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您放心去吧!”
父亲听到了儿子的话,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孙志一连母亲也没告诉,更没有告诉村里的人。不过,还有一个家谱公开本,三十年一续,就在解放后的1950年还续过一次。因此,孙氏人们只知道有家谱,并不知道有族谱。
孙志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一个沙尘蔽日的黄昏,红卫兵小将包围了孙志一的家,在进行一潘颂读语录之后,小将们让孙志一交出家谱,孙志一不交,被小将们推到院子里。
小将们把孙志一几柜子书全搬走了,一本没给他留。他们以为家谱定隐藏在书中。他们哪里知道,即使是个公开本——家谱,在孙志一心中也有它无法潜代的地位。小将们翻遍了孙志一所有的书籍,始终没有找到家谱模样的东西,因此,在村中央燃起一堆大火,把孙志一的藏书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大火映红了村庄,映红了夜空。火光中每一片飞上天去的灰烬都如一位古幽灵在哀怨孙志一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们,为什么让他们的精神遭受如此劫难。
第二天,孙志一被几个红卫兵小将押到了村中央的空场地上。一个孙姓的小将抬脚就把孙志一踢趴下了,并喝道:“赶快交出家谱!”
孙志一抬起头,看清是族中叫孙锅底的晚辈。他听人说,孙祸底当了造反派的领导,他恭敬地说:“锅底,我没有家谱。”
孙锅底喝斥道:“别叫我锅底,叫我大名!”
孙志一是想叫锅底的大名,以表示对他的尊敬,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大名叫什么。
锅底又说:“孙志一,按说你是叔字辈,可现在是革命,我不能给你小面子而不顾革命的大面子。因此,这一回,你要是积极依靠组织,参加革命,把家谱交出来,咱们是叔侄;如果你执迷不悟,我行我素,视组织对你的挽救为软弱,一条道跑到黑,就不要怪我做晚辈的不恭敬了!”
孙锅底果然说到做到,后来几天里,他组织了大小批判会达十几次,批判会上,孙志一的待遇也逐级下降,起先还让他站着,后来就一脚把他踢跪下,再后来就拣了两块砖放在他的两膝下。批判发言的措词却在逐级升高,起先多少还有批评帮助的意思,可渐渐加温,最后就上升到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高度了。
一天晚上,孙志一躺在炕上,两眼迷茫不知所视何物。妻子来到他身边,说:“志一,你把家谱交给他们吧,给了他们就算完事了。否则总这样下去,我怕你吃亏呀!”
孙志一没说话。
妻子又说:“他们说,如果不交就定你坏分子。地、富、反、坏、右可都是阶级敌人呵!”
孙志一不信:“你别听他们的,我就是保存了本家谱,他们也不敢定我坏分子!家谱不是反革命宣言!”
妻子说:“家谱是不是反革命的,不是咱说了算。你听我一句,这本家谱村里很多人都见过,你恐怕瞒不过去,交出去算了,啊?”
一天晚上,孙锅底提着点心走进了孙志一的家。
“志一叔,吃了饭吧?”一进门,孙锅底就问候说。
见孙锅底亲自登门,手里又提着包点心,孙志一的妻子忽然感动得想哭,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突然得到了亲人的关怀。她接过点心、连连退着把孙锅底等人让进屋,又是扫炕,又是递火,热情洋溢。
对于孙锅底的突然来访,孙志一也暗吃一惊。他心里明白这叫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果然,孙锅底说:“志一叔,谁都知道你手里有家谱,你抵赖是没有用的。这对你反而不利,你只要交出来,我们既往不纠。如果不交,下一步就定案,定你个坏分子也是不过分的。你我是亲戚,跟旁人不一样,我还听说小日本侵略那年,你还救过我爹。我全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全家才来跟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交出家谱,我保证你从此就没事了!”
孙志一半天没说话。忽然,他问:“如果交出家谱,你们就不定我坏分子?”
孙锅底说:“是的!交出来就没事了。”
孙志一思虑良久,终于相信了孙锅底的话,从炕洞里取出那本家谱,交给孙锅底。
孙锅底欣喜若狂,接过家谱猛地翻了几下,起身就走。
孙志一妻子一把拉住他:“大侄子,你叔也是害怕才不敢说家谱藏家里。
现在,他知错了,家谱也交给你了。你可要高抬贵手,让你叔过这个坎呵!“
孙锅底由于在家谱问题上迟迟没有进展,在县造反派总部里渐渐有些失宠,因此,为了挣回面子和信任,他不择手段,软硬兼施,终于将家谱弄到手。他急于要早一刻把辉煌战果报告上级,以报功请赏,因此敷衍道:“我会的,我会的!”话没说完,人已出了孙志一家的院子。
孙志一夫妻如释重负,度过了被批斗以来第一个轻松、愉快、幸福、美满的夜晚。他们以为,灾难真的随着家谱的交出而出了他家的门,他真的相信了孙锅底的旦旦信誓,真的以为从此没事了,“坏分子”的黑帽子越过了他家的屋顶而寻找别的倒霉蛋去了。
就在家谱交出去的第二天,孙志一被揪到村中央空场地上,跪在砖上听候宣判:他被正式定为坏分子。
既挂了名,就要享受相应的待遇。孙志一从此被逐出“贫下中农”的队伍,低人一等,受大队、小队乃至任何一个队伍中人的管制,要绝对完成强迫给他的工作,无论多脏、多累、多繁重,每天三遍向大队造反派组织汇报他的思想和行动。
一天,当教师的孙玉京趁人不注意对他说:“我听说,造反派又要搜你的家,你当心点!”
孙玉京说完走了。
孙志一却惊蒙了!
孙志一回到家里,不吃不喝面墙而坐,一坐就是一夜。这一夜,他也没想好要把墙上的东西转移到哪儿去。
第二天,造反派果然如孙玉京告诉他的,来搜他的家了。
造反派的十几岁的娃娃们,用镐刨树根,用锹挖猪圈,用棍子敲壁,把他家能挪动的东西全挪了窝,就差没把房子扒倒了。娃娃们气焰虽高涨,但经验不足,因此,所有墙被敲击一遍,也没觉察出在屋的西北拐角墙基里正藏有他们要搜寻的族谱。
小将们终于收兵了,孙志一的一颗心才从半空中落到地面。
当天夜里,孙志一让老婆带上大小四个孩子回了娘家,他一个人如履薄冰,与影为伴,干到天亮,终于把族谱妥善转移到了安全地方。
第二天上午,造反派的小将们给孙志一戴上高帽子,上书“坏分子孙志一”游街批斗。
批斗会一场接一场地进行下去,孙志一在这场“革命”的浪潮中像一片树叶被大浪推上浪尖、又抛向浪谷。虽然,每一场批判会,他都恭恭敬敬地坚持到最后,可他看出,孙锅底之流是决不肯放过族谱,放过他的。
被批判的次数多了,他倒不害怕了。可是,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他比讨厌和仇恨任何阶级敌人都要更甚地厌恶批判会。他暗自思忖: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使孙锅底之流死心,从而结束这种整日被批斗的生活。思前想后,忧近虑远,孙志一决定秘密地请朋友抄一本族谱,将新抄本保留起来,旧本交给造反派,从而阻止断绝他们的追索。
搜遍记忆,往日朋友已成陌路,游街途中那一口口飞来的吐沫,批斗会上那一声声仇恨的指责,在孙志一已成为“坏分子”的今天,有谁胆敢成为他的朋友?
孙志一没有朋友。
孙志一病倒了,发烧、呕吐,不省人事。
几天后,他身体才觉有点气力,就下了炕,围着院子里一棵老槐树转开了圈。妻子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又哭又劝,终于把他拽到屋里。孙志一仰天长叹,谁是他真正的朋友?谁人可以帮助他度过难关?
孙志一睡着了,梦里,他成了孙氏族中的英雄,成了族人中最受尊敬、最受爱戴的人。许多花一样的孩子叫他“爷爷”,围在他身边,许多柏杨一般挺拔的后生喊他“叔”,让他讲膑祖。他老了,手拿几大本厚厚的族谱,口龄漏风却在给子孙们说孙膑祖:“我祖孙膑当年是齐国军师,与田忌并肩齐名,为齐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月牙淡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照在他干瘦的脸上。半夜,他感觉有人推他,睁开双眼一看,是在外当教师的孙玉京老师。
孙玉京比孙志一大几岁,两人自小在一起玩耍,长大以后各人所从事的职业不同,但从没断了来往。孙玉京的儿子是造反派里面的,因此,有一次,孙玉京偷听到又要搜查孙志一家,就找了个机会告诉他。他知道孙志一手中有祖传了多少年的族谱。
孙玉京说:“我退休回村了,听说你病得不轻,发疯一样绕着大树跑,我怕你真的神经不正常,所以来看看你。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孙志一自“运动”以来,第一次听到族中人对他说如此关怀温暖的话。
他的心发抖地激动了半天。
孙志一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感激,紧紧攥住孙玉京的双手哭了。
孙玉京安慰着他,鼓励他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