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位父亲(1 / 1)
阿天躺在学校一角的一棵大树下,枕着自己的手,微微眯起眼,看向远处蔚蓝的天空。
到现在为止,他的全名还是托利斯坦·冯·奥贝斯坦。
据说当年他出生之后,护士曾经在病房外听到过这样的对话。
“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呢。”
“嗯。叫什么?”
“……托利斯坦如何?”
“……如果你想纪念那个人的话,为何不叫洛奇?”
然后是一声巨响。
过了一会,那位丈夫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叫了清洁工进去。
清洁工战战兢兢地扫了一堆据说曾经被叫做“桌子”的碎片出来。
然后小孩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但是,所有人——连同那个起名字的人在内——都觉得托利斯坦这名字,不论是在神话里,还是另一层意义上,都很不吉利,于是谁也没有开口叫过。
一直到他一岁生日那天。照着母亲家乡的古老习俗举行“抓周”的庆典。
所谓“抓周”就是在婴儿面前放上一些有代表意义的物品,像笔、书、珠宝、饰物、瓜果点心等。亲朋好友聚拢在一起,在没有任何指点和暗示的情况下,看孩子拿什么东西,用这样的方法预测其一生的发展和志趣。
那天大概是奥贝斯坦家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奥贝斯坦一家人、欧阳桀的弟弟欧阳骜、米达麦亚夫妇带着儿子、当时还是少将的菲尔纳以及跟着米达麦亚来凑热闹的拜耶尔蓝一级上将。济济一堂。
桀去准备抓周用东西的时候,小托利斯坦由舅舅欧阳骜抱着。
欧阳骜看了他一会,突然道:“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谁。”
“不是像我吗?”桀凑过去,将儿子抱过来,仔细看了看。
的确是不太像。
也不像生父。
一岁的小孩,眉目已经长开,不像初生时那般皱巴巴一团,只见他一双狭长的凤眼,眸光滟潋,似嗔似喜。
桀一时怔住,一个名字已脱口而出:“阿天。”
旁边的米达麦亚皱了一下眉,问:“什么?”
桀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这孩子的小名。”
于是从那天开始,这小名就被叫开了。
抓周那天,阿天抓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来做客的菲利克斯·米达麦亚的手。
当时已经两岁半的菲尼并没有觉得他这一抓有什么意义,乖乖让他抓住手,自己还伸出手去,摸了摸这小弟弟的头。
但一屋子大人都愣在那里。
事后阿骜也曾对桀说过“始终是血浓于水吧”之类的话,但是当时,谁也没能开口。屋子里只有两个小孩稚嫩的笑声不停回荡。
半响之后米达麦亚夫人才轻轻道:“不是要抓周吗?菲尼不要挡着弟弟。”
小小的菲尼乖乖应了声,向旁边让了让。
阿天倒也并没有哭闹,往前爬了一点,抓起一支口红,玩了一会,扔了。然后抓起旁边的战舰模型,玩了一会,也扔了。然后便似乎再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左看右看,开始往窗台那边爬去,到了窗户边上,还努力向往上爬的样子。当时站得最近的是奥贝斯坦,只略微皱了一下眉,便伸手将阿天抱了起来。阿天伸过手去,将窗台上插着的一把雏菊全抱在了怀里,也不顾这边的人手忙脚乱地去接花瓶,自顾灿烂地笑了。
大家不由得一起笑起来。
拜耶尔蓝甚至还口没遮拦地说了句:“才这么小一点就想独占一捧花朵,真不愧是罗——”
旁边米达麦亚轻咳了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有点惶恐地捂了嘴。
但奥贝斯坦倒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里那柔软温柔的婴孩身上。因为小家伙抱着花还不安份,扭着身子往他怀里钻,婴孩光滑细腻的皮肤挨着他的脖子蹭上去,然后“叭”一声亲了他一脸口水。
奥贝斯坦依然没什么表情,看来虽然像是和平常一样冷静,其实完全是手足无措不知要摆什么表情才好。只求助一般,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
桀一面笑着,一面伸过去想把儿子接过来。没想到小家伙又在奥贝斯坦另一边脸上重重亲了一记,然后又清脆又响亮地叫了声:“爸。”
一屋子人不由得又愣在那里。
那是阿天第一次说话。
桀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艾芳瑟琳递过手帕去给她,轻笑道:“怎么激动成这样?”
“不,我只是伤心。”
“伤心?”
桀扑在艾芳怀里哭:“我辛苦怀胎十月才生他,我一把屎一把尿扯到这么大,他居然先叫‘爸’不叫‘妈’,你说我要不要伤心?”
艾芳哭笑不得,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米达麦亚只把脸背过去,完全当作自己不认识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
那天晚上宾客散尽之后,奥贝斯坦看见妻子坐在阿天的小床边上出神,于是自己也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哭。”
桀回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奥贝斯坦看了看小床上睡得正熟的小家伙,问:“是为他,还是……”他顿了一下,目光移向窗外,“那个人?”
桀依然没出声,看了儿子很久,才答非所问地轻轻说了句:“他是你儿子。”
奥贝斯坦也静了很久,然后点下头,“嗯。”
这些阿天本人当然并不知道。
不论他的父母是因为什么而结合的,不论他的父母曾经交换过什么条件,总之,托利斯坦·冯·奥贝斯坦幸福快乐地长到了十七岁。唯一的烦恼是妹妹完全不可爱。
“阿天。”
充满怒气的叫声打断黑发黑眸少年的神游,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面前黑发蓝眼的高大少年,笑起来,扬起手来打招呼:“哟,大哥。”
菲利克斯湛蓝的眼睛里凝聚着怒气,挥手打开他的手:“别那么叫我。”
阿天坐起来,轻轻地笑:“我从会说话开始就叫你大哥的嘛,为什么突然要改口?”
菲利克斯反而愣住,半晌才道:“那不一样。”
本来阿天是姑姑的儿子,表兄弟叫“大哥”也没什么奇怪,但是,突然之间,身份就已经变了。
这小子居然不姓奥贝斯坦,正如同他也根本不姓米达麦亚。
虽然母亲不同,但他们却不折不扣地流着同一位父亲的血。
他们,是亲生的兄弟。
所以这时的菲利克斯便觉得这一声“大哥”异常刺耳,不由得皱了眉,问:“你到底在搞什么?”
“什么搞什么?”阿天依然一脸云淡风清的笑容。
“改姓的事!”菲利克斯的声音大起来,“你到底在凑什么热闹?”
“只是认祖归宗嘛,这种事怎么能只让大哥专美于前?”
“像那种逆臣贼子有什么好认——”
对于菲利克斯这句话,阿天的回应是又快又狠的一拳。菲利克斯被打得跌在地上,嘴角火辣辣地痛,伸手一抹,已渗出血来。
那家伙是认真打的!
菲利克斯睁大了眼,皱着眉看着面前长得至少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年。而对方依然只是轻轻地笑:“父亲不是逆臣,也不是贼子。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没资格这么说他。”
菲利克斯下意识想反驳,但却不知说什么。
的确,对于生父,他一无所知。
他所知道的罗严塔尔,不过是那些文件记载上面的公式化的只言片字,不过是私下里传播的那些善恶不明的流言蜚语。
但是……
菲利克斯咬了咬牙,很不服气地说了句:“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很多哟。”阿天微笑,一双狭长的凤眼眯起来,“从三岁开始,《罗严塔尔传》就是我的睡前故事呢。”
“……哪里有那种书。”
“我娘心里啊。”阿天笑,“还有谁能比她更有资格讲述罗严塔尔的故事?”
菲利克斯依然别扭地哼了声:“……越是亲近,就越不可能公正。你怎么知道你娘说的就是对的?”
“因为我爹在旁边补充啊。”
菲利克斯怔住。
他完全不能想像姑姑和姑父一起守在婴儿床边为阿天讲睡前故事的情景,何况,讲的还是那个人的故事。
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有隐瞒过阿天,他真正的父亲是谁。
更重要的是,姑父——那个奥贝斯坦——绝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做出偏袒的评价。
菲利克斯沉默良久,然后轻轻道:“但他的叛乱的确是——”
阿天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笑容让他看来酷似他死去的生父。然后他轻轻道:“叛逆是英雄的特权。”
这次生气的人换成了菲利克斯。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就抓住了阿天的衣领,咬牙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把我父亲……我是说米达麦亚阁下,还有其它的元帅们当成什么了?”
阿天“卟”地笑出声来,“阁下?原来你还记得米达麦亚阁下也是你的父亲么?”
菲利克斯又怔在那里。
阿天笑了笑,“其实吧,我觉得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在烦什么呢。不论上一代的人做了什么,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不用我们来操心,我们只要自豪就好了。我们拥有世上最伟大的父亲呐。”
菲利克斯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松了手,闷闷道:“最后这句话,还是要让亚历克来说才合适吧?”
“不。他比不上我们。”阿天笑眯眯的,搂了同父异母的兄长的肩,“数量上来说。”
菲利克斯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然后闭上嘴。
他还是不明白,又不是拿到两个奖杯或者打倒两个敌人,有两个父亲这种事情,有什么可以拿来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