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语言的错误(3)(1 / 1)
她笑得差些流出眼泪,一边道:“司徒,你这老师当得。我算领教了。”
“这孩子是天才,甚么是触类旁通。”
孩子十分具性格,对大人的轰动完全无视。继续埋头组织机器人与恐龙决斗。
“如果伯母见到,该有多好。”司徒随口道。
一丝笑意停在嘴角。但是她的眼睛静下来。
“啊。”司徒自知失口,忙说:“对不起。”
她摆摆手,轻轻说,“其实,有很多时候。我反倒庆幸,她不需要经历后来的一切。”
母亲查出患淋巴瘤,随后证实系恶性。她在病榻上平静抗争了三个月,最后离去。那是黑色的一年。紧接着一场金融危机,朱家产品主走外销,顿时首当其冲,又加上某些非常规运作,几乎吃上官司。如此内外交困,老父无心恋战,但求脱身。几十年基业,做了竹篮打水。
他算是白手兴家,途中经历的大起落也不是没有。然则他都沉着应战,度过难关。这 一次,朱紫觉得,母亲过世,给他的打击太大,极重的挫伤了他的斗志。也许最重要的观众退场了,他对这场演出的完美结局失去了兴趣。
一浪接一浪,就在他们以为不会再坏的时候。总有更坏的事情发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晚临睡前都自私的想,愿就此一睡不醒。告别这世界。明日无需再起来面对。
局外人,能多期待他们懂得呢。
“朱白……”司徒的情绪也渐渐伤感下去,“真让人遗憾。”
她目光虚浮,淡淡道:“司徒。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一个人能让我如对她那么恨了。有许多失去是无法选择的,她让我们失去她。却完全是主动的。”
司徒记得,有一年,他被邀请参加一场钢琴演唱会。朱老爷子为了爱女获得演出机会,特地赞助剧院邀请多位国际钢琴大师参加演出。一切都顺利,头一天彩排完毕,一向沉静的朱大小姐突然对自己的演出服装不满意。
朱家上下顿时哗然。因第二天就是正式演出。
然而母亲当机立断,一个电话,让远在几千里外的舅母自京城选了数套礼服亲送过来。
他们对子女的溺爱。实则是一样的。
背地里对人解释,“孩子上场前,情绪紧张。能解决的问题,大人总得顺着她些。”
朱紫更是兴头,亲自掺和设计入场券,四处散发亲友,恨不得广全天下告知,她姐姐是天才型钢琴少女。小小年纪,已能与国际大师同台。那样轻狂的沾沾自喜,连她母亲亦表示原谅。
她们是那样爱她。
司徒这时候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她去了更好的地方。”
“她是故意的……细猪才出生几天……父亲刚刚流露一点点喜色。趁大家围在一处玩笑,她从医院的顶楼跳下去。”
生活多么可怕。你以为已经没有甚么可以再失去。可是不,它还是有能力自你处夺取属于你的东西。
也许姐姐朱白厌倦了。她选择解脱。
司徒悚然。“啊,我并不知道她是……我以为,那是意外。”
“其实挺一挺,也能过的。斯嘉丽总是说,明天是新的一天。不是吗?时间总会过去,待时间过去,一切当初以为是天堑的东西,实则也许不过一个坎沟。我们缺少的,是一点通往前方的勇气。”
他以为她要哭了。但是没有。她摇摇头,始终带一点朦胧的笑意。
也许在过去的那些年,她的眼泪已经流光。
“那些时候,应该有人在你身边。”他沉痛的说。
“不,司徒。虽然我十分明白你的好意。但那没有用,真正的痛苦,也许你可以从一个肩膀转移到另一个肩膀,但那始终是在你肩膀上。别人帮不到忙。刀子刺到肉里面,血流出来。有人看着,表示同情。再多,也属枉然。感同身受这回事。除非亲身经历,否则,那都是骗人的。”
没有人听得她抱怨过。
纵是吃过那样的苦。或者从某一角度来看,此刻也还吃着苦。她的眼神却见不到苦涩。
司徒仿佛有一点明白他自己,为何无法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了。她有一种引力,属于人生不同的阶段。更年少时候的美丽佻达,顾盼生辉。经过命运的洗礼,如今仿佛去尽铅华,还归清清玉质。
他感叹着,问道:“你会不会怨恨命运。”
“没有。司徒。相反,我很感激。我至少有过几乎完美的童年少年。我的父母姐妹,甚至家中的老阿姨,他们真诚爱我,我也爱他们。我得到过许多少女未曾得到的自由,拥有过许多华衣,并自以为是的美丽过。爱过异性。最大的烦恼,是一整个漫长的暑假,该如何消遣。现在,我还有健乐。我懂得感恩。”
“啊。毫无疑问,你现在还是美丽的。”他说。“只是这等口角,缘何听起来仿佛七老八十。”
他还希望,他也是她口中的异性之一。
“司徒,我的而且确不再那么年轻。”
“咄,上有高堂,安敢谈老。况且,我比你还大呢。”
他们谈开去,气氛总算不再那么沉重。
钟声响了又响,朱紫这才问:“爷爷还没有回来么。”
健乐说道:“爷爷在家。睡觉了。”
司徒告辞。
她送他至楼下,外头热而浑浊,这个城市的夏天将持续更久,而春与秋都只是含混的一小段时间。路灯昏黄,不耐烦的撒下来,在那一小片范围内,仿佛圈住的无数灰尘。
司徒走过去取车。一边说,“进去吧。外头热。”
他按钥匙开锁。车子短促的回应一声。他回过头,摆手,“拜拜。”
她忽然有种感觉,他不是站在吵杂拉杂电线纵横的旧楼区里。他的姿势,仿佛是站在日本富士箱根国立公园成阵的樱花树下。
她将双臂抱在胸前,走过去,终于轻轻道:“司徒,以后别太常来。”
“为什么?”
“做为朋友,应该维持应有的距离。”
他不语。看着她。
“我们。”她这样说,“齐大非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