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苔藓(1 / 1)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又是一年五月,每天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演戏。而我体内的那颗小肉芽却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茁壮地在成长。再龟裂的石头只要有了阴湿的惠顾也会长出苔藓,可那时的我却始终认为,就算长出再厚的苔藓,在苔藓下面沉睡的旧裂缝也是永远不可能抚平的。
想起小时候,外婆曾经和我说过抛妻弃子的外公的故事。风华不再的她坐在一把摇椅里笑着看着坐在对面前廊下的我,似乎想在我的脸上找到那个曾经她爱过的男人的影子。满院的碎石满院的苔藓,她却笑看着它们乱意恣行却从不动手去管。
回忆起往事,就像隔了老远看前生前世。除了那片残留地温情之外什么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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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旗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
苏旗弦躇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站在她面前的童吹鹤。对方站的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他惊愕地眼直望着她。“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切菜啊。”
“切菜?!切菜有必要在半夜就进行吗?!”
“你小声一点,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而且这已经不是半夜了,这是黎明。”
她拿着把菜刀,正高举过头顶想撩开头发的时候,童吹鹤却一把推门而入。他是想来厨房拿口水喝的,可就在一片昏暗之中两人撞到了一起。
“这种菜要在黎明时趁还新鲜立即就做出来才好吃。”
“阿旗你别吓我!”
“我没吓你,你轻点好吗?菜虫全都被你吓跑了。”
事实上,她切的只是一堆圆白菜而已。她是睡不着,实在是睡不着才下楼来用切菜打发打发时间的。她能睡得着吗,明天——就是又一年的立冬。
“赫丝特呢,他不知道你下楼来了?”
“他知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们呀——”童吹鹤拔拔头发拖了一旁的椅子坐下,无奈地看着她。“快回房吧,黎明时很冷的。你也穿的太少了。”
“我不冷。”她继续忙着切菜,干的热火朝天。身旁,圆白菜的叶子已经堆成了座山。
“你不想睡但是孩子也要睡啊。”
童吹鹤站起身来,厚实的睡袍裹着全身。他步步朝她靠近,最终完全站在她的身后。
“不要这样好吗,阿旗。他都快生了呀!”
“生什么?”苏旗弦也不回头,只是停下了切菜的动作。“我又怎么了?我已经乖乖地听话在这里老实地住下来了,我也乖乖听话把这个孩子怀到现在了。”
“啊呀呀——阿旗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了!坐下,去到那边坐下,我倒杯水给你。”他突然伸手往腰间探去,这动作吓了她一大跳。
童吹鹤解开外面披着的睡袍直往她身上一披,“你都冻地快成冰了。去坐下!”
她走到摆在窗边的圆桌旁,顺从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睡袍内吹鹤只穿着套不算太厚实的衣裤,她看着他在灶边为她冲热牛奶。看了几眼之后她不得不将目光调开。
隔着玻璃窗,她看到的是黎明中别墅院子。外面正在飘雨,细细雨丝敲打的庭院安宁静谧。深秋的院子黄褐的落叶满地却也缤纷。夏天用过的桌椅依然静静地摆放在那颗樟树下,桌椅的脚植在泥土里被埋在秋天落下了枯枝败叶中,充满了,让人无奈地味道。
秋风总是催人老。
“喝吧。”她接过杯子却也不喝,只是看着站在桌旁的童吹鹤。
“吹鹤,你靠过来一下。”她朝着他伸出手,手臂抬在半空中碰触到他的脸颊。他的头发依然是那么短,软软地恰到好处只留在颈项边。
“再靠近一点,头往右边转一点。”
“阿旗你终于也发现啦。”
撩起童吹鹤右耳边的几绺头发,他从来不为人看见的秘密就展现了出来。
她的手指碰触到他温暖的耳廓,慢慢地一路滑下。他右耳的颜色和他脸颊的皮肤不同,它要比脸颊的皮肤更粗糙更殷红。那里,残留着某种利器深深划过的痕迹。一道深深地痕迹斜横过他的整只耳朵,长长的一直延伸到他露在外面的颈项上,消失在他的衣领内。
“吹鹤——”
“这是在孤儿院时被几个大孩子围攻弄伤的。本来这只耳朵就已经快被废了,我还记得刀子又挥过来的时候我都绝望了。要不是赫丝特,他突然冲出来一把将我推开,现在我一定就是个独耳人。阿旗你见过吗?在他的后颈处的,从这里一直延伸到这——”
他用手指着苏旗弦的后颈,一只手指按住她的背脊滑下直到她的背中央,“这一条刀伤很深很深,是他替我承受的。你在看到它的时候问过赫丝特吗?他是怎么说的?”
“我——”她尴尬地抿起唇,他的后背上有刀伤?她好象没有注意过……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就是这样,他是不是甚至不愿意给你看?”
“哎……哎。”她只能应付应付了。“那时——吹鹤几岁?”
“十四年前我十岁,赫丝特十一岁。他是在孤儿院出生的,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只有五岁,却已经是孤儿院里最令人头痛的小孩了。谁能想到会有现在的情形呢,他竟然是我们十个好朋友中第一个即将拥有自己小孩的。阿旗——”
她放在他的肩膀上的手被一把抓住,抓得紧紧地。
“阿旗——”
苏旗弦头痛地翻翻白眼,他又要说长篇大论了。
玻璃窗内浓浓地弥漫着一层白花花的雾气,外侧,丝丝冬雨的细滴静静地拖着尾巴滑下玻璃。头顶的一只彩色玻璃吊灯已经自动的亮起了,娇嫩的黄色灯火映着他俩重叠的身影,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玻璃窗上。风,从餐室半掩的门外吹进来。童吹鹤的身体半倾斜着,双臂撑在桌上紧握着她的双手。娇嫩的灯火就像是一片蜜糖,用一样恰倒好处的粘度亲近着他□□的皮肤。他们的呼吸,在十一月末的黎明寒气中交织成了一片。
“阿旗,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忍了有几个月了——”
你的忍功一向极其坚强的。她笑了起来,也反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互相紧握着,眼光也彼此互望着。她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吸气声就在唇边。
“是什么呢?吹鹤——”
“是关于你——”一直再问的问题——
一阵微风扬起了他们的发,他说出的破裂单音消失在风里。苏旗弦努力向他靠近头颅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突然,她浑身打了个寒战,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叽咯一声,在他们寻声望去的门旁地板上,投射着一抹深深的影子。接着,门被完全的推开了,一个带着冬日凛冽的气息的男人站在门口。
这下——完大条了——
他的目光是冷酷地,静默地只是看着他们俩个人。冰冷地餐室总好不容易才燃烧起来温度在他冰冷地凝视下全化成了窗外的细雨。他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俩的动作,从交握的双手再到彼此分开的双手上。
苏旗弦拧着眉看着他一动不动站在门边的身影。她都已经把手收回来,吹鹤也已经站到了离她很远的桌子那一边去了。他还要瞪着她瞪到什么时候?
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挺着的大肚子上站了起来,另一只端起杯子喝尽了杯中的牛奶。原本滚热的牛奶已是半温了。
“吹鹤,那些白菜你不要动。我睡一会儿起来再来切。”
她向门边走去,却是步步艰难。那个门边的男人动也不动,可是眼睛却一刻也不放过他们俩之间的任何一个表情。走到他面前,他突然朝她伸出手,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
他的脸映着门外走廊中的昏暗光线,说不清的情愫展现在他的脸孔中。
“脱下来。把它立即给我脱下来!”
好大的声音。
她往后退一步,他又上前一步,胳膊环住她的腰,一手就开始解睡袍。腰带抽开,他一把将之拉下她的肩膀。提着衣领就直朝着站在他们俩身后的童吹鹤扔去。然后,二话不说地解开自己的睡袍,粗鲁地就往她的肩膀罩去。
他阴冷地脸紧紧地绷着,一把抱起她的身子直往楼梯的方向走。靠在他的臂弯里,她七个月多的肚子已经挺出了好远,她的身体接触到他的,凉凉地冷冷地。
“赫丝特不是那样的,你想歪了——!!”
他的发未扎,波浪般地层层发丝散了一肩一背。在细雨黎明的昏暗光线下,他的发褐的竟发着亮晶晶的光泽。他抱着她走的很快,丝毫也理会童吹鹤从后追来的脚步。乒乒乓乓,身后一阵剧烈地东西带翻声。
“你走的太快了!”转眼他们已出了几条走廊,走到正大门的旁边。她回头却并未看到任何的人影。“你怎么这样?!吹鹤在后边追啊!他是不是摔倒了——”
“吹鹤吹鹤吹鹤吹鹤吹鹤!苏旗弦你是真的想死不成?!”
他一声爆喊,在大厅中央停住脚步。他的脸俯视着她,阴生生地眼中散乱着焦距,眸子深处散发着阴灰深邃的光芒。
“赫丝特!”童吹鹤的身影从大厅的拱门里冲了出来。“你误会了——”
“该死的!我还有眼睛我自己会看!”他火大地朝他回吼过去,怔得他半僵了。
“小鹤你听着!我不准你再接近她,给我滚远一点!”
“你在说什么?!”大叫了起来,她紧扯着他的衣领。
“他是吹鹤,是童吹鹤啊!”
“闭嘴!”她被放到地上,一手拉着她。他大声地朝她控诉着:“苏旗弦你也听好了!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提童吹鹤这三个字,我立马就把他赶出这个房子!你不要以为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从还住在海边的时候起,你就夜夜跑进他的房间里!喝茶看书,简直是狗屁!你以为你夜夜和那个王八蛋的臭老头什么时候约会完回来我都不知道?!不要拿我当白痴!你抱过童吹鹤很多次是不是?那天夜里在甲板上你还抱着他要他吻你,是不是?!”
一口气卡在她的喉咙里。她只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看童吹鹤,对方也是一脸惊愕地表情。
“你会知道我背上有刀伤?撒谎也要看看对象!你恐怕连我到底长什么模样都背不出来,还会知道我背上会有什么?!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要不是他现下正紧紧地拉着她,她绝对会一头栽下去。他们,都僵在了原地。
“你们——做的漂亮,很漂亮!黎明的时候跑到厨房来约会是吧?好——好的很!被我当场捉奸的心情怎么样?你们背着我,还干了些什么?!”
“你去死!”
一记又强又猛地巴掌重重地砸向那个正处于极度嫉妒与愤怒中的男人。一掌将他的面挥歪了过去,五只深红的巴掌印压在他的半边脸颊上,突兀地极度耀眼。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闪烁。苏旗弦望着对面的这个男人,这么久了,他依然只会用这样的有色眼镜来看她和童吹鹤吗?
他不知道他的话有多刺痛她的心,说不出的灼热与难过弥漫了她的全身。
一行眼泪滑了出来,她极快地举起手一把将它们抹去。这一切,全落在了他的眼底。
“这是在吵什么?”
“阿蓝!你有没有搞错,现在才是凌晨四点呀。你老婆的精力这么好吗?”
“吵死了!就听见阿蓝你的声音,把人家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滋味你们也来试试看呀!做什么——?为什么都不走了——?!”
“你闭嘴。”
楼梯拐角处的走下几个人,揉着眼睛伸着懒腰。一不小心直直撞上站在楼梯下第一个。那个像大熊般地男人,垂着手半傻地直望着大厅中的两个人。
“他们——怎么回事——”
该揉眼睛的也不揉了,该伸着懒腰的也不伸了。看着苏旗弦和赫丝特全都傻了。
“小鹤?这是……你们在干什——”
“你不要碰我!你听好了,赫丝特˙蓝!从今天开始,你永远也不准碰我!你要是再敢碰我,我立马就离开这个房子!”
童吹鹤躇在那两人身旁,脸色也是阴沉的。他看看苏旗弦,对方没再看他。他再看看赫丝特˙蓝,眼光交汇的一刻他们都抿紧了唇。
“不要碰我!不要……”
她被用力地拥进他的怀里,头和身体都被他压制着。他的头朝她低下,嘴唇找到她的,不由分说地就硬压了上去。动作看似是轻柔地,可是苏旗弦却丝毫也无法动弹,他的胳膊把她抱得紧紧地。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撬开她的牙硬是要与她纠缠。
院子里的几盏叶风灯亮了,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投在樟树下的一片枯叶中。门铃,就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了,高亢地声音连贯地响了不停,惯穿了整座房子。
“放手……”她在他放开的当儿用力地挣扎起来。
“赫丝特!”
“小鹤你去看看!你们都去!”
童吹鹤是第一个拉开大门跑出去的人。门外的人来自这个十一月的黎明,是从暗暗的夜分中走来的人。那人按着门铃按得声声都是那么长那么激烈。
“你放手……赫丝特˙蓝!”
“不行——你听到了吗?我说不行!”他没再吻她了,只是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不给她离去也不给她反抗地可能。“收回你的那句话,苏旗弦。”
“不。”
“收回去!”
“不收。”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痞子般地无赖笑容。“我不收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大厅里的人早就消失光了,楼梯上的几个身影跟着童吹鹤一起奔出门外,就像只是下楼来看了一场戏。她看着眼前面色青紫的他,一股得意地胜利浮现上脸庞。
“我就是不收,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反正你恶劣地不像个人类,我是个女人还怀着身孕,你一向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吗?反正,我又打不过你。”
他直瞅她,抱在怀中的身体虽然是柔软温暖的。她的腹中怀着他的孩子,高高地挺在他们俩之间。这个曾令他万分欣喜的孩子即将出生,如今却似乎成了隔在他们俩之间的深渊。
这个女人墨绿色的衣袖飘飘,是他在人海中找了二十几年,是他在那场春雨后的小巷一个人发现的。这个女人,是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珍贵之物,如今再记起这些日子,他却真的不知该对她如何是好。
院子里一阵令人奇怪地呜咽声透过半敞的大门慢慢地飘进屋来。
“谁在哭?”大清早的——进了院子里来就是哭吗?
呜咽声突然停止了。接着,一个人靴子踏过草坪的声音传了过来,越来越近。最后,踏过草坪的柔和声音消失后,一阵重重踩过门前廊下的脚步拐了个弯,就直奔正屋而来。
苏旗弦已经能够感觉到某种不祥的气氛。这是谁?!冲进来都没个人拦的住他吗?!
她看向赫丝特˙蓝,对方却一副比她平静也比她知晓的样子。他伸满了胳膊,不说话却只是把她抱得更抱紧了。
什么呀——?!苏旗弦抬起胳膊拉他的手臂。“你知道这是谁?”
“她来了。”
谁——?!
下一瞬,大门就被毫不留情的碰地一声撞开了。她还未来地及回过头去就猛地全身发颤起来。风中,一阵记忆中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香水味从她的背后,扑鼻而来。
苏旗弦的通身都僵直了。她看进对面赫丝特˙蓝的眼睛,想从那里读出一些信息,可惜他的目光却是在她的眼中。那男人在她跑神的当儿突然低下头,在她的颊边深深地映了一个吻。“不敢回头了吗,苏旗弦?”
他伸手,帮她将头扭到她的背后。在那一瞬间,苏旗弦是极度紧张的。
在那里——她的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女人。
那女人没有笑,满脸的水痕满身的湿气。
苏旗弦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她已分辨不出在那个女人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也许那只是雨水,也许她的眼泪早就在跑向她这里的途中被风吹干了。那个女人,苗条又丰满的身体被包裹在一件黑色的高级风衣里,与她母亲一般地大波浪头发一直披散在腰间,流畅而柔顺。
与她母亲一般地大波浪头发……她的眼迷朦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唇。
“旗弦!”
是了,就是她了。
一年多后的再次重逢就是这样匆忙地闯进这间房里。是她——她终于又看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