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美人(1 / 1)
四月初二,是我在这三百年前的母亲——若兰的祭日。
这是我第一次来给她祭扫。跪在牌位前,恭恭敬敬的上香、奠酒、三叩首。青烟缭绕,我看着那牌位微微发怔。额娘是大清公主,却没有遵循惯例葬在公主园寝,而是永世留在了这佟家祠堂中。
阿玛将黄白的冥钱一张张仔细燃尽,凝望着盆中舞动的火焰轻声说道:“皇上说,这是她的遗愿。”说着轻笑了一声:“这算是对我的补偿么?你们何曾明白,我本不需要啊。”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片片灰烬。
他把一块块雪白的梅花糕投入火中,喃喃说道:“兰儿,这梅花糕是我亲手做的,你最爱吃这个,多吃些。你身子总是那么单薄,我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院里的木兰开得很美,我每天都有帮你照看它。清扬很好,很康健,她今年都十四了”
这烟熏得我眼睛有些难受,起身轻轻走了出来。仰望那一片黄昏的天空,夕阳如血,红霞满天。他们的确不需要这么做,因为额娘早已留在了他心底,那是最深沉的爱恋,一切是非对错都已抹去,留下的只有她的好。
我的眼睛有些发酸,使劲眨了眨。云潇站在我身边,温暖的手掌将我环入那大海般的怀抱。“哭吧,若儿乖。”两行清泪瞬间流下,我紧紧抱着他的脊背,无声抽泣着。
晚上要赴皇帝的约。我本想一个人去,可云潇死活不肯,非说不让他去就谁也别去了于是两人换上黑衣,他一个皇子阿哥,跟着我夜探大内。
茫茫夜色中,九重宫禁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雕梁画栋间,烛光点点,宛如天上的星辰。五十九岁的康熙皇帝,有数目与他年岁相符的嫔妃。这个数字比起三千可谓少之又少,可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评语来评价他。从最初的满族亲贵,到后来遍洒雨露,及至现今独宠汉女,他的情感世界就如那万里江山,尽在掌握。
说他薄情,他能善待年老后妃,对已逝的三位皇后更是极尽追思;说他痴情,卫良妃的下场则是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天家无情,他说的对,皇帝的爱,就是罪。
两人在金色的琉璃瓦间辗转腾挪,这滋味还真是刺激。若不是他对路线太熟,也许能更刺激些不过,他怎么对这侍卫分布如此熟悉?也许这也是影卫的职责之一吧。满天星光下,他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温暖而有力。我微微笑了起来,他转回头看了看我,继续向前走去。
乾清宫的寝殿仍是灯火通明,只是屋外侍卫少了很多,他是知道我要来啊。云潇在屋顶的阴影里坐下,朝那灯火方向努了努嘴。我点头示意他放心,飞身潜入回廊中。
屋内很安静,凝神查探四周的呼吸,里面竟空无一人。我耸了耸肩,举步走入殿内,龙诞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站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我上下打量着皇帝的寝宫。
靠窗一溜紫檀雕花桌椅,描金梨木高脚桌上,一个铜胎珐琅瓷瓶精美圆润。重重明黄纱幔连着五扇紫檀木嵌寿字镜心屏风,两边悬着楹联“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艰。”将屋子分为内外两进。外间正中设地屏宝座,小山般的折子整齐的堆叠在御案上。一个白玉卧马镇纸吸引了我的目光,玉色白皙莹透,和胤禛那个竟是一模一样。
里间乃是皇帝寝室,窗边摆着紫檀勾莲云蝠软榻。靠墙处,花梨木透雕落地罩将明黄的龙床遮在里面。寝室内装饰淡雅,只在左手墙上悬了一幅西洋水彩人像。我看着那像,心里怦怦直跳。那画中宫装女子竟和我有八分相象!她身穿淡紫绘百蝶宫装,两把头上簪着两朵雪白的玉兰花。巧笑倩兮,倚坐在满树木兰花下。这个女子是我的额娘么?
一阵脚步声传来,椅子“哐嘡”倒地的声音伴着一声怒喝:“都是一群混账!生生毁了朕的好儿子!”然后,我们看见了彼此。
年迈的皇帝一脸怒容站在紫檀桌旁,指间翡翠扳指磕得桌面铿铿作响。他看到我一愣神,竟匆匆低下了头。我看见他胸前金龙吞云吐雾,剧烈的上下起伏。片刻,金龙平静了下来。他转身走近,淡笑道:“来多久了?怎不坐下歇着。”说着顺着我的方向看向那幅画,微皱眉头叹了口气。
我福身请安:“清扬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他笑着摆了摆手,拉我到外间坐下,击掌两声。李德全应声而入,将方才的零乱打扫干净,又备妥热茶点心,这才退了出去。
康熙吹吹茶沫,抿了口茶汤说道:“尝尝看,这是江西新贡上来的极品珍眉,若喜欢就带些回去。”我端着小巧的缠枝莲天青盖碗细细品了一口,眉头微蹙。他见状问道:“清扬不喜此味?”我放下茶碗浅笑道:“江西屯绿中最顶级的珍眉,茶汤碧绿,甘醇可口,栗香浓郁,确是上品。只是清扬独喜花茶,才会厚此薄彼。”
“哦?”他点了点头笑道:“这倒巧了,朕的十六阿哥也是独爱花茶,你们两个倒颇为相似。”我脸上有些烫,微微低下头来。
他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你阿玛真是教女有方,不像朕,净养了些个不成器的。不说他们了,清扬这些日子可好?”我点头微笑:“清扬很好,去江南走了一趟,湖光山色,风景如画,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颔首笑道:“是啊,锦绣江南,山明水秀,确是怡情冶性的好去处。可有趣闻轶事?”我想了想道:“民风习俗自与这北地不同,皇上也是亲见的。倒是听不少百姓说起一个好官。”“哦?”“正是江苏巡抚张伯行大人。”
他抿唇沉吟了片刻:“此人确是个一心为民的清正之人,只是个性耿直,不免遭人非议。”我点头笑道:“正是呢。清扬亲见数千百姓给他送行,他只收了一把青菜。”他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清扬,陪朕去走走可好。”说着站起身来,见我点头便举步向屋外走去。
满天清辉洒在洁白的丹陛上,一片梦幻般的光华。那九天翔龙似乎吞云吐雾起来,匍匐在万盛之尊的脚下。丹陛两侧戏珠铜龙恭谨的伏下身,迎接着这位伟大的帝王。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腰间玉方板悬的玉环同珐琅小刀轻轻撞击着,明黄团龙靴映在汉白玉台阶上,投影出金色的光晕。石青彩云团龙纹褂包裹着他瘦削而有力的身躯,金黄的辫穗随着步幅摇曳,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
紫禁城寂寂深夜里,伴着静鞭清脆的响声,厚重的宫门发出沉抑悠远的长叹。徐徐开启,红墙烟海般望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静静走着,月光倾泻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影迹。
我跟在他身后几步外,凝神注视着这个支撑起大清王朝的男人。他的脊背挺的那样笔直,如山岳般不见丝毫老态。宽厚的双肩金龙飞舞,睥睨天下。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那般自然而然凌驾于众生之上。此时的他,没有一丝脆弱,仿佛神的化身,坚不可摧。
我们只能仰望他,远离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在他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渺小卑微。这是他崇高而神圣的幸福,也是他梦魇一般的悲哀。这就是帝王,一个身为王者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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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猜想错了,错得离谱。云潇带来的消息,彻底推翻了我的猜测,那位凌姓公子是绝对不可能有嫌疑的。为何?因为大清朝有个无人不晓的钱庄——“福源票号”,之所以无人不晓,是因为他们是全国首家通存通兑的连锁票号,分店几乎遍及各地。而这位凌公子,凌墨,正是将家族事业推至顶峰的现任掌柜。
试问这样一个商业奇才、世家公子,不好好做生意,卷到我们这武林纠葛中算怎么回事?可惜的是,这位青年俊杰却是天生眼盲。坊间盛传他乐善好施,温文儒雅,丝毫没有因自身残障而愤世嫉俗。久而久之,众人便送他一个雅号——“玉公子”。
这么一说,我倒是越发对他感兴趣了。云潇躺在藤椅上,吃了口雪梨说道:“不许动什么歪脑筋啊,这玉公子可是人人称颂的玉人儿,人家思想纯洁得很!”“噗~”我被他说的喷出一口茶来,咳咳说道:“你,你你!我就那么乱七八糟么?哼!我还非去不可了!”
他拿帕子擦去我唇边的水迹笑道:“知道了,去就去呗。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我把梨子抓起来,一把塞到他的嘴里。
玉公子。
满树雪白的梨花下,一顶黑缎小帽,艳红缂丝长袍松松的贴服在他身上。没有罩衫,没有腰带,没有饰物。他含笑坐在碧草间,手拈墨玉棋子,独自弈棋。一只雪白的鹦鹉立在他肩头,轻轻扭动着。如雪花朵落在脸颊,轻吻那一抹春风般的微笑,仿佛融化。
我们步入园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转过身来,对我们微笑着,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盈满笑意。看着他,就能感受到春风扑面而来。鹦鹉闻声落到地上,抖了抖羽毛,倚在他身边。
他的声音温润醇厚,萦绕耳畔泛起阵阵酥麻。只听他轻笑说:“姑娘终于来了,凌墨久候多时,两位请坐。”说着指了指旁边的织锦垫子。我和云潇对看一眼,两人眼中满是激赏。
席地而坐,侍女近前摆好茶点躬身退下。我看着他笑说:“公子怎知是故人前来?”他颔首微笑道:“凌墨自幼失明,其他感官就格外灵敏些。姑娘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莲香,淡雅悠然,令人印象深刻。”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云潇更是一脸兴味盎然。
他两人一番见礼,云潇自称金禄,真是个富贵名字,我好笑的看着他,他撇撇嘴品起茶来。茶汤甘美,竟是上等的茉莉。我笑道:“这倒真是奇了,世人爱花茶者本不多,今日倒一下齐集三个。”
他羽睫微颤,颇有些惊奇道:“没想到两位也是同道中人,我有一味稀罕之物,正好请两位品评。”说着击掌两声,吩咐侍女去将东西取来。
片刻,侍女回转,纤手将一只精巧的青瓷小罐捧到桌上。他右手一展,说道:“请两位指点。”我看了云潇一眼,托起罐底揭开小盖,只见其中一丛丛绿叶幼嫩纤细,丝丝绒毛。轻嗅,一缕奶香沁入心脾。这!
云潇接过,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两人异口同声惊呼:“安吉白!”凌墨欣喜的点点头:“真是好眼力,的确是安吉白茶。”
这可太意外了,花茶中有三种以颜色命名之茶极为罕有,即为“长兴紫笋”、“安吉白茶”和“莫干黄芽”,其中尤以安吉白茶最为稀有。北宋蔡襄在《白茶专文》中云:“王家白茶,闻于天下,其人名大诏,白茶唯一株,岁可作五、七饼,如五铢钱大。方其成时,高视茶山,奠敢与之角。一饼值钱一千,非其亲故,不可得也“。此物绝非钱财所能购得,就是皇宫大内也不见得有,不想竟在这里得见。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只是可惜我双眼已盲,无法烹煮。又实在找不到能匹配这白茶之人,倒是可惜了如此珍味。”就算我再心如止水,可在这平生最爱之物面前,仍是按捺不住。我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不知公子可愿让我一试?”他朗声笑道:“姑娘精擅茶道,自然再好不过。如此人物,决不会辱没了这茶。”
少顷,诸般茶具齐备。我深吸了口气,仔细净手后,轻轻燃起檀香。香味氤氲,一片静谧。我颔首为礼,将滚水在三只定窑白瓷杯上仔细淋透,口中说道:“焚香除妄念,冰心去凡尘。”一一洗净,将备好的滚水倒入瓷壶中微凉:“玉壶养太和。”片刻后,水温微降,投茶,润茶,“凤凰三点头,碧玉沉清江”。
鲜亮的茶汤置于细腻白瓷盖碗中,双手奉于各人面前,凌墨含笑道:“观音捧玉瓶。”我侧首微笑:“春波展旗枪,清宫迎佳人。”云潇轻掀碗盖:“慧心悟茶香,甘露润莲心。”轻抿茶汤,凌墨接道:“淡中品致味。”甘美悠然,奶香浓郁,令人回味无穷:“自斟乐无穷。”
三人朗声大笑,凌墨长叹道:“此生有此一品,无憾矣。姑娘茶艺之精,性情之雅,凌墨拜服。名剑配美人,此茶就赠与姑娘。”我不由一惊:“这可使不得,如此珍贵之物,清扬愧不敢当。”他笑道:“姑娘这就外道了。相逢即是有缘,人海茫茫,你我能够在此相聚,就是大有缘份之人。此茶我是诚心相赠,还请不要推辞。”云潇眉头微皱,冲我点了点头。我颔首笑道:“那清扬就不客气了,多谢公子慷慨相赠。”一番寒暄,两人告辞离开。
男子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把玩着指间的玉戒,口中低喃道:“云清扬”,一抹淡笑浮现唇畔,轻哼一声。脚边的鹦鹉不禁颤抖,振翅远飞。
走在路上,我抱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心里七上八下。几分欣喜,几分激动,几分惶惑。看向身边的云潇,他面色沉静,不发一语,只是身侧的手掌攥得死紧。又走了几步,他终于停下来,按着我的肩沉声说道:“他不简单,你还是离他远些才好。”我眉头微蹙,看了看怀中的盒子,又抬起头看看他,点了点头。一抹微笑浮现在他脸上,映着夕阳,全身都镀上了橙色,那样温柔甜美,如那白茶一般。我凝望他,轻声说道:“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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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正是赏景踏青的好日子。透过纱窗看向路边徐徐后退的花草密林,一切都蒙上一层青兰,凉飕飕的,我身子不禁一抖。
“怎么了?可是凉着了?”云潇皱着眉头,从座下橱柜里翻出件披风给我披好又靠回榻上,眼睛直勾勾瞅着车帘儿也不言语。这十几日没见他,今儿个一照面,他就是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头就没松开过,深深地好几个褶。虽然嬉笑着拉我逛香山,可我看得出那笑意有多勉强。
叹了口气,我拽着披风紧了紧轻声说道:“倒是你,怎么这一副魂不守舍的,能不能说说看?”他食指扣了扣水绿的扳指,眼神随着那车帘儿一晃一晃的,沉声说:“托和齐这个狗奴才真是混账透顶,关了两年都没长长脑子,一大篇狼心狗肺的胡话,这不是生生把二哥往火坑里推么!我真就不明白了,他这么个折腾法就不怕惹火了老爷子,一刀砍了他!”
马车晃晃悠悠的,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步兵统领托和齐?隆科多就是顶了他的缺吧。”他嗯了一声刚要开口,马车猛地一颠,他坐起来喝道:“怎么回事儿!爷没给你饭吃么?连个车也驾不好了!”帘外传来太监小顺子颤巍巍的声音:“爷息怒,刚才迎面一匹马跑得飞快,奴才一没留神儿惊着主子了,瞅着那人像是鄂伦岱大人。”“鄂伦岱?行了快走吧。”“嗻。”
马儿低喘了一声,继续行进起来。他坐直了身子看向窗外,喃喃道:“鄂伦岱么哼~”早春的寒风吹得帘子扑啦啦乱响,我眉头微蹙。他把我拉进怀里,将披风仔细裹了裹。靠在他身上,这胸膛硬梆梆的,我瞅瞅那明黄的腰带,伸出小指戳了戳。
抬头看天,阴沉沉的。他眉间的褶子更深了,打发小顺子拎了把伞出来,对我微微一笑:“今儿这天不好,不过人也少,倒是清静些。”转头对小顺子说道:“你们甭跟了,就这儿候着吧。”说着拉起我向山上走去。
越往高处,逐渐岚气弥漫。山间花花草草隐约在迷雾中,添了几分神仙意味。鼻间一缕竹香萦绕,我不禁心神一荡,扭头看向他。一身宝蓝长袍穿在他身上,丰神如玉。大手密密包裹着我的,透不进一丝寒风。那抹水绿一闪一闪,浮过脚下的石阶,起伏在白雾中。我停下脚步,大手紧了紧,他转身看向我。伸出指尖拂过那浓眉间的深浅纵横,一一抚平。他唇角微弯,拢过我鬓角碎发,举步向前走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而行,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无。间或鸟鸣啾啾,回荡在山间,分外清脆。青烟缭绕的大殿里,我们跪在佛前,燃一炷清香,虔诚膜拜。时光仿佛又退回那遥远的日子,三个小小少年匍匐在大昭寺金色的蒲团上,全心接受神佛的洗礼。
一声轻笑传来,温暖的手掌托起我的肩,宝石般的眼睛盈满笑意:“山里凉,跪久了不好,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挑挑眉,拉起我的手走出寺院。寺前石桥下流水潺潺,明澈见底,更有鱼儿徜徉其间,一丛丛游的自在惬意。走了不远,水声渐无,只见前方一座八角小亭点缀在漫山碧色中,竟有几道人影立于阶上。
我们对看了一眼,他望向那边,唇瓣开合了几下,微微低头眼波流转,旋即紧紧两人交握的手,拉着我向小亭走去。地势渐高,亭中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一个男子负手仰望天空,石青长袍外罩了件银色坎肩儿。腰间明黄带子上悬了一块晶莹的玉佩,穗子长长的贴服着衣摆,风过处荡起金色涟漪。
步上亭前石阶,一张清瘦优雅的面孔浮现眼前。他收回目光看向我们,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典雅雍容。阶前侍卫跪地行礼道:“奴才给十六爷请安,爷吉祥!”云潇摆了摆手,牵着我走进亭中,松开手两袖一甩,恭谨的跪在地上朗声说道:“臣弟胤禄给太子请安,太子吉祥!”男子将他扶起微笑道:“十六弟竟有这兴致,出门踏青啊。这位是?”说着向我看来。
云潇站起身来,将袖子挽起说道:“这位是臣弟的朋友,九姑娘。”我福身行礼,太子摆了摆手笑说:“又不在宫里,既是十六弟的朋友,就不必多礼了,都坐吧。”两人坐定,我看向云潇,他点了点头拉我坐到旁边看向太子:“二哥来多久了?”太子优雅的笑道:“有些时候了,心里烦闷就出来散散。倒是十六弟携美同游,羡煞旁人呢。”
他淡然一笑道:“二哥又拿我寻开心了。不过出来走走也好,整日闷在宫里,再好的风景也看烦了。”太子颔首道:“是啊,住在宫里不比外面,拘谨的很。看这山水间一派悠然自在,心情也会好很多。你嫂子就常劝我出来,倒是我自己懒散的很。”说着侧首掩袖咳了几声。
亭外扬起微雨,丝丝寒凉。云潇皱了皱眉,桌下右手微抬,手指弯了弯,又颤巍巍的攥了起来,沉声说道:“二哥这身子还是没好利索,自己也得多上心才是。”太子又咳了几声,摆摆手笑道:“不碍的,就是有些咳嗽罢了,倒是你的头疼还犯么?”云潇低下头,睫毛投出一片阴影,轻笑道:“很久没犯过了,劳二哥挂心,臣弟”“自家兄弟,哥哥关心你是应该的。大事我也做不了,只能在自家事上多替皇阿玛上上心了。”
云潇眉间微蹙,抬起头说:“其实皇阿玛他”太子盯着石桌,唇角一颤,扬起若有若无的微笑说道:“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着呢,谁都不怪。对了,九姑娘是哪里人士啊?”我躬身说道:“回太子的话,民女是四川人。”他点头笑道:“四川,天府之国,好地方啊。”
聊了一阵,太子站起身来拍了拍云潇的肩膀,看了好一阵说道:“十六弟,哥哥我”说着笑了起来:“算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凡事看开些,不要学我。行了,我回去了。”又含笑向我点了点头,举步离去。身后的侍卫撑起伞,他接过独自向山下走去。
修长的背影起伏在微雨中,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油纸伞在他身上遮出一圈暗沉的影迹,瘦削的肩膀融入风雨,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一只手拂在身侧,指尖微弯,不时划过玉佩金色的穗子。那片片柔软,缭绕在掌心,从指间游散而出,随风飞扬。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渐渐走出我的视线,消散在那一片春雨中,不见踪迹。
身边传来一声轻叹,云潇目光迷离的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眼中一片氤氲。我伸手穿过他的指间,一个一个贴着他冰凉的手指,密密握紧。他举起交握的双手,出神地看着,许久,另一只手也附了上来,摩挲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将我的手紧紧包裹在他温暖的掌心。
李鱓生病了。我带着回雪去看望他,没想到他躺在床上,病得脸色蜡黄不成人形。回雪当时就哭了,我攥了攥她的手,走到床边探起脉息。这一探心里不禁一沉,皱紧了眉头。回雪拉着我的衣袖慌忙道:“小姐,他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好了?!”我咬了咬唇,转身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没有的事儿,你先出去,我给他仔细看看,你在这儿我不能专心。”她泪眼汪汪的看了看床上的人,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我狠狠的瞪了李鱓一眼,运气于指,在他身上连点数下。片刻,他悠悠醒转,见我来了,咧着嘴想说什么,张了好几下也没发出声。我哼了一声,塞给他一杯茶水,冷冷道:“李大人,几日不见,您这日子过得真不赖啊,怎么没有醉死啊!”他面色一红,嘶哑的说:“好妹子,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得,您可别这么叫,民女担当不起!”
他慌忙放下茶杯,拉着我咽了咽口水说:“清扬,别气了成不?这实在是官场上的应酬,我也没办法啊。”我横了他一眼,把他按回床上:“当官的我也见多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这身子分明是被掏空了!还敢舔着脸说应酬!你都应酬到窑子里去了??”
他低着头也不言语,我气得翻了翻眼,扯过他的肩吼道:“李鱓!李宗扬!你给我醒醒啊!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李鱓么?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李鱓么?还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要活得遂心恣意的李鱓么?我认识的李宗扬哪去了?你说啊!”
他紧皱着眉头,嘴唇咬得青紫,竟流下泪来,哭喊道:“我也不想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去,他们说我傲气。我去,你说我没骨气。我只想好好的作画,可有才气是我的错么!我画得好有错么!他们都不放过我,我怎么做都是错!”
我一松手,他跌在床上,两手攥紧了床单,声音嘶哑:“全都乱了。当初来的时候满腔热情,我以为自己的画技终于得到肯定,我可以一展抱负了。可是事实呢?事实就是,这里是一个大染缸,从里面出来都不会是原来的颜色。我真的只想安静的画画,可没有人信啊!就因为皇上喜欢我的画,经常传我说说话,他们就盯着我,要我站到他们一边。我不去就是和他们对着干。我也有父母亲人,不能不管啊!”
我看着屋顶,使劲眨了眨眼,一声长叹。将他的头扶到我腿上,我摸着他的发辫轻声说道:“哥哥,我说的话你愿意听么?”他哽咽着点了点头。那发间竟有丝丝灰白,我心里又是一揪:“他们是谁,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你这个样子,我看着揪心啊。和那些天之骄子比起来,我们就是地上的一堆土,一粒沙,可就算是土沙,也有尊严。你这样任他们揉圆捏扁,这还是个活法么?你若信我,就去找雍亲王。他虽然也不见得是好主子,可是起码还能把你当人看。官场就是这样,有棵大树好乘凉。你去试试看,如果还是这么痛苦,妹妹我劝你一句,不如归去。”
许久,他直起身来,眼中已有了光彩,破涕为笑道:“好妹妹,你说得对。我还年轻,我想再试试。雍亲王么,你的眼光错不了,哥哥就去试试看。”我点头整了整他的衣服,蹙着眉说:“回雪她。。”他叹了口气:“她的心思我明白,我又何尝不喜欢她。只是我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委屈了那么好的姑娘。妹子,我有了那些过往,你还愿意把回雪许给我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如果你还是我认识的李鱓,如果你能一心一意对她,如果她还愿意嫁你,我不反对。”他郑重的点点头,起身说道:“你放心,不管怎样,再不会如此了。是啊,大不了就回扬州卖画种田去。我祖上有些薄产,不会太穷困的。”“但愿如此。”我给他开了个养身的方子,仔细叮嘱一番,留下回雪独自回去。
今天是云潇的生辰,过了今夜,他就十七岁了。
遣走仆从,两人坐在迎月楼前的望月亭里,一桌好菜,数坛好酒。也不说话,就这么一杯一杯对饮着。太多事情压在心上,大家都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年了。他脸上所有部位都笑得弯弯的,可怎么看怎么像哭。一杯接着一杯,一坛空了,他就扔到一边,拍开新的一坛。上好的汾酒,十年陈酿,就这么流水一般在我们推杯换盏间流逝。可喝酒的两人,倒像越喝越清醒了。
我一手拖腮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说,这世上的人为什么就非得活成这样呢?现在是这样,几百年后还是这样,永远都没有真正的自由。若真有嫦娥,我倒觉得她住在那月亮里挺好,谁也管不着她,什么也不用想。”他轻笑了一声,咕咚喝下一杯,抿了抿嘴说道:“神仙也有神仙的烦恼。人都想作神仙,等作了神仙,就又想作人。说穿了就是欲望,万物都有欲望,所以就不满足,就有痛苦。”
我扑嗤笑道:“说得跟高僧一样,不知大师您可有欲望?可有痛苦?”他挑挑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自然有欲望,贫僧的欲望就是愿每天能看到施主你的笑容。”我脸上一红,灌了口酒咂咂嘴说:“原来竟是个花和尚!”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瞅着他手上的扳指,心里转了转,抬眼问道:“你这扳指是怎么来的?”他看了看,微微一笑:“是老爷子赏的,一块翡翠做了三个,我和十三哥一人一个。怎么了?”我从怀里取出香囊递给他,见他诧异的看向我,点了点头悠悠说了一遍。语毕,他只叹了口气,拎起酒坛子大口往嘴里灌。
漫漫长夜,迎月楼前一泓清泉,种满了片片白莲。月光下,轻风微拂,朵朵白莲摇曳生姿,点缀着水光星光,如诗如画。我不禁喃喃道:“不知翠海的白莲可有这里好。”耳边传来他的低语:“自然一样好,因为种花人的心一样。”我起身笑道:“今儿没给你备礼物,不如我跳只舞给寿星一观可好?”他连忙点头:“再好没有了,我这就去取琴。”说着起身朝迎月楼走去。
片刻回转,他轻拂琴弦,清越悠然。我微微一笑,飞身纵入那一片花海中。纤手微扬,玉指托腮,满目白莲上,一个白衣少女嫣然一笑。水声潺潺,变幻成清脆的旋律,和着柔美的歌声徐徐传来:
英雄美人
情关难留
是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
才能完成这个梦
我本有心
我本有情
奈何没有了天
爱恨在泪中间
聚散转眼成烟
琴声渐起,溶溶荡荡,有如春水。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柳腰轻,莺舌啭。漫天清辉下,少女裙角飞扬,笑靥如花。兰指微叩,柔柔划过化作一抹流云;玉足轻颤,翩跹恰似朵朵白莲。月影凄迷,明珰乱坠。天上人间,心魂俱醉。
秋风落叶愁满楼
儿女情长谁捉弄
这次孤行没人相送
看来只有挥挥衣袖
飘呀飘呀飘的风
吹的是谁的痛
欠山欠水欠你的最多
但愿来世有始有终
琴音激越,美人舞如莲花旋。柔媚的身影飞舞在白碧间,珠玉般的脸上泛起片片绯红。琴声渐急,那身影越旋越快,融成一片白雾,天地间漫起甜美莲香。星月的光华都汇聚到那抹白上,熠熠生辉,摄人心魄。几个清脆的音符,乐渐收,舞渐缓。她伏下身来,倚在花蕊间,阖目微笑。那莲都仿佛沉醉于她的美,轻颤着,将她拥在怀中。
万籁俱寂,连风都怕惊醒了她。轻轻拂过墨绸般的发间,丝丝舞动,漾起阵阵涟漪。
“啪啪啪”掌声传来,惊起万点星光。耳边传来云潇清冷的声音:“胤禄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给四哥、八哥、十哥、十三哥、十四哥请安,哥哥们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