说道:“谢宫主不杀之恩。”擦了擦弘历嘴边水渍,又亲了秀儿一口,我淡笑道:“两位不会以为这么就算了吧。”程梓枫攥着寒冬的手沉声说道:“但凭宫主责罚。”
弘历扯开我的袖子扒拉着寒玉戒,我忙抓住两只小魔爪,只见他气鼓鼓皱着眉毛直咂嘴,秀儿凑上来抱着弘历就亲了一口,惹得他“啊啊”直叫。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长得和他爹可真像!
那两人被我这一笑惊得一哆嗦,我拍了拍弘历止住笑淡淡说道:“寒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本宫没兴趣知道。饶你一命是看在你相公份上,这男人不错,你要知足。但饶命不代表不罚,我天极宫威严不容玷污。废去你一身武功,逐出天极宫以示惩戒,你以为如何。”
她还是那一副平淡无波的表情,我真是佩服她这心思深沉。捂住秀儿的眼睛,右手出指如风,连点数处大穴。收回内力,她已如一团软泥摊在地上。一旁的程梓枫抱起妻子,唇瓣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俯身于地深深一叩首,站起来便要向里间走去。
这时弘历“呀呀”的指着门口,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程兄,嫂子可好些了么?”水晶顶珠闪过窗棱,宝蓝衣角翩跹划入门槛,一只玉色手掌扶在门边,携着那抹春风般的淡笑,正是玉公子——凌墨。
程梓枫将寒冬放在椅中,快步走到凌墨身边扶他进来,左右为难的看了看我不知该如何介绍。身旁的秀儿早已跑过去拉着凌墨衣襟嚷嚷着:“玉叔叔!”
我不禁一抖,轻笑着起身说道:“凌公子好久不见了。”凌墨眉头微扬,笑意加深,探了探手说道:“云姑娘!没想到在这扬州竟能见到姑娘,真是太巧了。”
是啊,可不太巧了么。
程梓枫扶着凌墨坐下耳语了几句,抱起寒冬拉着女儿行礼退出。弘历不满的在我怀中拱了拱,我拍着他定了定神,上下打量起这个玉公子。和上次见面时看起来倒没什么不同,脸色红润,呼吸平稳,不像是身上有伤。双手拢在袖子里,也看不到有没有首饰。是他么,他为什么不认我
两人一番寒暄,他自称是来巡查账目,程梓枫是他多年的生意伙伴兼好友云云,一番话倒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他此时出现在扬州太过凑巧了。
弘历趴在我身上有些犯困,口水流到我衣服上浸出一滩水渍,有了!我一手抱紧孩子,走到凌墨身边沏了杯茶水说道:“这天热,公子走来定口渴了,喝杯茶吧。”说着端起茶杯送到他跟前。
“姑娘客气了。”他伸手来接,我一个不小心撞到那手臂,茶杯跌在他胸前,“咔嚓”一声滚到地上碎成片片残渣,茶水在他胸前印出一大片水迹。弘历则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啊呀,太对不住了,看我这毛手毛脚的。”说着拿起手绢就要给他擦,他淡笑道:“不碍的,只是有些湿了,不烫。姑娘不必介意。”自己取出手巾轻轻擦拭着。我退了几步拍着弘历仔细观察,并无血渍渗出,刚才碰到时他也没有不适的表情,依旧是那一副和煦的微笑。难道真是我猜错了么。
他起身咳了一声说道:“衣衫凌乱,我得回去换换。姑娘替我和程兄说一声吧,不能陪姑娘说话了,真是失礼。这几日我就要回京城,到时还请务必赏光一聚。”
弘历仍是哭个不停,凌墨笑着伸手道:“孩子给惊着了,我来哄哄可好?”我眼珠转了转,将弘历放入他手中。他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拍着,那一下一下沉稳舒缓,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笑着捧给我说道:“小孩子哄哄就好了,我有个小妹以前也是爱哭,我们一哄她就笑了。”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颤,忍不住说了句:“你”他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的,我自己能走,姑娘留步吧。”说着一拱手,摸索着向屋外走去。他稳稳的一步一步走出门去,仿佛能看到那春风般的笑容回荡在眼前。
他真的不是云灼么。是啊,如果他是云灼,怎么会不认我呢,又怎么会杀云潇呢。可昨夜那双蓝色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一定是云灼。他明显是认出了我才会被我所伤,可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什么
我心里揪成了一团,好像一张密密的蛛网纵横交错,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身子不禁一软跌坐在地上。那一片片碎渣刺在血肉中,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看着红色的血液一丝丝流出,染满了双眼。回到个园已是日近西山。
推开宜雨轩的门扉,胤禄倚着床头正在沉睡。将弘历交给额伦特叮嘱了一番,我走到床边拉过他的手腕正要切脉,却被他反手一把牢牢攥住。那双星子般的眼睛此刻盈满了各种情绪,愤怒、懊悔、疼惜、恐惧,直勾勾盯着我满是伤口的手掌也不言语。我正要开口,他腾出一手拿过小刀棉布说了声:“忍着点。”骨节分明的指尖开始捻着小刀一点一点,细细将肉里的碎屑挑出。我的痛觉就像三峡开了闸,一股脑倾泻而出,疼得我顿时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他焦急的声音:“疼得厉害么!若儿!”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搂着我的肩轻轻拍着,手心火辣辣的疼,正想挣扎,却被按住了动弹不得。手上忽然传来阵阵凉意,依稀有人说道:“乖,吹吹就不疼了。”清风袭来,凉凉的好舒服,我心里一松又陷入了梦乡。
眼前还是那顶鹅黄的床帐,我眨了眨眼,视线所及逐渐清晰起来。微微一挪,身旁的胤禄已然惊醒,按住我的手臂吼道:“别动!”我皱了皱眉,只见两手密密裹着棉布,只余一点点指尖在外,包得倒是不厚,可也动弹不得。
胤禄躺在我身边,眉头皱成一个小山,嘴边胡碴丛生,脸色黑黑的都快认不出来了,我不禁扑哧一笑。他一楞神儿哑着嗓子哼道:“有什么好笑的。”想伸手摸他的脸,他却箍的死紧,我无奈的抖着身子笑道:“难道我睡了一觉整回三国了?可不一个张飞么。”
他哼了一声也憋不住笑了起来,端了碗粥一边喂我一边说起这几日的事。他一说我才知道自己竟昏睡了四天!我打了个饱嗝摆手不吃了,瞅着他问道:“你怎么样了,我也不能诊脉,你自己说。”他轻笑道:“早没事了,皮肉伤而以,再过几日就全好了。倒是你,说吧,怎么回事。”
我靠在枕边,叹了口气道:“那天你昏倒后来了一个黑衣人被我刺伤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那蓝眼睛决错不了,肯定是云灼。”他一把握住我的肩:“真的么!可是他怎会”我点点头:“后来我去接弘历,在程家见到了玉公子,他的眼盲让我起疑,我就拿茶水试了一试,结果不是他。这手就是被茶杯渣滓划伤的。”
他直勾勾盯着我的手怔了半晌,抬眼说道:“这事我来查,你好好的养着,不许再胡闹了!那个凌墨虽不简单,但应该不是他,我再仔细查查看,你别太担心。”我点点头,心里揪得生疼。他指尖的薄茧擦过我脸颊,在眼睛上轻蹭着,嘴里轻轻说道:“这次吓着你了,对不起啊。”
泪水顿时又要涌出,我转过身用衣袖抹去,有些嘶哑的说道:“知道还那么玩儿命,最后不那样也不会伤的这么重!”
猿臂轻展,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他的下巴抵在我颈间说道:“他们伤了你,就该死。”我不禁一抖,旋即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
他的呼吸拂过耳边、脸颊,擦着幼嫩的脖颈,引得我一阵轻颤。
“我的若儿,掉根头发也不行。”
温暖的阳光照在暗红地板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扬州不能耽搁太久,得赶紧把弘历送回去。于是我们又歇了两天便包船走水路回京。两人这样子都不能骑马,胤禄让人准备了软轿一路抬去码头。这轿子又大又宽敞,我笑咪咪的靠在抱枕上,忽然帘子一掀,一人钻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到我旁边,可不正是胤禄么!
我脸憋得通红,压着嗓子吼道:“青天白日,我一个大姑娘跟你钻一块儿像什么话!”他竟然咂咂嘴说:“我伤得很重啊,需要人照顾。”“几步路会怎样啊!”“我得看着你啊,不然你又乱动!”
我发现在他面前我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被他吃的死死的,这可不是好现象!
于是抗议无效,轿子晃晃悠悠移动起来。还好轿子很大不会挤,我四下张望着,可旁边那位却苦着脸不言语。
“哎,怎么啦?”
“轿子太大。”
上了船我微微一怔,这船主面熟得很,正是上次那一位。他打了个千儿看见我一愣神儿,笑眯眯道:“原来是老主顾了,几位请,包您满意。”我微微笑道:“这次该不会又有人要搭船吧。”他忙一通摆手,摇头道:“姑娘说笑了,上次是玉公子临时有急事才搭了姑娘的船,再不会如此了。”我点点头又问道:“这玉公子常南北来往么?”船主两眼放光,一迭声的笑道:“正是啊,玉公子是大商家,成日里走南闯北的,南边有不少他的铺子,所以常照顾咱们生意,可是个大好人呢。”
胤禄拢了拢我的肩,扔给船主一锭银子,那家伙乐呵呵的抱着钱走了。他端着我的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着急,可也不能没完没了啊,身子重要,记住了!”我耸了耸肩,被他揽着走进里面。
额伦特沦为奶公,被小魔王弘历折磨得乱七八糟。我眨了眨眼问道:“额伦特离开扬州成么?”胤禄剥了个葡萄塞到我嘴里,拍拍手说道:“他本就是临时留在那儿的,自然要跟我回来。”我“哦”了一声,正要继续说,冷不防他一个桔子塞进来,大张着嘴“呜呜”直叫。他哈哈大笑起来,按着我的手说道:“你啊,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儿!”我不禁一愣,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他把我抱到怀里,下巴蹭着我的额头,一阵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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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会说话了!
我们把他送到胤禛手中,这小子丝毫不看他老爹那副千年难遇激动万分的脸色,小手一通乱挥,挣扎着冲我哇哇大喊:“香香!香香!”屋内顿时出现三尊木雕。
呃,我扯出一张笑脸凑到胤禛身边,水汪汪的大眼使劲眨了眨谄笑道:“王爷,我什么都没教过他,真真儿的!十足真金!”胤禛顶着一张白板脸,面无表情的瞅着他儿子,死弘历的头竟转了三百六十度扑向我,噘着小嘴嚷嚷“香香!香!”他老爹那对好看的浓眉顿时抽搐了一下,两眼扫过九十度一道闪电差点把我戳出个窟窿。
最最可爱的胤禄同学赶在我化为一堆黑炭之前,恰到好处的咳了一嗓子,将那对莫名其妙的父子惊醒。胤禛让墨兰把孩子抱走,近前拍了拍胤禄的肩笑道:“老十六,这次多亏你了,哥哥我”胤禄呵呵一笑:“行了,自家兄弟说这些不外道了么。孩子没事就好,我们也放心了。”胤禛含笑点了点头转向我,挑着眉毛上下打量着,忽然眉心一皱,身侧一只手微张了张,轻笑起来:“还有你啊,清扬,多谢了。”我福身嗫嚅道:“王爷客气了。”
两兄弟扯了几句政务,胤禄过来拉着我的手上下看了半天,拉拉杂杂叮嘱了一大堆不许乱动啊、不许用力云云,我摇头晃脑的应了下来,惹得他给了我一记爆栗,然后大爷笑眯眯的走了。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温暖,笑意从眼底泛滥开来,却冷不防对上胤禛那一池清泓般的双眼,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那眼中包含了太多我读不懂的讯息,我有些承受不住,匆匆低下头来。耳边传来他一声轻咳,那天青的衣角从我身边划过,鼻间一缕清幽的兰香弥漫。他有些低沉的声音从书桌后响起:“这个折子你来看看。”我眉头微蹙,转身走到他身边。那抹兰香熏得我有些闪神,忙深吸了口气打开折子细细看起。
这是众大臣对皇太子结党会饮案的处理意见,结论是景熙首告各案俱实,建议将托合齐凌迟处死。此案起因是康熙四十八年十一月,安郡王马尔浑丧事期间,以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为首,多次聚集满族官员在都统鄂善家宴饮。耐人寻味的是,此案被康熙长期压而未发,直至五十一年四月他才重提此案,令交九卿审奏。这其中蕴含了些什么,很是值得商榷。
单就结果来看,首犯托合齐是前步兵统领,也就是俗话说的京城警备司令。而举发此案的镇国公景熙,正是安郡王岳乐之子,八福晋的舅公。皇上虽然尚未有所表态,但太子的情势却是不容乐观了。
这就是政治啊。我摇摇头合上折子说道:“王爷怎么看?”他竟神游太虚去了,见我叫他一愣神儿,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啊?你刚说了什么,要是不太长就再说一遍。”我撇了撇嘴,端过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道:“王爷这几日累着了吧,要仔细自个儿的身子才是。”他呵呵笑了笑,捧起盖碗喝了一口,拎着那盖子来回在杯上打着转儿,两眼瞅着桌上的玉马镇纸悠悠说道:“瞎忙活吧,也没我什么事儿。”
我一指捻着折子推到他面前,缓缓踱步绕到桌前边走边说道:“王爷心里清楚得很,就让清扬来替您理一理。其一,时隔三年此事又被旧案重提,意思很明显,皇上的心思变了,皇太子可以废一次,就还可以废第二次,而这一切都是皇上说了算,此其一。其二,此案起于八阿哥党,也将终于八阿哥党,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很风光,却是风头太劲。清扬倒是好奇了,折腾了这么多次,八阿哥心里就一点儿谱都没有么?不明白。”
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淡淡道:“他就像上了冰面的石子儿,不是他不想停、不想躲,而是已经停不下来,躲不了了。经营到那份儿上,一切就是这么水到渠成,换了谁也一样。”我看着那幅《秋山问道图》,想起胤禄的话,想起那片春雨中逐渐消散的背影,不禁有些茫然。不能伤了兄弟感情么?可这真刀真枪斗起来,满手都是鲜血,怕是连心都戳烂了,感情又算什么。
看看那院墙,我心里好奇踮起脚望了望。只听他一声轻笑:“你这又是捣鼓什么呢?”我挑挑眉毛,凑到他身边问道:“你和八阿哥的院子好像是挨着吧?”他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是啊,当初为了在一起方便,特特选在一块儿的。不止这里,畅春园那边儿也是这么挨着。”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不由得又是一叹,小声说道:“那我得空去他家后院儿逛逛成不?”他被我说得一愣,旋即眨了眨眼,看着窗外说道:“今儿这院子里的兰花开的不精神,莫不是生了虫吧。”撇了撇嘴,负着双手踱步而去。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看了看我,说了句:“小心手。”转身跨出门去。八月十五中秋夜,这月亮真是圆得很。我陪着阿玛喝了一晚上,回来已是深夜。躺在床上了无睡意,胤禛胤禄他们都进宫去了,实在无聊。我想了想翻身起来,决定到隔壁去逛逛。
换上黑衣黑巾,冲着硕大的月亮吹了声口哨,呃,好刺耳。挠了挠头飞身上墙。这才发现这院子虽说是挨着的,可前后也差了一大截。我好一通飞檐走壁啊,七扭八拐的终于发现一串院落,只见一个嬷嬷领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从院门走出来,嘴里念叨着:“小阿哥乖乖去睡,爷和福晋刚刚不是说了么,你乖乖的才是好阿哥。乖啊。”小阿哥?那该是胤禩的心尖儿——弘旺吧。这胤禩也够可怜的,快三十了膝下就这么一对宝贝儿女,在这皇家真是稀罕得很。
我想了想,纵身潜入那一大一小走出的院落。伏在屋瓦上,只见堂屋内烛光莹然,却有两人相携坐在院中。这方院落不大,一个正正的四合院儿,中间栽满了紫薇树。皎洁月光下,粉红的紫薇花沉甸甸压满枝头,将那红衣女子遮在了阴影中,辨不清轮廓。她斜倚在身旁男子怀中,那男子映在银白的月光下,一派温文儒雅,正是胤禩。
此刻他双手抱着红衣女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不知他凑到女子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用粉拳捶了他一把,痴痴笑了起来。声如银铃,清亮悦耳。我有些脸红,却觉得好刺激哦,忍不住运起内力倾听起来。
只听那女子笑着说道:“你啊,作阿玛的人了也没个正形儿。我不理你了,去找你的侍妾去吧。”胤禩伸手到她腋下呵痒,听见一迭声儿的求饶笑了起来:“满嘴胡话!再敢乱说就真罚你了。语儿,说真的,你心里是不是还气我呢?”女子哼了一声,淡淡道:“我气有用么?反正别人眼里我都是悍妇一个,索性就悍给他们看!”胤禩抱着她紧了紧说道:“再不会这样儿了,那两个是没法子的事儿。我断不会让她们碍着你的,就咱们带着孩子好好过。你就当她们是空气,看不着的,啊。”
女子轻笑了一声:“我是那起子小心眼儿的人么?不过是看不惯外边那些乌七八糟的嘴脸罢了。你只管好好做你的事,自个儿多上心才是。”胤禩贴着她耳边说道:“语儿,我的事我心里有数。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心里头有没有不顺序的。我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甭藏着掖着让我瞎猜,懂么?”女子嗯了一声儿。
后面的话好小声,我正要再提几分功力听听清楚,忽然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心头一阵无名火起,用手肘捶了一把,挣扎着就要推开他。他闷哼一声,大手把我箍的紧紧的,凑在耳边压着嗓子吼道:“死丫头,想出人命啊!”我扑嗤笑出声来,被他捂着嘴发出“嗤嗤”声,忙示意他松开手。他拉了我一把就要回去,我苦着脸摇啊摇,朝那院中努了努嘴,凑过去一阵嘀咕,终于说服了这尊大佛,答应让我再看一小会儿
靠在胤禄怀里,又暖又舒服。他朝我嘴里塞了一块杏脯,见我两眼问号,就掏出一个袋子摇了摇,我不禁嘿嘿一笑,心头一片温暖。
看向院中,胤禩已取了一支笛子凑在唇边吹起曲儿。细细听来,乐声委婉缠绵,正是一曲《凤求凰》!这首古筝曲被他用笛子奏出,添了几许飞扬跳脱的潇洒意味,欢快热烈,情意绵绵,听得我不禁脸红心跳。耳边传来胤禄痴痴的笑声,我揉了他一把,捂住他的嘴继续听下面的帅哥表演。
女子倚在他怀中仿佛醉了,夏夜微风拂来,吹起她搭在胤禩肩头的绢帕一阵飞扬。曲终,仍觉余音绕梁。天上明月都盈满了笑意,甜甜看着世间有情人儿。只见胤禩放下笛子,柔情漫溢的看着怀中女子,手指拂在她墨黑的发间,轻轻一拽,离了玉钗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长长的铺过肩头,逶迤在胤禩腿间。他将指尖滑入那绸缎般的发中,徐徐滑下,捋起一丛放在唇畔。轻嗅,仿若世上最芳香的花朵;俯唇熨贴着细细亲吻,舌尖滑动在秀发上,跳着最美的舞蹈。她轻轻笑着,将头埋到他脖颈深处。他笑骂了句“小妖精!”,掂起她水嫩的下颌,两个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狠狠咽了一头唾沫,一哆嗦就想跑,却觉得身后的怀抱愈发紧了。胤禄拢着我的双手,脸颊密密贴着我的,鼻翼翕张呼出阵阵春风般的气息,我耳边的碎发随风拂在他脸上一阵轻摆。仰起头只见满天星斗璀璨,我不禁有些晕眩,靠在他怀中微微眯起了眼睛,发出一声叹息。
回到房间,就着月光看去,桌上一个白瓷小药瓶边摆了张纸条,拿起来心头微微一怔。胤禄就是看了这条子才去找我的,而这上面写着:“别用手爬墙。”那字迹清俊潇洒,像极了一个人再见到胤禩,已是三日后了。回雪不分晴雨的天天去李鱓那儿报道,看来离这两姐妹出阁的日子也不远了。胤禄这几日又忙碌起来,我就落了单。一个人在德月楼吃菜喝酒,倒也自得其乐。一身宝蓝长衫的胤禩走上楼来,绕过点头哈腰的老板,一眼就看见了我。帅哥真是帅啊,想起那晚的激情场面,我脸上不禁一红,事后想起自己当时的样子,肯定是看着他两眼一通桃心,丢人丢大发了。
他愣了愣神儿,旋即满面微笑着走到我眼前打起招呼:“这不是清扬姑娘么,就你一个人儿?”我点头福身道:“清扬给八阿哥请安,爷吉祥。”他笑着摆了摆手,冲着我对面的位子一指道:“姑娘可介意在下凑上一桌?”我被他故意文邹邹的怪调子逗得一乐,含笑点头道:“贝勒爷不嫌民女粗陋尽管坐。”他朗声笑了起来,一撂衣摆稳稳坐下,那声音醇厚甘美,动作倜傥潇洒,真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本来从见他第一面,我是有些偏见的,觉得他太过外露张扬。可经过那晚一窥,心里对他着实加分不少,痴情的男子谁不爱啊。虽不知那是否逢场作戏,可就凭他能对那位嫡妻宠爱至此,这个男人就足以令人钦佩了。他看着我发自内心的微笑,脸上也撤下了那副粉饰的完美无瑕的表情,一挑眉,一抿唇,顿时生动了起来。
他点了些菜对我说道:“那日姑娘一舞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只怕此生都再难得见如此绝妙舞姿了。”我给他斟了杯酒轻笑道:“贝勒爷此话我倒颇为赞同。这舞也是要心境情绪和环境之类相匹配的,变了任何一样,都不会再有那个味道。”他呵呵一笑,端起酒杯与我一碰,徐徐饮下说道:“姑娘和十六弟亲近,这么称呼我太外道了,听着也麻烦。我很是欣赏姑娘,若不介意,就随他唤我一声八哥如何?”
我心里一惊,这话来得实在突然,心念一转笑说道:“爷这么说可折杀清扬了。清扬与十六爷亦是朋友相交,怎敢当得起您如此抬爱。爷若还看得起清扬,就容我称您一声八爷吧。”他捻着酒杯转了转,轻笑一声:“罢了,是我唐突了,我就这么个性子,清扬不要见怪才好。”
饮酒吃菜,夹杂着谈天说地,席间言笑晏晏吃得很是舒畅。早知道康熙将大把儿子教育的个个出类拔萃,可他的学识渊博、气质高雅还是令我大为心折。可见满朝文武一口赞他“实为贤王”,不仅仅是后台运作的功劳,其自身的魅力风采实在不容小觑。相形之下,胤禛就内敛低调了很多,他的美好是深埋岩下的璞玉,而胤禩的光彩则是耀眼夺目的美玉了。
一顿饭吃下来,他却只字未提我的身世来历,的确是个极聪明的人。会了帐,他抿了抿茶水说道:“十六弟他”我呵呵一笑:“十六爷天潢贵胄,自然好得很,清扬平日也很难得见他一面呢。”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可不是么,他平日忙得很,大家伙儿很少能碰到他的。清扬见了他替我带个好儿吧,嘱他仔细身子,那头疼的毛病上心些,哥哥得空定去瞧他。”我含笑点头道:“只要得见一定帮爷把话带到。”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一前一后出了德月楼,辞了他的相送,我独自在大街上走着。
胤禩,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好像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却让人看不清摸不着。举止行事处处谨慎仔细,却又处处透着张扬与玄机,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却又毫无道理。一个活在妻妾成群的古代却执意独宠妻子的男人;一个明知不可为却偏要站在风口浪尖的男人;一个让人想爱爱不得、想恨又恨不起来的男人。你啊,一个谜一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