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两个人唉声叹气,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然而,不屈不挠的精神,要保住族谱的愿望使两个人的心更亲更近了。
孙玉京临走,从孙志一家背了一布袋煤。
从这一夜起,孙志一天天盼望孙玉京把抄好的族谱送回来。
许多天过去了,孙玉京仍然没有来送族谱。
孙志一在水深火热中熬着每一个日子,每一个时辰。但是,无论他多么担心族谱的命运,多么盼望族谱早一天抄好送到他手上,他却从不怀疑孙玉京对他对族谱的忠诚。他相信孙玉京,相信这个自幼就是他朋友的玉京大哥是他真正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朋密友。
一个月后的一天,孙玉京的儿子从天津回来,在大街与孙志一走个对过,刚照面,他就破口大骂孙志一是“坏分子,坏家伙!”
孙志一不敢吭声,绕着他走了。
才吃罢晚饭,太阳还老高,孙玉京怀抱一捆高粱甜杆进了孙志一家的院子。
孙玉京老远就喊:“志一呀,你别跟小辈的计较,我是替孩子来向你赔不是的。他不该站大街上骂你。来,这几根甜高粱给孩子们吃!”
孙玉京把高粱甜杆扔在了孙志一家的地上。孙志一看到高粱叶子里裹着一旧一新两大本族谱。他慌忙把两本族谱捧在手上,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玉京走后,孙志一把孙玉京抄好的族谱放进另外几本族谱中,一并放在一个罐里,埋到了院子的东南角下,上面堆了一堆从厕所和猪圈里新起的粪肥。
两天后,迫于政治压力,孙志一把那本旧族谱交给了造反派的小将们。
孙锅底把这一战果及时汇报,更得上级组织的信任和重用,即刻又得提升,当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第五把手。孙志一上交的族谱也在一个阴雨蒙蒙的上午,被一把火送上了西天。
一天,孙锅底突然找到孙志一,说:“你把新抄的族谱交出来!”
孙志一腿都软了,不知道小将们究竟知道多少,心里发虚,可嘴上却生硬地说:“哪有什么新抄的族谱,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呐!”
孙锅底带人在院里、屋里翻江倒海地又折腾了半天,自然一无所获,才欲罢兵,忽然看见了院角那堆粪肥。他手里没有锹,只有一根木棍子,像探雷器一样在上面捅来捅去。
孙志一只觉这一棍棍都捅在了他心上,突然,他看见孙锅底气急败坏地扔了棍子,从身边一同伴手中夺过铁锹,身一躬就要挖粪。
孙志一像挨了一掌似地清醒振作起来,他抢上前去,硬从孙锅底手上抢过铁锹,说了声:“我来!”就弯腰挥锹挖粪。他故意把锹插下去很深,又吃力地将锹拔起,挖出来的粪却不多,并把锹上的粪高高扬起,洒在一米外的地方。由于风吹雨淋,粪堆外面虽然风干一层,臭气不是很重,可粪堆内里却发酵变腐,再经孙志一一搅一扬,臭气熏天,才挖两锹,很多小将已经捂鼻子躲到院外面去了,还没挖十锹,孙锅底也坚持不住了,终于骂骂咧咧地掉头要跑,忽然想起孙志一手上的锹,又返身走到孙志一身边,一把将锹夺过,恶狠狠地说:“不管你耍什么花招,我们还会来的!”
第二天,天才亮,孙志一一家就被一阵砸门声惊起。孙志一怀里揣了个茄子似地小心把门打开,门外怒目而视站了一片手拿锹镐的造反派小将。
孙志一不敢怠慢,赶紧让开路把他们“请”进院。小将们或戴上口罩,或围上毛巾,一窝蜂地围住东南角那堆粪肥疯狂挖起来。
终于,“轰”的一声,东南角院墙倒塌了。
孙志一坐在门口,嘴里叼着自己卷的喇叭烟,抽了一口又一口。倒塌的院墙灰尘弥漫了他家的院子,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可他连看也没有看那土坯的院墙究竟塌了多长一段,再垒起它需花他多少精力。
这一次搜家,孙锅底及他率领的小将们终又以一无所获而告终。
孙志一何以如此镇定地眼看着小将们把粪堆搬了个地方,看着小将们往他埋族谱的地方下锹下镐而不惊不惧?原来,孙志一料定孙锅底不会死心,定还会带人来找族谱,他于头天晚上将族谱用牛尿泡包扎好缚在一块砖上沉在了他家的大水缸的底下,水缸就在院子里。水缸很大,能盛七八担水,把书一样的族谱放进水中,孙锅底之流再聪明也想不到。孙志一为了族谱的安全,可谓“狡猾”,可谓费尽了心机。他的智力是十个孙锅底也比不上的。
就这样,族谱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又一次躲过了劫难。
从此,孙志一仍不时地被叫去受教育,挨批斗,可不知为什么,次数渐渐少了,间隔的时间也长了。
终于,有一次他去大队做“早汇报”,大队里的造反派们有点不耐烦了,催他快点,甚至没听完就撇下他走了。再后来,他到大队就找不到要听他汇报的人了。他挨个办公室找“领导”们,可一个人也看不见。
原来,仅孙老家村的造反派就分了三派,加上保皇派,一共是四派。他们随着“运动”的深化而忙于“大辩论”、“大字报”、“大武斗”,对孙志一这样的“坏分子”,造反派已无遐顾及。孙志一侥幸将族谱从水缸中捞出,重又埋进他家的房墙一角里。孙志一“坏分子”的罪名一直背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平反那一年。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朝他吐口水、说脏心的话,可他却仍然走路沿着墙根、且躬着腰、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高远清冷的神情。
自1991年以来,不断有来自河南、黑龙江、广东、广西等省及台湾、新加坡的孙氏后代来信来人联络认祖。孙膑六十六世孙孙中山在广东的孙氏族人还寄来一本族谱……
孙志一成为江南塞北孙膑后代与孙老家村联系的联络官。他不拿一分钱报酬,承担起接待前来瞻仰孙膑故里的中外友人的工作,为他们讲说孙膑的故事和传说,讲说“孙庞斗智”,讲说桂陵大战和马陵大战……迎来送往,孙志一在琐碎而繁杂的工作中找回了自己的生命,又焕发出更新更强的青春活力。
孙志一已七十三岁高龄。我坐在他对面,清晰地能看清他脸上的老年斑。
他的耳朵有点失聪,可他的声音却洪亮如钟,他深邃的目光也仿佛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希望。他告诉我说:“91年菏泽地区社科联的领导来问我要族谱看时,我还以为‘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可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我要再一次被打成‘坏分子’,这条命可就交待了!”
他微笑着说得很轻松,可我从他话里听出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不平和抗争。我问孙志一老人:“为了保存这些族谱,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屈辱。连妻子、儿子也受到牵连,你不后悔吗?”
孙志一老人说:“不后悔。”
“你是令人尊敬的英雄。”我说。
孙志一老人摆了摆手:“不,我不是英雄。我只想对得起膑祖,对得起老少爷儿们。”
孙志一老人告诉我,孙玉京——当年为他抄族谱,并始终与他同心同德的老教师于1990年去世,终于没有走到今天,没有看到孙氏族谱骄傲地摆在人们的面前……
6
孙老家村东侧有一片浓郁葱宠的果树林,苹果花才开过,桃树上的毛果已经有指盖大小了,明亮的夕阳披洒在果园里,微风拂来,树影婆娑、幽香四溢。果园外垂柳袅袅,芳草萋萋,鸟儿在枝头、草丛中雀跃嘻戏,几个稚童跟随在收工的农人身后从村外麦田地里往家走。
孙氏家祠就座落在这片果园的北面。
相传,孙氏家祠初建于明景泰五年,占地十余亩,有正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但不幸于崇祯年间遭兵火而毁,到了清道光年间,在族人的大力支持下,又重新建起了孙氏家祠,大殿、厢房等都恢复了原貌。其建筑形式古朴典雅,花纹雕刻精致,且四檐外出,上有铁锸云雁,高约八尺,形状美观而又大方。大殿前面有家祠碑一座,碑阳刻有“孙氏家祠序”,碑阴刻有孙氏分支概况,大殿上方有一长方形扁额,上书“孙氏家祠”四个字,两旁对联是“雍右立宗两千年家声未坠,古鄄分支六十世祠庙犹存”,殿门对联是“祖德宗功千载泽,子承孙继万年春”,横幅是“源远流行”;大殿设有神龛,高六尺,宽五尺,两边刻有镀金龙凤花纹,正中供奉孙膑牌位和苏夫人牌位,上有二龙戏珠。然而,在“文革”中,家祠受到严重破坏。
我有幸看到正在恢复修建的孙氏家词。它仍然建在原址上。大殿里绘有巨幅壁画,壁画分“少年牧牛”、“拜师学艺”、“下山受难”、“孙庞斗智”、“著书立说”等画卷,大殿正面,悬挂着由村民孙纯武保存下来的孙膑传影。这幅传影绘制在古旧粗棉布上,孙膑端坐于四轮车上,长髯飘拂、神采奕奕。他左手掐指运算,目光慈祥而又深邃,似在运等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影后是丽山秀水、长林丰草。
家祠院中耸立着张爱萍、杨得志、杨成武等将军们的碑刻题词。
原中央军委秘书长、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张爱萍题辞道:胸中自有雄兵百万。
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国防部副部长杨得志上将题辞道:研究孙膑兵法,振兴鄄城经济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杨成武上将题辞道:战国名将,齐之栋梁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总后勤部部长张崇逊上将题辞道:简藏雄兵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政委王平上将的题辞道:流传千古,名扬四海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装备计划部部长、国防科工委副主任万毅中将题辞道:膑翁韬略世传扬,为救邯郸围大梁,减灶计成敌断误,马陵道上魏军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