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19章 问情（三）（1 / 1）
大堂里的忙乱丝毫未减。有一半人已撤出殿外，另一半人关心这场灵剑的对决，驻足不忍离去，只听见北辰晖的狂叫：
“东侯逸……我还是斗不过你——我要你也活不了！！！”
巨大的黑影在光轮里慢慢萎缩，终至消融……
七八截断裂的空绝剑发出金石之声，“叮叮当当”坠落阶前。
——这招刚猛无俦的“东方既晓”，硬是将北辰晖打得形神俱灭，连最锋利的空绝剑也断成碎片！而出剑的人自己，亦被剑气所伤，踉跄落地，向前扑倒。
烈海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扶起，声音难掩悲切：
“东侯二哥！！二哥……你何必为这些人拼命，他们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早知道这样……还做什么副总领主，任他们自己折腾！”
玲珑跪在旁边，几乎哭成泪人。
这个时候，点燃火药的北灵山守卫军虽说全部歼灭，爆炸声渐渐停息，火势仍在蔓延，烧着了山头的各处草木、建筑。身为主谋的北辰晖既已伏诛，东君殿的屋梁在适才剧斗中被击塌大半，损坏尤其严重，随时都有整座坍塌的危险。
戴得福、熊百胜、祁明山领主等数十人惦念东侯逸的情况，迅速围上来：
“副总领主！他……怎么样了？”
“东侯领主……你不必挂心，北辰晖已被消灭，大伙都平安无事……”
……
可是看到东侯逸浑身血迹斑斑、面白如纸的样子，显然到了弥留之际，真是神仙也无法挽回，一齐默然，心中无比难受。
东侯逸半靠在烈海身上，胸腹伤口处鲜血汩汩流出，全仗一股深厚的内力撑着，勉强开口：
“烈海，你和大家……都离开这里，午时已到，那个大魔头……也快到了。”
“二哥……我带你一起出去！”
烈海的眼里满含泪水。
东侯逸慢慢摇头，低声而坚决道：“不行，咱们约了他……午时在东君殿决战，虽然现下……人数不齐，恐怕也没法子跟他打了……按照规矩，我身为副总领主，总要在这里等到……对手前来，怎可……先行退缩？”
“东侯二哥……”
“还有小光……现在怎样了？这孩子心地单纯，刚才和北辰晖……对过几招，只怕凶多吉少……”
烈海并未出过厅外，虽然数次见到南光晓的空伤剑出剑时的声威，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如何，只能安慰答道：
“他跟乔领主在一块，应该不会有事的。”
东侯逸叹口气，似是不以为然，却有何计可施？抬眼望向周围众人：“你们……怎么还不走？”
说话间，便有大块塌陷的屋瓦在身边砸下，木梁、砖块飞坠如雨，支撑的梁柱开始承受不住，压得格格作响……
远处的江十四郎一面替众人扫开通道，连声催促：“夏领主！快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戴得福等人别无他法，唯有含泪跪倒，恭恭敬敬在尘埃里向东侯逸拜了几拜，匆匆退出殿外。
东侯逸这才凑近烈海耳边，轻声道：
“烈海……你好好听着，你大哥春城，在临去踏雪阁之前，曾经留给我……一封书函，他说现在中灵山上的……并非风总领主，而是……当朝的银月亲王。我数月之前……亲自前去谒见，详细的情形……一时难以跟你解释，全部记在这封信中……你要带去一个地方，找到真正的风总领主……将信亲手交与他，请他回来……重新主持大局。”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带血的信函，交到烈海手上。烈海大为震惊，深知事关重大，却不知从何问起，点头道：
“我记得了。总之，我一定尽快找到风总领主！”
“好……我把地方告诉你，能不能见到人……全凭上天垂怜。”
他对烈海低低说出几个字，见他全都记下，仿佛松了口气般，全身一软，呼吸渐促。
玲珑慌忙为他抚胸顺气，哽咽道：
“你别说那么多话……我们都会平安无恙……”
烈海忙在旁边为他输入一点维持生命的元气，明知道拖不了多久，也是聊胜于无而已。
东侯逸把目光转向玲珑，露出宽厚的笑容：
“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当初答应过你娘亲……要让你一生幸福，至少保护你……平安周全。烈海，拜托你把玲珑护送出去，保证她不会受到伤害……”
他的眼神不再如往日犀利，带着几分宠爱，像在看一个明知闯下祸端、依然给予无限纵容的孩子。
玲珑用手捂住脸颊，“哇”的哭出来：“你……你心里难道不怪我？是我对不起你，还要连累你……落到这般境地！”
——只为了遵守一个婚姻的承诺，他足足等了她十六年，非但慷慨地包容她的一切，甚至为她倾尽所有。
“傻孩子，你是我的妻子，我既然娶你进门……自然要尽力替你担当。他们说我……只顾私情，我的确是顾念私情。其实当初，我们新婚的第一夜……我就发觉你的脉象有异，还道你们仙缘族女子……与常人不同。后来到烟霞宫去接你回来，我见你……似乎有滑胎的征兆，帮你开的都是安胎定惊的药方，果然见效……我生怕你思虑过多，所以才……没有跟你说……”
他对她和蔼地笑着，轻轻执起她的一只手。
玲珑听得呆住，想起东君殿里那个把她的灵魂和肉体打上可耻印记的夜晚，顿觉肝肠寸断：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应该鄙视我一辈子，玷污了你的姓氏，却宁愿让我欺骗你！”
“你还这么年轻……就要委屈嫁给我，你虽然不爱我，却违背自己的心意……与我圆房，不是更难受？岂能忍心……责备你？”
眼前的男人话语越发温和，抓住她的手紧了下，似是想要倾起身子，交代什么重要事情。
“是了……我忘记告诉你，在我的书房里……有个黄铜木箱子，装有备好的一些婴儿被褥、衣衫和鞋袜……都是我平日抽空添置的，我想……等到孩子生下来，就可以用了。还有我亲手做的……布偶、摇铃这些玩具……也不知孩子长大之后，会不会喜欢？你说，他愿不愿意……叫我这个爹？我虽然……不是个好丈夫，也会尽力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会的，会的……他一定喜欢！只要你不嫌弃他……”
她早已泣不成声，羞愧得恨不能抛下那些所谓高贵的自尊，让所有最低贱的种族一起将她唾弃，变成他脚下卑微的尘土。
“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会嫌弃？如果是个女孩，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美，若是个男孩子……在书柜的暗格里，有一本东灵山剑谱……你可以交给他自行修炼，能够领悟多少，全看他的天分了……这孩子将来姓什么，你自己决定，你要是想让他姓东侯……继续住在东灵山上，也无不可，没有谁敢为难你们……”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自禁流露万分柔情，语音忽然凝滞……烈海但觉手里的身体渐渐沉重，心中一紧：
“东侯二哥！”
“烈海……我很惭愧，论剑术造诣……我比不上你大哥春城，说到以德服人，我也自愧不如……出了北辰晖这样的隐患，我却没有及早察觉……这次我们四方灵山，算是输个一败涂地，而且输得……如此不堪，我实在无颜去到那边，再见到春城……”
他仿佛自嘲一样松开双手，自手边提起那柄空寻剑，运起最后一口真气，使力一折，将一把传承九百多年、诛杀无数妖魔邪灵的神兵利器拗成寸断，化为一捧尘砂。
其实这柄空寻剑，在方才的剧斗之中，被“东方既晓”撞击之下，已震开无数细小的裂纹，只需稍加外力，足以将之完全损毁。
而这把剑的主人，尽力呼出胸中几口长气，眸中迅速失去光彩，疲惫地阖上双目，就此溘然长逝。
烈海的心脏“咯噔”一下，骤然停止跳动。与此同时刻，议事厅里最粗大的一根顶梁柱轰然倒下，半边墙壁跟着陷落，扬起蔽日的尘幔，令烈海有一种仿佛天翻地覆、天塌了一样的感觉……
——不仅是这东灵山上，也许整个人间大陆，整个时代，都要变天了！所有企图阻挡这一趋势的人，无一例外将会被时代所抛弃，成为历史舞台上无关紧要的背景，或者来去匆匆的过客。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因此落泪，好像听到身边的玲珑惊叫一声……不停坍倒、坠落的屋瓦和四壁，劈头盖脑砸下，方才被唤醒一般，惊跳而起：
“公主！我们该走了，这大殿快要塌了！”
“不！他说过，要在这里等候对手前来，我也会留下来一直陪着他。”
少女的脸上沾满泪痕，却意外坚定地给予拒绝。
“可是，我答应了东侯二哥……”
“夏领主，”她平静地打断他，“我是仙缘族的人，这些普通的砖瓦和碎石还伤不着我，你不必担心。”
她把东侯逸僵冷的躯体横放在石砖上，抬起头来已不见丝毫悲戚，双手合于胸前，低眉念动神秘的咒语：一缕金光从她掌中升起，幻化成五彩灿烂的霞光，笼罩住她和东侯逸置身的数丈之地，那些纷飞的石块和屋梁，便像被无形的力量挡住，自动屏蔽在霞光之外。
烈海踌躇片刻，想起尚在院子里的乔西和南光晓，咬牙一跺脚，趁着屋顶未完全垮塌，最后一个掠出厅堂。
“公主请保重！我先带外面的人都撤下山，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