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逢(1 / 1)
徐望春骑着白绒马,一路上风尘仆仆,匆匆南下。疲累乏力,也不过稍事休息,又即上路。不一日,终于到了杭州。
时当正午,他牵着马儿在市集信步而行,心下不住琢磨下一步该 当如何是好。百般思量,愁肠千结,却是无计,心底甚是郁闷。忽然想起亡兄在杭州府有一别院,多年前自己路经此地,曾登门拜访一次。虽事隔已久,路径还依稀记得。
他想既一时无计,不如到那里转悠,或能在那儿找得点蛛丝马迹。心念一决,便欲往行。这时回过神来,方觉往来之人见到自己俱掩鼻退避。
心下甚奇,低头看时,方恍然大悟,原来多日来不暇洗澡,衣衫褴褛,身上还发出一股汗臭,又再弄得活像乞丐一名!不禁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见白绒马亦满目疲态,早失昔日之神采,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随便找到一家绸缎庄,换过一身长袍,再牵着马儿回到北郊溪前吃草饮水。
他坐在溪边石上,环顾四周,但见水流潺潺,一片青葱草地,花香鸟语,美不胜收。不禁想起孩儿时,与长兄、次兄三人在乡下田野间玩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过往的一切,已远逝如烟,人事全非了。缅怀昔日,回想今朝,徒增千丝万缕的愁思苦绪,萦绕心头,驱之不去。最后,也只付诸了一声长叹。
这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从南面而来。众骑来得甚快,不一会儿,便见得三匹灰马打树林中窜出,在徐望春的跟前停了下来。骑上者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
三人纵身下马,行的是江湖之礼。
当先一人说道:“在下赵子堂,是陈大哥的人。”指着身后二人又道:“他们都是跟随陈大哥的兄弟,敢问阁下是否徐三爷?”徐望春跳起身来,说道:“在下是姓徐,不知几位是什么人,所说的‘陈大哥’又指谁人?”
那自称赵子堂的人闻言大喜,急道:“阁下真就是徐望春徐三爷?”徐望春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甚感惊讶,奇道:“在下与三位素未谋面,又何以会得知敝名来了?”赵子堂一听,与其余二人相对大笑,又喃喃自语:“好啊,神明庇佑!方才在市集里,我便隐觉打绸缎庄出来的是徐三爷了,果然便没有看错,咱今日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赶啦!”说着忙向徐望春抱拳说道:“咱兄弟三人受陈大哥之托,前往河南少室山访寻徐三爷,摸了门钉,却碰到了一个老和尚,与他问起,那老和尚甚是爽快,坦承识得三爷你,看着咱们着急的样子,还挥毫绘了幅画像,好让咱们早日寻得人呢!你瞧!”说着从马上抽出画卷展开,画内之像与他果有八分相似。
徐望春知道这人所说的老和尚,是指两年前到少室山挂单的云游僧智晦大师。此人雅擅丹青,尤喜对弈。自己便是一次机缘与他碰上,因下棋之故,渐成忘年之交。当日徐望春获悉长兄下狱一事,便是他捎回的消息。
他听赵子堂这么一说,却是平添了疑惑,因道:“敢问几位急寻徐某所为何事?”赵子堂道:“此刻尚且不便明言,请徐三爷移驾,见到陈大哥,一切便有分晓。”
徐望春未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颇感踌躇之际,心念一动,蓦有所悟:这人口口声声叫自己“徐三爷”,而自己在义兄弟中的确排行第三,“难道是与亡兄的事有关?”想及此,心中一凛,便决意一行。他天生神勇,艺高胆大,便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惧。
当下由那三人领路,四骑出了林子南行,奔往了市集。徐望春认得,这里便是方才添置新衣的地方。四人穿过闹市,来到一条大街之上,忽尔转向西去,直出了杭州城郊。
四骑西出杭州,良久到了远郊一个镇上,几经周折,终于在一座陈旧大宅前停下。那大宅门顶横匾上书有“邹府”二字。赵子堂走到门前敲打暗号,稍时,门便打开,一人探出头来四下张望,招了众人入内。
各人牵着马儿进去。赵子堂入了大院,把缰绳交给开门之人,道:“徐三爷请这边来。”徐望春微一迟疑,只得也把缰绳交与那人,取下包袱、单刀,跟着进了内堂。
进了内堂,里面只有一人,那人见到赵子堂,迎上欢喜道:“赵兄弟你可回来了!”赵子堂笑道:“不错,陈大哥呢?”那人道:“陈大哥一个时辰前带人外出购粮,怕要后天才能回来。”赵子堂“啊”地叫了一声,道:“这么的不巧!我还带徐三爷回来了。”
那人瞧了后面的徐望春,道:“这就是陈大哥要找的人?”赵子堂点点头,忙回过头来说道:“徐三爷,陈大哥不巧外出了去,我先来给你安排个房间住下,如无意外,后日便会见到陈大哥。可好?”徐望春抱拳道:“有劳!”
当下赵子堂带着徐望春到了一个厢房歇息去了。那里环境清幽,窗明几净,徐望春却如何安不下心来。这一晚也没能睡得安稳,无论他怎样回想,都不记得何曾认识过一个姓陈的人来。但抱着“既来之,则安之”之心,也不再费神多想。那赵子堂既说那“陈大哥”后日即归,到时一切的疑团,当自会有所解答。
如此平静又度去一日,终于到了第三日的午后,那赵子堂忽然兴冲冲地赶来拍门,叫道:“徐三爷,好消息!陈大哥他们已到门口啦!众兄弟现下都聚在内堂,请速随子堂来!”徐望春听了当下从床上弹起,匆匆整理了包袱与单刀,放好在床头处,便即推门出房,跟着那赵子堂步子,直到了内堂去。
这次内堂早有十数名汉子在那里等候。徐望春进内打量众人,见这伙人大多不过三十岁上下,个个虎背熊腰,英气勃勃。他们见了徐望春,都只好奇瞄上一眼,也不上前招呼。
稍时,左边偏门走出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此人国字脸,丹凤眼,气度不凡,却是脸有忧色,愁眉未展。一众人见了他,纷纷拥上前叫他“陈大哥”,言语间颇有敬意。
那陈大哥抱拳行礼,说道:“各位如何了?郑兄弟与范兄弟可回来了?”言毕便见大门外有两人押着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进来。
这老者唇边留了长须,模样甚是斯文,不似在江湖中厮混的人。只是上身**,遍体鳞伤,走起路来更是东歪西倒。待押送那二人松开手来,“啪”的一声,便应声扑倒在地。
那陈大哥微笑点头,向着押送那二人道:“辛苦两位了!郑元祥兄弟自动请缨,出外守候多日,方拿得这厮回来,应记一功!”一人拱手笑道:“小事一桩!元祥没什功劳,范青范兄弟,才是劳苦功高。”
身边另一被称作范青的,这时朗声道:“捉拿这厮实是一大快事,哪里辛苦不辛苦的!不用说,定是谢大人在上面庇佑。也不枉伏了多日,终教这厮落在咱手里啦!陈大哥,你说,这厮要如何处治才好?”那陈大哥一笑道:“先不急,今晚再说。”
这时,其他兄弟纷纷询问拿人的经过。那范青便把这老者如何鬼祟钻了狗洞进屋,如何被拿住,如何被痛打了一大顿诸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说罢狠狠往他腹处一脚踢去。痛得那老者边抽搐边打滚,可动不了几下,便疯瘫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望春心想这人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这般毒打,心中不忍,当下越众而出道:“这位陈大哥,此人究竟犯了何事,竟受如此虐待?”
那陈大哥一愣,瞧了徐望春一眼,尚未说话,赵子堂便即上前拱手道:“陈大哥,子堂幸不辱命,把徐三爷带回来了!”
那陈大哥闻言身子微颤,面上动容,三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个仔细,大喜道:“果然是徐三爷!果然是徐三爷!三爷,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么?”
徐望春也对他细看一番,却不认得,说道:“请恕在下眼拙,不认得你是谁。”
那陈大哥连道:“不怪,不怪!事隔多年,小的也一眼认不出三爷来啦!”说着拉着徐望春的手,请他坐下,然后退开几步,立了个门户,手脚比划着,口中念道:“‘拳经’云:‘打法先上法,手足齐至方为真’。又曰:‘手打三分足打七,五营四梢要合全,心随心意任吾用,硬打硬进无遮拦’。”
徐望春看罢呆了一阵,忆及前事,幡然醒悟,不禁“啊”的失声惊呼,重行打量一番,欢喜道:“是你?哈哈,好啊!多年未见,你可长大了!” 那人甚是高兴,笑道:“多年不见,小的还真怕三爷不记得我啦!”
原来此人姓陈,名洵之,是当年谢敬舆在江苏兴化县任上时手下当差的。十年前,徐望春途经兴化,曾上门拜访长兄,其时这陈洵之也在场。
谢敬舆对他甚为赏识,还曾力邀徐望春下场与其比武切磋,以作点拨。徐望春一时兴起,随便教了他几招。此人天资甚佳,一点便透,他也甚是喜欢。
那时候,这陈洵之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后来谢敬舆弃官返乡,他也没有留下来。几经辗转,跟了扬州漕帮曹世轩谋生,一直至今。他人甚能干,爽朗豁达,喜讲义气,早得帮中之人敬重。曹世轩膝下无儿,只有养女一人,便将他收为义子,更曾笑称,日后归天,漕帮便由这义子接管。
徐望春得以与其相认,也甚感欣喜,问道:“陈兄弟急欲寻访徐某,可是为了我谢大哥的事?”陈洵之不答,只道:“三爷随小的来便知。”
徐望春这时忽然记起在福来客栈,那李穆曾有“救走谢家遗孤的是一群乌合之众”之言。其所指的,难道便是这伙人?
那陈洵之吩咐三人留下把风,领着徐望春余人由右偏门出了内堂,过了一座小院,经长廊东转西拐,最后来到了僻静处的一间毫不起眼的柴房之外。
陈洵之当先推门进去,又再留下二人在这柴房门外把风。如此一来,进得了柴房之内的,也就仅余七、八人了。
徐望春进了柴房,见里面地方还不小,只是堆满了干木柴,密不透风。
陈洵之当下命二人上前去,搬那摆在正中位置捆扎起来的干木柴,搬起的便往两旁堆积上去。不一会儿,约共搬开了十来捆,地上便露出了一块平铺的大铁板来。陈洵之二话没说,上前掀起铁板便往下跳落。
原来这板下盖着的,是一个如井大小的洞口。
徐望春也随一众人跳了下去,着地之际,已有火把点燃起来,看清了面前是一条石洞长廊。众人沿着廊洞前行,很快便来到一间石厅里。这厅内甚是简陋,中间只有一张圆形石桌,围着石桌的共有八张石椅。
徐望春作梦也不曾想到,这邹府大宅地底,竟有偌大的一个石室。
陈洵之请他坐下来,吩咐后面道:“奉茶!”徐望春道:“陈兄弟不必客气!陈兄弟找徐某前来,当不会是请茶叙旧,有话不妨直说。”陈洵之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三爷,谢大人的事情,您是知道了?”徐望春道:“知道了!”陈洵之又道:“谢大人为奸人所害,受了吕家冤案的牵连,惨遭抄家,如今只剩下女儿二人……”徐望春不待他完话,忙问道:“陈兄弟,大哥的遗孤果是被你救去了?如今可在此间?”陈洵之点了点头。
徐望春大喜,站起来躬身抱拳一揖,以示感激之意。陈洵之一惊,忙站起相扶,说道:“三爷快起,这可折煞了小的!”待徐望春重行坐定,续道:“事情是这样的,三爷现下所见的,都是咱扬州漕帮的人,也是小的一帮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说来也多亏我帮耳目众多,三个月前谢大人在杭州别院被捕,很快便传到小的耳中。小的得闻此事,只有着急的份儿,猛醒悟谢大人老家尚有**二人,于是带着几个兄弟便日以继夜赶赴绍兴谢府。待小的赶到之时,谢府大门已被鞑子官兵贴上封条。据说里面两个老仆闻讯受了惊吓,官差未入门口,便怕得先上吊自尽了,而谢家两个姑娘却是不知去向。
“小的找不到两位小姐,如何甘心!又在谢府附近打听,终教我在一个打更汉口中获知,前晚曾有人见到谢府的一个老妈子出现过。其时谢府已被查封,她在门前转了几圈,终于徘徊不敢进屋,背上包袱鬼鬼祟祟地向南行走。小的疑心此人或许与两位小姐失踪有关,便找到那老妈子的乡下去,不怎么费力,便揪出她来。
“果不其然,按她所说,出事前一日,她曾雇了轿夫陪着大小姐、二小姐到了城东附近的庵堂颂佛祈福。之后下了场大雨,遇上山泥,滞留了两日一夜,却避过了官府的查抄。其时她虽身在庙中,也很快收到风声,知道大祸临门,绍兴及杭州谢府上下被捕的被捕,自尽的自尽,失踪的失踪,心底害怕,便不顾两位小姐安危,借口脱了身,自去逃命。小的怜她一把年纪,便不与她计较,速速径往庵堂去。那庵中的尼姑倒是好心之人,见她俩下不了山,那段日子安排了她俩在距庵堂一里外的精舍暂住。
“多得上苍庇佑,小的顺利接回两位小姐,暗里带到了天目山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暂住。小的又在杭州吩咐了几个兄弟顺道暗中访寻,看还能不能找到杭州谢府逃过一劫的人。本想救得一个是一个,千辛万苦,结果找到了别院的一个名叫霍寄中的管家。”
徐望春听及此处,略知了事情经过,不免嗟叹唏嘘,问道:“那管家就是方才所见的老者么?” 陈洵之点头道:“不错!”又道:“小的见他受了惊吓,蓬头诟脸的混在乞丐中度日,于心不忍,便把他也一并带到天目山小村庄安置下来。在那小村庄一耗便是几个月,倒也无事。谁知那霍姓管家却是个不安分之人,老嚷着杭州别院地下埋有一个宝箱,是他什么一生积蓄,放心不下,要咱兄弟替他回去掘来。须知那时风声正紧,这么一来,咱们的行藏便大有败露之忧。试问有谁愿意替他犯这个险?”
徐望春道:“这个自然,哪能为他一人之事,妄顾多人性命。何况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陈洵之道:“三爷说得是。其时为求心安,没我准许,就连这自家的兄弟们,都不得擅离。偶然出外购粮添衣,都是小的亲自去督办。可是这厮不明事理,老在怨天尤人,呶呶不休,吵得人心意烦躁,终于一个兄弟忍他不过,狠打了他一顿,倒也老实了阵子。岂料这厮心里早生怨恨,不问是非,也不知如何的,竟让他逃脱了,偷偷溜回杭州府,向那狗官告密报复去啦!咱们不见了他,也知是处再非久留之地,便决心拼上一拼,离开天目山,来到这杭州西郊外的邹府,暂作落脚之所。算来,咱们从天目山迁匿于此,也有十五日之久了。”
徐望春闻言更是恍然。他早于京城福来客栈,听司马通、李穆二人说过之所以能知谢氏姊妹下落,便全仗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这时心下想:“那二人口中所谓的告密之人,莫非就是指这杭州别院的霍姓管家?”听到这里,心中总算是解了些疑团。
他这时抬起头来,环顾了石室四周,不禁奇道:“这邹府究是何人府第,何以有此密室?”
陈洵之一句“实不相瞒”,把原委简略说出。
原来这曹世轩本姓邹氏,早年曾经作过海贼,后痛悟前非,建立了漕帮,改事船运的行当。而今邹府之所在,本为邹家祖地。
曹世轩出身知者寥寥,当年建此大宅,还于本姓命名,反而可掩人耳目,以作收藏赃物之用。这时却废置已久。
陈洵之说罢了此所来由便道:“三爷,不如这就去见见两位小姐?”
徐望春早有此意,扶案霍地而起,欣然说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