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那人摆了摆手,肃客入座。竹琬见偌大一桌宴席竟自空无一人,奇道:“喂,你不是请客呀?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那人笑道:“既有二位这般佳客,还须俗客作甚?”竹琬道:“我可不信你早猜到我们会来。”
竹瑶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那人道:“草姓齐,贱名元济。”竹琬道:“我倒没听说过‘齐元济’这三个字,你很有名么?怎么你家奴才那般说话。”齐元济微微一笑,道:“不敢,薄有微名而已。奴才信口胡言,姑娘万勿挂怀。”跟着问道:“不敢请教二位雅传台甫?”
竹瑶心道:“别跟他说真姓实名的为是。”正自想着怎样捏造个假名,竹琬已说道:“我们姓王,我叫王宛儿,这是我哥哥王遥。”却是将瑶琬二字分别拆开而成。齐元济道:“嗯,久仰,久仰。”竹瑶笑道:“我二人在江湖上可没什么名声,只怕齐兄不曾听过,这‘久仰’二字,倒可以免了。”
齐元济微觉尴尬,但他原也并不在意眼前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只是说道:“今日相识二位,也是齐某有缘,王兄王姑娘务必多饮几杯,莫负良辰美景。”竹瑶道:“我们两个人都是伤势才好,这酒倒罢了,齐兄恕罪。”齐元济干笑一声,道:“王兄既如此说,齐某岂敢勉强?只是无物佐谈……”竹琬道:“适才我们在下面听到你这里好乐器啊,这当儿怎么不奏了?不会是因为我们上来,舍不得给我们听罢?你好小气!”齐元济道:“齐某怎敢?家伎俗奏,实是不敢有污二位清听。姑娘若愿品鉴,那么齐某不嫌冒昧,丝桐一曲,聊当献丑,二位觉得可好?”竹琬喜道:“你会弹琴啊?那好得很,用不着谦虚,弹一曲给我们听听罢。”
齐元济一拍手,一名家伎捧上琴来,他接了放在桌前。竹琬幼秉母教,于丹青音律都略通一二,眼见琴身木质斑斓,漆纹古旧,忍不住伸指在弦上一拨,铮的一声清响,赞道:“好琴!”齐元济微笑道:“姑娘要听什么曲子?”竹琬道:“你会什么就弹好了,我听一听。”
齐元济微一沉吟,道:“今日七夕,便弹秦学士的名作罢!”调柱拨弦,铮然流响,果然是秦观的那曲《鹊桥仙》。
竹氏兄妹听他弦间乐音铮铮琮琮,宛如珠玉跳跃,动听之极。竹琬低声向竹瑶道:“他指法还不如妈,不过也算挺纯熟的了。”竹瑶道:“你想妈妈了?”竹琬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不想?”
只听齐元济曼声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竹琬低声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情思惘惘,不觉又叹了口气。
竹瑶明知她的心思,正欲开言慰解,齐元济已推琴而起,笑道:“献丑了。”竹瑶道:“齐兄如此雅奏,却还言‘献丑’二字,教我二人何以克当?”齐元济道:“王兄谬赞了。但想二位定也是妙解音律,在下更欲冒昧,想请姑娘一展身手,不知可见弃否?”竹琬道:“好罢,听了你的琴,不还席也说不过去。不过我弹琴可不大在行,就唱支曲儿罢!”
竹瑶皱眉道:“阿琬,你的内伤才好,唱什么曲儿?很耗气的。”竹琬笑道:“我唱支短的就是了,不要老管我嘛。你给我奏曲罢,《生查子》!”到墙边齐元济的家伎手中随手取了一管笛子,掷向他手。竹瑶只得接了,见这一管笛竟是玉制,笑道:“这倒应了那句旧诗:‘黄鹤楼中吹玉笛’了。”听她说了调名,便即凑到唇旁,调宫引商,悠悠吹奏起来。竹琬数着笛声节拍,顿开清喉,唱道: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栾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这是五代词人牛希济的词作,虽是情辞绮语,却颇为活泼俏皮,经她随口唱来,吐词清隽,嗓音娇嫩,尽自伤后中气不足,亦只平添娇柔宛转之意。一曲既终,齐元济赞道:“词句好,曲子更好,更有姑娘这般人物来唱,愈加锦上添花。却不知姑娘的意下,是要同谁‘早晚成连理’?”竹琬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胡乱唱的,有什么意思?你要瞎讲,我不跟你说啦。”
竹瑶听此人这一句说话有些轻浮,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齐元济笑道:“不错,倒是我说的不是。唐突佳人,该罚,该罚!”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一气喝干。
竹琬道:“你自己想喝酒,不用说什么罚不罚的,我又是什么佳人了?胡说八道。”齐元济笑道:“姑娘这等天仙般的人品,倘若还算不得佳人,那教普天下的庸脂俗粉,更加置身于何地?”竹琬脸上又是一红,听他当面赞自己美貌,倒是平生未闻,心中甚是喜欢,也不觉得生气,只是笑道:“你很会讨好人,我倒不信的。”
竹瑶心道:“叫阿琬和我回去罢,同这人在一起,也无甚意思。”刚拉了拉竹琬的衣袖示意,已听齐元济又问道:“二位今日游赏此楼,是特地前来,还是随意路过?”竹琬道:“当然是路过了,我们本来是坐船去长安的。”齐元济鼓掌道:“那可巧极了,舍家正在泾阳,这次也正是打算返乡来着。如若二位不弃,不妨结伴同行,顺路到舍下盘桓几日,不知可否?”竹琬问道:“泾阳离长安很近么?”齐元济道:“泾阳隔渭水便是临潼,离长安只不过四十五里路程。二位此行,是水路,还是陆路?”竹琬道:“我不是才说过了么?我们是坐船来的。”齐元济道:“水路虽是平稳,到底慢些,沿途又少有风景玩赏。若是二位身上有伤,怕陆路颠簸,舍下倒颇有几匹好马,也备得有车,任凭二位爱骑马乘车都可,二位既不耽误行程,在下路上也可得清谈良伴,岂不两便?”
竹琬本不耐烦乘船,听他此言设想周到,不由心动,说道:“方便当然是方便的,只不过我们跟你又不熟,怎好这么麻烦?”齐元济笑道:“姑娘又说见外的话了,今日既然与二位结识,便是朋友,何必推辞?二位若定然不肯赏光,未免太不给齐某面子了。”竹琬道:“你的面子值得什么?不过看在你一团好意,我们倒真不好意思一定不赏光,阿瑶,你说是不是?”竹瑶道:“这可……”齐元济不待他说话,已笑道:“姑娘既肯答允,那便再好不过,在下这就吩咐小价牵马拉车过来,任凭二位挑选便是。”说着匆匆下楼。
竹瑶低声埋怨道:“阿琬,你怎么便答应了?”竹琬道:“答应了又怎么啦?反正现成的车马,不坐白不坐。我可不高兴再坐船了,闷得紧!”竹瑶道:“你嫌坐船气闷,那咱们自己换马乘车也可以,何必非和别人同走?我跟你说,我可不喜欢这家伙,他瞧你的眼光很不对劲。”竹琬道:“啊哟,你的眼光很对劲么?你那日将我交给人家,交出什么好的来啦?”
竹瑶一时语塞,过了一阵道:“你别老记着那回事,我说的是现下。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竹琬轻声一笑,道:“阿瑶,看你难过的,我不过是说一句,谁记你的恨啦?好罢,你不乐意,我们就下去对这人说,不跟他走了便是。”竹瑶松了口气,道:“这才好呢。”拉着她的手下楼。
其时夜幕已临,但齐氏家奴在楼下燃起十来个火把,列炬环卫,照得黄鹄矶头一片通明。二人下得楼来,一时未曾看见齐元济,正待向他家奴询问,蓦地里却听得一声大叫,有人喜呼道:“喂,小朋友,小姑娘,你们……你们在这里啊!”竹氏兄妹一齐抬头,火光之下只见一名大汉直奔过来。
这大汉相貌粗豪,满腮虬髯,竹琬识得正是自己曾在临安街头撞到的那男子,乃是萧鹤的好友,却不知其名,竹瑶更认得便是萧鹤的同门袁信之。乍见此人,兄妹俩不由都是一惊,生怕萧鹤随之也至,急忙先向左右看了一眼。袁信之已道:“喂,小姑娘,你原来真的没死啊,可把我萧兄弟坑苦了。你……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见他去!”他不好意思直接来拉竹琬,一把先抓住了竹瑶的手臂,说道:“这几日我们在鄂城左近都找遍了,谁知道你们会跑到武昌来?幸好给我撞见,再不得你们的消息,怕萧兄弟要急得跳江了,还磨蹭什么?他们师兄妹都在汉口,快走罢!”也不暇分说,便欲拉了竹瑶而去。
竹氏兄妹听得萧鹤不在此处,不禁都是心下一宽,竹琬叫道:“喂,你是谁啊?没来由便拉人家走,快放了阿瑶!我们又不认识你。”袁信之急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你不是那日被我萧兄弟打了一掌的那个小姑娘么?你这丫头可害得他苦,险些便为你寻了死,你好了也不去见他一见,好没良心……喂,还有你这小子,你妹子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老袁了不成?”竹瑶已经自他手中挣脱出来,冷冷的道:“这位袁兄怕是说错话了罢!令师弟险些害了我家阿琬的性命,我兄妹自知不敌,不去向他寻仇便了,难道他还放我们不过?”袁信之急得跺脚,道:“你小子真不明白,谁放不过你们了!就算是萧兄弟那日失手,你们也不能狠到都不肯见他一见,难道非要弄出人命来么?我对你们可没恶意。”
竹瑶其实岂不知萧鹤决无加害竹琬之心?但本不欲与之相见,自然也不买袁信之的帐,冷笑道:“袁大爷的话倒是蹊跷得紧,我们不敢见令师弟,正是怕出人命,竟然加以这个‘狠’字,世上的是非难道全颠倒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