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前尘(二)(1 / 1)
自山崖顶沿着干枯的藤蔓往下攀爬,绕过那块横在山腰中间阻挡世人目光的巨石,绝壁之上则自有玄机。巨石之下藏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洞穴,洞穴的四壁打磨得十分齐整光滑,四壁上隐约绘有各种因年代久远而逐渐模糊了的图腾,越往里去,人为雕琢的痕迹则越发的明显。那些埋入黑暗的石壁上不知用了什么涂料,竟绘满了各式各样能在黑暗中放出淡淡白光的小人儿。冷热交汇的气流在洞穴中巧妙地形成了对流,柳柳的身形在洞穴中左右波动着,最终被拉向了热气流逸出的方向,那透着微弱光亮的洞穴尽头,同时也是少年无谓和雪貂消失的方向。
她望着眼前一片片绿意盎然的庄稼地,一丛丛绚烂到极致的百花林,一排排晾晒着药草、肉干等生活什物的木架子,一幢宽大的修葺一新的茅草屋,还有位于屋旁的一汪冒着热气不断沸腾着的深碧色泉水。
泉水边的藤椅上端坐着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单看背影让人觉得格外的安适与恬淡。她背对着柳柳一针一线无比细致地做着手上的针线活。
少年无谓怀抱着那只不怎么安分的雪貂蹑手蹑脚想地从妇人身后溜过去,还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成功地迈进屋里的时候。妇人缝完最后一针,呲啦一声咬断了串在针上的细线。少年无谓脚下一僵,险些摔了个跟斗,抱着雪貂的胳膊也随之一紧,怀里的貂儿顿时吱吱狂叫起来。
“回来了?”妇人柔柔地开口问道。
“嗯。”少年无谓垂着头低声应道。
“这回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带着疑惑语气的嗓音淡淡柔柔犹如一匹上好的素绢。
“那个,不是我带回来的,是它自己要跟我回来的。”少年无谓急急地辩解道。
“是吗?”妇人语气有些淡然地反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走正道,偏要从崖上的石窟绕回来?”
少年无谓一下就无言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打死也不承认是因为做贼心虚的缘故。
那妇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孩子,我反复告诫于你世间万物在冥冥之中早就自有定数,有些事不是我们应该插手去管的,逆天而行终有一日会招致业报,为何你却总是不听?”
“娘,”少年无谓低低地喊了一声,继而轻声道:“您不要生气,孩儿只是不明白若是永远永远只能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我们究竟又是为何而存在在这世间的?”
妇人猛地一愣,良久之后只听无谓焦急地喊着,“娘,您别哭啊!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再也不问这种无聊的事了,您不要哭啊!”
妇人抹了抹脸,缓缓地从藤椅上站起而后转过身来。她面向柳柳的面容同样是模糊不清的,她的脸罩在一团朦胧的白光中,只是隐约可以看见柔和的眼角和微微上翘的唇线。她的额上映着一道朱红的上弦月,那是她整张脸上唯一看得清楚的地方。她摸了摸无谓的头,笑了笑:“孩子,你还小。”她抚了抚自己的额间,轻声说道:“等到你的眉心也出现这样一道刻痕的时候,你就能知晓自己的天命了。那时你便自然会明白,有些事不管我们如何地努力却始终还是逃不脱也甩不开那注定要纠缠你一身的宿命。”
淡淡的嗓音说着这样让人心碎的言语,却又让人听不出一丝哀怨或是感伤的情绪来。柔光中,妇人的唇角是微翘着的。她是在微笑着的,可是柳柳却觉得那人在哭,用一种看不出的方式在哀悼着自己的宿命,祭奠着自己的悲伤。有些时候,人若是悲伤的了极点就越是不容易留下泪来,似乎所有的泪水在夺眶而出的前一刻,就全被积压在体内的那种种过于炽烈的情绪蒸干,于是就会流露出于内心截然相反的微笑出来。那是一种飘渺得让人连呼吸都会感到疼痛的笑容,那是一颗被啃噬得千疮百孔轻轻一碰就会碎落一地的心,那是一种自灵魂深处升腾出来的酸楚,无奈凄绝得让人心酸。
妇人的唇角仍微微地上翘着,一个劲地微笑。倒是个子刚刚到她齐肩处的无谓哭了,他把头埋在妇人的怀里双肩微颤,“娘,孩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所以,所以,请你不要再继续悲伤下去了。”
妇人爱怜地抚了抚无谓的脑袋,脸上的笑容越发地明显了。良久之后,她低头看了一眼缩在藤椅旁侧的那只雪貂,忽而一把推开无谓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厉声喝问道:“你,你可是让它喝过你的血!”
无谓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却换来妇人更为严厉的呵斥。“糊涂啊!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地糊涂啊!”
“娘,我,”少年无谓微微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隐约地流露出惊惧的神色来。“我不是故意的,抓它的时候我是一不小心才会被它咬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低头看着那只缩成一团被吓得不住哆嗦的貂儿焦急地问道,“娘,它会怎么样?只是咬了我一下,它不会死的,对不对,对不对?”
“它咬在你哪里了?”
“手,手腕上。”无谓把手伸到妇人面前,指给她看自己被咬到的地方。被咬伤的手腕已经完全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了,原先那一小圈的浅色牙印也早就消失不见了。
“你没有记错吗?”妇人微微放缓了语调皱眉问道。“没有,绝对没有!”无谓肯定地说道。
妇人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只雪貂,恢复到先前淡淡的语气,“先等等看吧,希望,希望不要是那般的结果。”
“那般的结果,是怎样的结果?”少年无谓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妇人再次叹气道:“那般的结果就是我们必须亲自动手,立刻杀了它的结果。”
“怎,怎么会这样?”无谓呆愣地站在原地,一脸地不敢相信。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只原本缩着一团的雪貂忽然发出一声格外尖利的叫声,转眼就被包裹进一团耀眼的红光中。
妇人一把拦下想要上前看个究竟的无谓,沉声道:“不要冲动!”她额间的红痕转变成如同火焰一般的炫目艳红色,一丝一丝明亮的白光开始在她左手的掌间聚集,顷刻就形成了一个耀眼夺目的白色光球。“娘,不要!”无谓低声地哀求道,妇人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孩子,心狠的时候就一定要狠下心来,今日我们的一时心软或许就是他日世间的一场浩劫!”
无谓咬紧了唇站在妇人身后,双手握紧成拳置于身体两侧。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想要冲上前的冲动,手上青筋暴起。
红光终于渐渐地转为微弱,最后只留一个有如西瓜般大小散发着微弱红光的球体,静静地躺在藤椅的椅脚之下。无谓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光球看,那光球似乎感受到了无谓的视线,开始微微地颤动起来,用什么东西在里面努力挣扎着,想要破球而出。
柳柳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转而把更多的视线投注到无谓的脸上。那是一张属于少年青涩面容,刚毅的面部线条上还略带着属于儿童的天真与童稚。她在无谓脸上见的最多的表情是笑,有不正经时的调笑,有开心快意的朗笑,有温柔腼腆的憨笑,有犯错讨饶时的傻笑,有恶作剧时的奸笑,有轻蔑鄙视时的冷笑,也有温柔怜惜时的微笑,和时不时从那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流露出来的,连他自己为未曾发觉的一抹孤寂黯然的苦笑。第一次,她看见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上出现了她从未见过情绪,那种混合着愧疚自责悲伤失望的寂寞神情。她,忽然对自己眼前这一幕幕属于他过去的场景好奇起来,她想多看些,再多看些!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能拥有现在这样始终无法从他脸上褪去的笑容。
随着一声喀拉的脆响,光球上终于裂开了一条细缝。裂缝处,红色的碎片缓缓地剥落,一只火红色的小脚爪怯怯地从裂缝中探了出来,接着是另一支火红色的脚爪,接着是同样火红色的身躯和头部,最后是火红色的油光发亮的毛茸茸尾巴。
那小东西抬起头来露出额上一道银色的形似雷电的刻痕。它好奇地看着站在它面前的两人,然后吱吱地叫了一声,蹿到无谓的脚旁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脖子。
“演化了吗?”妇人松了口气,卸去左手掌中的光球。对上无谓疑惑的目光,她看了看正趴在无谓脚上撒娇的动物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许,这也是它的命数。”
“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这么在意我的血?”此刻,少年无谓的脸上写满了疑问,他毫不犹疑地问出了心中所惑,而后静静地注视着身旁的妇人。
妇人抬头望了一眼笼罩在天空中的泛着五色光芒的结界,而后又把目光转到了那汪始终冒着热气的沸腾着的泉水中。她深深地凝视着那汪泉水,似乎意识也随着那些沸腾的水汽弥漫到了不知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