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我们都热爱过,青春那首诗(3)(1 / 1)
她呆呆的坐在外头的走廊上。来往的人只见到一个苍白消瘦的女子独自坐在长凳上缀泣。不由看多一眼。但也不过看多一眼。在医院,这本是极之寻常的事情。
她对面是一扇紧闭的大门。上方醒目的贴着‘ICU会客室’的红色标识。
大约家属门在这外头等,若有需要,便被请到里面商谈。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正待离去。那扇门忽然‘喀’的一声开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女孩子先走出来,回头作势要扶一扶身后的妇人。那妇人本来正持着手绢拭目,穿白袍的医生跟在后头絮絮安慰。但是门打开,她与朱紫一个照面,立即一扫面上的伤痛之色,挺直腰杆走过来。
声若寒冰,居高临下的看着朱紫,说道:“你还来干什么。”
朱紫站起来。轻轻道:“伯母。”
“伯母?誰是你伯母。”乔老太太更冷的道:“怎么你每次出现。必有灾难发生。你呆在外头多好,大家都相安无事。”
“对不起。”朱紫毕竟不再是昔日的朱紫,此时她已经是一位母亲。故此她低下头,衷心说道。
但儿子尚未清醒的母亲并不领情。虽极力控制,声音里仍然忍不住透出恨意来。“说对不起何用。你好好的订婚礼不去,为何出现在他的车子里。”
朱紫张张嘴。
“不。别解释给我听。”乔老太太瞪着她。
她也毕竟也不再是当年的乔太太了,即便保养得再好,唇边眼角的皱纹,还是十分明显的出卖她的年龄。这个打击不是不沉重,若非有怒火撑着,她的背脊,只怕也会无奈的佝偻下去。隔的近,朱紫看得到她鬓边的头发,发根没来得及染上色的一小截,俱都白了。嘴角不受控制,一直抖着。“别解释给我听。如果你尚有天良,就请你走得远远的吧。让我的孩子醒来,永远不必再看到你。”
朱紫看着眼前的妇人。时光何曾放过任何人,她是个老人了。忽然间,她去除了过去对她的所有的成见,心下俱是怜悯愧疚。她希望自己的沉默,能够稍稍缓解她的愤怒与痛苦。
正在此时。那扇门‘咯’一声,又打开了。
朱紫一见这回走出来的是乔老爷子。倒不由心中咔哒一下,几乎出于本能的。戒备起来。
那跟在身边的年轻女子正不知所措,此刻见到老爷子出来,才求救似的道:“乔先生。”
“薇薇安,先送太太回去。”他低声吩咐。
薇薇安暗地舒一口气,半拉半劝的道:“乔太,咱们先回去休息。”
紧紧搀着老太太离去。临上电梯。她终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女子一眼。
原来传说中老板为之神思梦想的女子。真的是她。
她记得夏天的时候,在华庭酒店大堂。她前来求助,需要一名法语翻译。薇薇安在法求学多年,她见老板答应,以为会派她前去。誰曾想,他倒亲自去了。
实则,那女子除了额外清秀一点,亦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但看乔老太太的反应。远不止这么简单。此刻她搀着的手臂,还在隐隐瑟瑟发抖。
“你身体不要紧了吧。”乔老先生先开口。他的口气,倒是和蔼的。
“我没事。”她谨慎的答。
“医生说你应该没有大问题。观察几日便好。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他朝着电梯走去。朱紫只得跟着。
“谢谢伯父。我已经不要紧了。”
电梯来了。乔老先生道:“来。”
她只得跟着站在挤满了人的电梯里。楼下是小花园。今天倒是个阳光天。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在小径上走动。
他们走到一处小亭子里。乔父示意她坐。她随即坐下来。
亭子下的美人蕉开了,印着一排排葱绿的矮树,硕大的花朵,便额外显得红得刺目。因为开得实在太过,便给人一种泛滥的感觉。艳虽艳,总略欠风流。
“医生说,检查显示,他的脑部并无实质性损伤,亦不见脑水肿出血等症状。但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脑震荡,不会持续昏迷这么长时间。”乔父坐下来。说道。
“那这是什么原因?”她问。
“还没有结论。许是和他的旧伤有关。”乔父慢慢的道。
“有没有说。可能在什么时候醒来。”她继续追问。
乔父摇摇头,“说不准。不过他们倒有过这种先例。有一位病人因头部受钝物撞击,昏迷了十多天,而后忽一日转醒,连康复治疗亦不用做。他们希望会出现这种结果。最好的结果。”
朱紫闻言,反倒一颗心吊起来。她紧接着问:“最坏的呢?”
花园的草地上,有穿病员服的男子带着草帽,坐在草地上拉手风琴,是一首老歌,白桦林。
乔父看着那人良久。才道:“最坏的话。他将永远不醒来,或仅仅靠仪器维持生命活动。”
“植物人。”朱紫喃喃道。她吊着的心,倏忽沉下去,直至最深最黑暗最冰冷处。
“是的。”乔父微微点点头,沉重的又说,“是的。”
像他这样的人,在商场打滚积年,已经修炼得看不出最初的性格是温和是霸道,他们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功力练到一定时候而返璞归真的武林高手。全无破绽。要自他们身上看到一点他们不愿意流露的情绪,那几乎得靠机缘。
朱紫说不出话来。
拉琴人身边渐渐聚集了人群,有人跟着琴声高声唱起来,“……他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他一定会来,来这片白桦林,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啊……”
显然是会家子,唱腔感情十足,和声更是有说不出的忧伤缥缈。
乔老爷子似也听得入了神。两个人沉默着。
阳光温暖的撒下来,流金似的,淌得满世界都是。芬芳热烈的春天已经来了。木棉已经在枝头绽放,接着桃花,杏花,木兰,樱花……一种一种的开下去。花海堆砌的春天。
有一个小女孩子加入那一堆弹唱的人群中,她在空地上跳舞。粉红色的小皮鞋,同色蝴蝶结绑住小辫子,可爱的短裙。她的笑声像云雀,掩盖了所有的声音,生气盎然的四散传开来。
一曲结束。人们互相鼓掌。那孩子转过头。朱紫看到一张令人大惊失色的狰狞的小脸。那是一张烧伤或烫伤过后的结满了疤痕的脸。孩子还并未意识到她的容貌将带给她什么,笑得肆无忌惮,全心全意。
朱紫徒然被这巨大的落差一吓。顿时觉得越坐越冷,只从心里头冷出来。
“他极小的时候。曾时常央求我们,在他的歌唱表演或朗诵比赛的时候,爸爸妈妈能坐在前排加油。但那时候我与他母亲都忙。是以大部分时候都缺席或只有保姆代替。渐渐的,他便不再提,甚至我们主动陪他,他也会表示拒绝——我们不称职的父母,导致他有些时候,不会表达自己真正的感情。”老爷子受到触动,有感而发。朱紫听了好一会,才接上轨道。
实则说他是老爷子,有点过了。乔原崇是那种男人,到一定年纪,便一直保持一种样子,岁月不再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直至现在,他除了看上去神色间稍稍疲倦一点,言语平和,思路清晰,几乎瞧不出端倪。
故此。朱紫才觉得更加的不安。
她选择静观其变。
老爷子却不再继续,转而说:“她母亲一时无法接受,急痛攻心,言语过激。请别介意。”
“我不会。能理解。”她说道,“我很难过。”
乔原崇点点头,看出她的心思,体贴地道:“这是意外,别想太多。”随即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无论如何。大家都别灰心。”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遇此重创,不必说出来,也知道内里正受着冰火煎熬,意志力略微薄弱点,只怕已经崩溃。但这个老人自然不是一般的老人,他的长久以来被岁月打磨出来的定力,在关键时刻,彰显出来。
“我想他会好的。”她急急说。听起来,倒更像安慰她自己。
乔原崇看着她,不由伸手在她的肩头拍了拍,说道:“是的。是的。”
朱紫也看着他,他的几乎白透的鬓发。她向来觉得过于威严,过于高深莫测,总不是易于亲近的那类人。但此刻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一个普通的长辈那般,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我们乔家没这福分。”
他停一下,接着露出一个勉励的微笑,“既然坏事已经发生,我们只有在竭力改善的同时,做一点应有的心理准备。还健康的人,更该努力保证健康,更坚强的生活。你尽管,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她闻言,心中顿时又酸又暖,一丝戒心,也飞到了空气之中。已经擦干的泪水,几乎又要涌上来,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组织不齐整。
乔原崇似是全都明白。复又拍拍她。轻轻说:“都会好的。”
隔壁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呼唤:“妈。脖子痒痒。”
一个臃肿的中年妇人立即趋前,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检视。
乔原崇见状,忽然道:“孩子呀,还是该母亲自己带。”他仿佛有感而发,又仿佛只是一句自语,随即站起来,冲她说:“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朱紫跟着站起来。“您慢走。”
倒变成了他一直安慰她。
她目送着他慢步穿过小径,绕过花坛,有在草地上学走路的孩子摇摇摆摆的冲过来,他略让一让,让其通过。银丝在阳光下,有些刺目。司机在那头迎着他,他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