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语言的错误(8)(1 / 1)
他在无数个衣香鬓影的宴会,热闹非凡的舞池,人头攒动的会场,日暮西山的黄昏,冷不丁便有这种感觉。没有人同你回家。
他握着方向盘等红灯,有衣着褴褛的行乞者过来敲车窗。下着雨,他的裤腿卷起来,脸上涂着不明颜色的污渍。雨伞裂开一条缝,手中持一破损不堪的瓷盆。
一次他的朋友笑着评价,“道具还凑合,表情欠生动——做为一个全职工作者,这等麻木不仁很真实。是吧,谁会对千篇一律日复一日的工作永远充满热情?但做为一个乞丐要博取同情,略差一点哀切。”
他放下玻璃,一时找不到零钱,取出一张整钞,放在他的碗里。
那是个老人,始终垂着眼睛。是以他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谢谢。”对方说道。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老人这才看向他,他只得一个眼睛,不知因为什么,左眼眶处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洞。那仅剩的浑浊右眼里与他以些微的错愕——大约给了钱还提问的人,并不多。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孩子。眼睛大大的,长头发,笑容很美很美。”
老人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本身是否存在逻辑问题。
他只摇了摇头,用那含糊苍老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没有见到她。”
他转过身,又去敲其他的车窗。
或者他想:这人脑子坏掉了。
他摇上车窗。前头停着一辆小马自达,后座一名幼婴,趴在大人肩头上。连汤带水的吸吮着她自己的手指,大人替她拿出来。向着身侧的人说话,她趁机又将拇指塞到嘴里去。一对贼亮的黑眼珠,好奇的盯着他。
他笑了笑,轻轻说,“你呢,看到她了吗?我找不到她了。”
这个红灯长达120秒。那个老人得以有时间逐个的走过去敲其他人的车窗。但是除他之外,没有其他人再愿意回应。
他那朋友曾百般不解的问:“这些人十个有九个半是职业行乞,或者人家开的车子还好过你的。你何必次次如此锦上添花。”
他的答案现成:“当然他们可能不是真的乞丐。但是人家出卖的也是劳力,风吹日晒的,得到报酬,也应该。些许零钱,我给得起。并且,更重要的一点。也许他真正需要。”
“靠。你这第一个理由也忒雷人了吧。照你这样说,抢劫也付出劳力,也该得到报酬。”
他笑答,“可不是,也得到了报酬。但是需要承担风险。”
他那朋友气结。转而摸着下巴,沉吟着道:“不过这第二个理由,倒是成立的。”
他发动车子,一边想,我们做甚么事,都一定需要理由吗?那么爱一个人呢,我们基于甚么理由,爱上一个人。
如果有,将之找出来,并推翻它——那样子,是否可以不再爱。
他的音响开得很低,播着一首歌,“……以为时间可以,像海滩和潮汐,拭去回忆痕迹……”
以为可以,那不管用。
他回家去。雨势已经转成温柔的灰美人,用她冰凉的纤指,将晌午弹奏成了黄昏。
阿姨不料他回得那么早,又关切的问他需不需要先喝些汤。
他倦极,囫囵倒在床上,不一刻,居然睡过去。
门没有关严,他被一阵尖厉的叫声吵醒。房间黑漆漆的,初初他以为做梦。那声音自遥远处传来。他尝试活动麻木的半边身体,并看了看时间。
声音源自客厅。他听一听,不由在心里轻轻叹口气。不知道吵了多久。
……
“像甚么话,一个女孩子,成天疯疯癫癫的。”他母亲的声音。
“是。我丢你面子,我没有剑桥或哈佛的金子招牌装身。没有德语西班牙语替你撑场面。我拿不出手。你不就是因此处处看我不顺眼么。”
“你。你不是么。”因说到心病,乔母更气,厉声道:“不思进取,还有理了。你眼见你哥哥嫂嫂,哪个像你。”
“我自然比不得他们。你亲自千挑万选相中的媳妇,哪能失了水准。”小乔叫起来,“但是,便是那样的莫诗玉,你不是也一样有诸多不满么。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能使你满意。”
“你别信口浑说,我对你嫂子哪点不满意了。但凡你学得她万一,我也不说你。”
他急忙前去平息战争,拉住她直跳脚的妹妹。一边劝,“嗳嗳嗳。”
乔尔恭犹自大喊,“我差劲,我不能使你如意。那为什么生下我。你们要生我的时候,问过我的意见了么。”她的眼泪流下来。
乔父从外头进来,正自见这一幕,喝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对你母亲,越发甚么都说得出来。”
一边往书房走,冲着老伴没好气的道:“拿杯水给我。”
乔母悻悻然去了。
在他们家,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压制冲突的话。那就只有乔老爷子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话就是法律,包括乔母,一律服从。
乔尔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捧着脸呜呜呜哭起来。
阿姨送一条热毛巾过来。低声说:“大约喝了点酒,太太说了两句。就此吵开的。”
他接在手里,递给妹妹。“擦一擦。”
“为什么这么恨我。”她拿毛巾捂住脸。“我做一件事,交一个朋友,买件衣服。都是错的,说句话也是错的,闭上嘴保持沉默,还是错的。我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真喝过了,在这耍酒疯呢。你知道她最看不得我们醉醺醺的,连我有堂皇理由尚且不敢造次。你倒来摸这虎须。”
“我知道,不就因为我做过一次人流手术么。她打那时候开始恨我。若是放在古代,她定然将我拿去点了天灯。”
“好了。别越说越远。她是你老娘,给她说两句,天塌不下来。”
“由来她选人家的女儿,连祖宗三代都要查个透底。自己女儿却太不争气,所以丢大她的人。一切一切一切,都是她的面子。”
他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替她擦干净脸。说道:“来。睡觉去。”
“我不要这个家。我不爱这所空荡荡的大房子。”她依在他肩上。可能真的喝到了□□分,呼吸里都是酒气。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有一点不如意,便容易无限度的放大。将她自己笼罩其中。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搬出去。”他抱着她的头,一边接过阿姨递来的酸梅汤,哄她喝下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说出来谁知道,像他们这种富丽堂皇,高门深第的家庭,吵起来,也一样的鸡飞狗跳。
乔尔恭发泄完毕,精疲力竭,酒劲上来,将之丢到床上,立即不动了。不要这个家,大抵只能睡到街上去。
他静静看着她哭过的脸,心中酸楚。她不再是三五岁的乔尔恭,被小男生欺负,哥哥可以代为出头,化解她心头的委屈。她要的是甚么东西,做哥哥的不会完全不清楚。然则,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他对他自己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尚且无能为力。
根本人生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为得不到的东西心心念念,咬牙切齿。一切痛苦,皆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