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心悦君兮君可知(1 / 1)
“等和亲的事情一结束,我便让父亲请求赐婚。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伏遥轻轻拥着我,目光遥远而迷离,仿佛看到了那美好的未来。
“和亲的事情,只怕不简单吧。”我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却也不无担忧得叹道。
“当然不简单,明月公主虽然刁蛮一点,却也只是任性,并无什么政治目的。可那个呼烈王子,送嫁送到周国的皇城来了,要说没有什么别的打算,任谁也是不信的。”一谈到国家大事,伏遥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显示出运筹帷幄的睿智,一双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宛若九天的繁星。
对于那个呼烈王子我也是非常好奇,便也借机问道:“那个呼列王子应该不是胡族的储君吧?如若是储君,怕是再怎么疼妹妹,也不会来周国的境内。”
伏遥眼光灼灼的盯着我,道:“可惜我的灵儿生为女子,不然周国太子之位必然属于你。身在闺阁,却比一般的男子都明事理。”
“我却觉得子孝哥哥也不错,虽然有时候优柔了点,可这些年军国大事上也是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故意抬起头,留意着他的脸色。
伏遥听了我的话,神色也是一滞,轻轻叹了口气道:“二王子这两天确实变了许多,我与他自小相交,却从来没见他这般阴郁沉闷,这二十多年来,他凡事都是温润得体,可是……其实也难怪,本以为捏在手心的东西了,却一夕之间失去,任谁也是受不了的。”
“谁说就一定失去了,子奉哥哥根本无心这国家,本来就是一个想要,一个不想要,你们何必弄得如此复杂!”我心头闪过子孝哥哥那落寞的背影,不由心里一痛,虽然知道这皇位牵扯了许多我无法触及的东西,但此时还是不忍出口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伏遥脸上的无奈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温柔得抚摸着我的秀发,语气坚定得说:“我只是觉得灵儿不是普通的宫闱女子,所以才愿与你讨论这些,但却不想你难过,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且乖乖的,等过了围猎,我便娶了你过门,从此宫廷的一切烦心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你便一生是我卫伏遥的妻,无论旦夕祸福,都有我伴着你,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一下一下得敲击着我的心头,如若平时,我定伏在他的怀里,脉脉温情得诉说此情不灭,此志不渝。
可是此时,我却有点茫然,晚春的寒气已不盛,而我依然感觉浑身一阵冰冷,忍不住缩了缩肩头,往他怀里钻了钻,想汲取更多的温暖,可是心里冰凉的感觉更甚。
终还是忍不住幽幽得说了一句:“子奉哥哥不会是个好皇帝。”
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怀抱一僵,只是一瞬他便复又温柔得拥着我,故作轻松的说:“大王子其实很不错的,灵儿这么说可就偏心了。”
这话刚说完,他便又转移了话题:“你不是问那呼烈王子的事嘛,我虽对他了解不多,可是一路走来,多多少少我也猜出一些东西,不知灵儿可否感兴趣?”
我也不想再逼着他谈立储的事情,便也顺着他的话打趣他:“背后说人坏话,可非君子所为。”说完便斜着眼觑他的反应。
伏遥却爽朗的一笑:“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这个呼烈王子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胡族的王位迟早是他的。”顿了顿,他便又说:“胡族的储君呼雷王子我虽未见,可就凭他中了哥哥的反间计,临阵换将,我便断定必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奥?!既然是这样,那胡族的王将来让呼雷来做更是合适,而今呼烈王子既然来了,何不……”我一念及此,便脱口而出,待反应过来,却也被自己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捏着丝帕捂着嘴,暗暗懊恼。
伏遥感觉出了我的不自在,便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此时胡族新败,但辛律那人却还没死,什么时候他死了,周国才真正去了胡族这个大患。”
我略一皱眉,正要问辛律是谁,他却已经解释道:“辛律是胡族王的堂弟,被誉为草原上的狼,一支寒餮骑更是胡族侵略周国的主力。年前胡族王病急,哥哥抓住了这个机会调派潜伏在胡王宫殿的暗人,施了个反间计,那呼雷王子却当真信了辛律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谣言,居然临阵换了主将,这才导致了大败。”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既已结下了这段仇恨,呼雷王子在位的一天,辛律便不会重掌军权,那我们更是要千方百计保住呼雷王子的诸君之位才是。”我心里思忖着那辛律到底有没有谋反之心却是无法深究的,那呼雷有勇无谋也不一定,但却不能顾全大局,这种人,即使将来做了王,也是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所以呼烈王子要杀,但此时却不能杀!”伏遥淡淡的说,脸色无波无痕,仿佛说得不是杀人,更不是杀堂堂的胡族王子。
我心里不由惴惴,边关一年,一些东西还是变了的,他那青涩的少年之气还是磨砺殆尽了。可转念又一想,杀呼烈王子不也是我心里的想法嘛,只不过他直言说出来了而已。
“现在不能杀?是怕做得太过,逼急了辛律果然造反了,那便得不偿失了。”我凝眉想了想,便说出了我的看法。
“灵儿果然聪明,我看那呼烈王子也是猜透了这些,才敢明目张胆得来皇城,心里必定也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所以……”话说了一半,他突然顿住了,目光在我身上游疑不定。
所以要尽快立储,还要装作一团和气,恐被那呼烈王子钻了空子。
我心知他不愿在我跟前再提到立储的事情,便也主动接着他的话往下问道:“那他必然不会在周国呆太久吧?”
“那是自然,待到明月公主大婚后,他必然归国的。”伏遥很快答道。
“放虎归山,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情知如若真让我派人杀了呼烈王子,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可心里却已然算计到了这里,兵书里常说的妇人之仁便是如此吧,任我心思再灵透,可出谋划策是一回事,当真做起来,却来不了那种狠决。
伏遥却未料到我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只是笑着安慰我道:“这一路来,虽然呼烈王子多加掩饰,但他的一个致命软肋却是让我发现了,说来也不是什么缺点,但被敌人发现了,却是犯了兵家大忌。”
言已至此,他却微笑得看着我,半晌又补充道:“其实我也有那么一根软肋的。”
我知他在卖关子,便轻锤他的胸膛表示抗议。
他抬手摁住我不安分的双手,喃喃道:“那人太重情了,送明月公主来皇城,也有一半是出于真实情谊的,明月公主在周国的一天,那便捏着呼烈王子的一根软肋。他与明月公主是一母所生,呼雷王子那么多妹妹,却单单送了呼烈王子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妹子,这里面也是大有深意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却有点透不气来了,为了王位,兄弟之间互相算计不说,还搭上自己的妹妹,一股怒气顶着,便毫不客气得说道:“明月公主嫁了过来,便是周国未来的太子妃,我的嫂子,怎么对付呼烈王子我不管,这个女子我却是不允许人动的。”
“灵儿……”伏遥低低唤了一声,目光阴晴不定得盯着我,我毫不退让得回望着他,这是我最后的坚持,生在帝王之家,很多事情已是身不由己了,男人们的争斗就要光明正大,何必总拿女子做牺牲品。
伏遥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半晌终是无奈得说:“这些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生呢,我们却现在就争执起来,何苦呢。我们分开也有一年多了,就不谈这些烦心事了吧,不如去兰芷园赏花如何?”
一提到赏花,我心里的烦闷之气便减了几分,想到此时春兰开得正盛,整个兰芷园可谓香气宜人,便也附和道:“我也好久没抚琴了,不若我就弹一首吟兰曲给你听如何?”
口里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人却已站起来,拉着伏遥的手便往外走。
伏遥也任由我拉着,神情极尽宠腻,临到门口时,他却是懒懒得问:“这么拉拉扯扯的不怕外人看到嘛?”
“原来卫二公子是怕了奥……”我转身上下打量他,一副玩味的表情,看了好一会,我才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原来卫公子也是怕羞的人呢,是灵儿唐突了,还请原谅则个……”我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并且摆出一副酸儒之态,惹得伏遥哈哈大笑起来。
我正得意间,他却一伸手拦住我的腰,笑眯眯得说:“这样可好?”
我却顺着他的手臂一个旋身便已出了殿门,边嘻嘻笑着往兰芷园跑,边回头张望道:“你唤剪秋去书房给我拿琴去,我不跟你混闹,反倒坏了兰花的清雅之气。”
伏遥一把抓了个空,手臂却还僵在那里没有收回,看我已经一阵风似得跑了,一面还振振有词,便也失声笑道:“这位兰仙子,你且慢些跑,留心着点脚下,别摔着!”
“记得带笔墨砚台,去年你还欠我一幅画呢,不若现在就送给我吧!”我临拐入回廊的时候又不忘补充道。
从我懂事开始,每年的生日,伏遥都会作一幅画送给我,我的书房里已经足足挂了九幅,从无忧无虑的天真女童到青涩懵懂的婷婷少女,每一幅都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而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却去了边关,一去便是一年,这幅画我也惦念了一年,总觉得凑足了十幅便也就能够十全十美了,而今却是九幅,所以总觉得差点什么。虽然叶儿总是笑嘻嘻得跟我说:“九嘛,便是天长地久,却是没有比这九来的更好的。”我每次总红着脸不理她,心里却还总记挂着这第十幅画。
我永远会记着这个春日的傍晚,夕阳洒下的片片余晖,将整个兰芷园笼罩在一片金色当中,安静宁谧的亭子里,我抚琴,他作画,周围的花朵仿佛都在含笑望着我们,我脉脉得凝望着他,他含情得描绘着我,一笔一笔,细细勾勒,他的神情温柔而认真,每画一笔总会思索半晌,他说他要将我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笑纹都画进去,他说他在画他最宝贵最珍爱的东西,他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公主作画,从此以后他只画他的妻,画到满头白丝,画成耄耋老妪。
他的话如同温润的春风,吹拂着我心头,吹皱了一江春水,漾起了层层波纹,一圈一圈散开,漫无边际。
很久以后我会想,如若当时他画的快一点,也许真会十全十美,而终究他是没有作完这幅画,我也没有得到我的天长地久。当安姑姑宣我去韶华宫家宴的时候,伏遥刚刚将我的最后一根发丝勾勒完,画里没有精雕玉琢的亭子,没有四季常开的繁花,没有宏伟华丽的宫殿,只有我一个人抱着琴孤零零的对着一片空白……
当时的我却是笑容灿烂的收起这幅画,眉毛一扬,半真半假得对伏遥说:“记住了,这画还未完,你终是欠我的,不许赖,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的。”
很普通的家宴,却是十七年来最冷清的家宴,父亲叮嘱了围猎的事情,母亲絮絮得说着和亲的事宜,一拨一拨的宫女穿梭在这高旷的殿堂,端着华丽的菜肴,报着素雅的菜名,一切都是如此的唯美,却独独少了温暖,那家便不能称其为家了。
子孝哥哥依然的安静祥和,缓缓得答着父亲询问。围猎的每项安排,还都是子孝哥哥在负责,他依然一丝不苟,每件事情都做得堪称完美。
而真正提议围猎的子奉哥哥却随意得坐在那里,对每一个菜肴都细细的品尝研究,或夸菜色,或改菜名,时不时作上一两句优美的诗词,却也是自得其乐。
家宴便没有了家宴的感觉,大家各怀心事,却都是意兴索然,放下筷子的时候,菜肴还在源源不断得往上端,父亲落寞了半晌,终是一挥手:“撤了吧!”语气沧桑而悠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寒暄了几句,两个哥哥纷纷告辞回宫了,我因为有事要问父亲,便呆到了最后,未待我开口,父亲便发话了:“酒气有点蕴,灵儿陪我去廊里走走吧。”回头又捏着母亲的手安慰道:“今晚风不重,无妨。”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得走着,父亲不说话,我便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得跟在身后。
小的时候,父亲在我的眼里总是温润如水,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情他办不到似的,我仰望父亲,就如仰望天上的星星。
渐渐大了,我看到了父亲酒醉,看到了父亲因为战乱而彻夜不眠,我才猛然发现,父亲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只是那些皱纹细细的,柔和的,仿佛岁月都不忍心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那温柔一生的父亲,此刻的背影却如此的孤寂落寞,看得我一阵心酸。
“这里……”父亲停了脚步,眼神落在远处寂静的宫殿,低喃得说出了两个字,却似陷入了回忆般不再言语,脸色似喜似悲。
我抬头顺着父亲的目光望过去,却是父亲日日上朝的永和殿,除了在夜幕的衬托下显出无尽的肃穆冷寂,无甚特别。
我正诧异间,父亲开口了:“我第一次遇到如烟就是在这永和殿,那时候我还是个年少风流的太子,我从来不曾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在忽明忽暗的宫灯下,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微微泛红,仿佛回想起了青涩的少年往事,我心头不由一颤,父亲也曾风流?
“确是有过不少风流韵事的,直到遇见了如烟。”父亲回头冲我坦然一笑,似看透了我心里的疑惑。
“她同卫长信一同出征,回朝赏封的时候,便是我在这永和殿上宣读的诏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站在高高的殿堂之下,我打量着她,却已觉得秀美绝伦,眉如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可当她抬头应旨的那一刻,我却只觉得那眼睛纯澈的如同一汪江水,那神情高雅而不可攀附,比我这当朝太子也要高华上几分。”父亲淡淡得笑了,眼神却一阵迷离,他微微抬起右手,僵了一阵,却又放下了,仿佛他说的那个女子就在眼前,而他却不敢触碰。
我心里一阵酸涩,猛然间想起了母亲的一句话:既然他已放下,我为何还要耿耿与怀。
真的放下了吗?
我却已不想再听,不管是父亲的年少风流还是曾经的红颜知己,我都不想知道,我心中的美好梦幻已经破碎的一丝不剩,我现在只想跟父亲说,保住这个家吧,过去的事物再美好终究是过去了。
十七年来我第一次不耐得打断了父亲的话:“无论故皇后如何风姿高华,子奉哥哥却是不适合做皇帝的。”我的话铿锵有力,字字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