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17章 破茧(三)(1 / 1)
如果你没有欣赏过百花在春天含苞吐艳、摇曳婀娜的身姿,怎么可能理解什么叫妩媚风情?如果你曾经见过刚刚解冻的冰层下淌过的融融春水,定然不会忘记那缱绻在春光里的万种柔情。
所以说这世上,有什么比温柔的力量更能征服人心?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沦陷……
和暖的春风在无可阻挡地扩散,避无可避,凛冽的剑气透人肌肤!
江十四郎从未试过这样慎重!目光一凛,不敢硬接,刚退后五六步,激锐的剑风已割断他翅膀上几根翎羽,直飞出几丈远,翩然落下,一眼不眨盯住前方——
云烟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挺直、矫健的身影,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的腰杆像标枪一样笔直,每一步都迈得这样平稳、坚定,又轻捷、有力,仿佛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和任何事物,能够打乱他的步伐!
他走得也不算多快或者多急迫,才一晃眼就穿过重重人群,进入所有人的视野,近到可以看清身上那件深紫色的披风,褐红的短发,刚毅果决的眼神,如同往日一样帅气飞扬的脸庞……
然而仔细看看,你又会发现:这张年轻无畏的脸上,似乎已脱去几分青涩和毛躁,更多的是经过历练的成熟。
——还有手里提的一把平平无奇的寻常铁剑!
“夏领主!是夏灵山的夏烈海!”
人群激动地大呼,同时升起一丝隐隐的期待:
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自从夏灵山被魔军攻陷之后,排名第五位的灵剑流火已上交回总领主风舞阳,烈海实际上已丧失领主的资格;加之近半年来一直蛰居未出,江湖上早把他当成归隐退位,谁想到会在这场决斗中出现!
凌厉无匹的剑势却像刚发起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连同那婉转荡漾的春风也匆匆擦身而过,就此远去。
……仿佛午夜梦回时,恍惚有春风暗度,一惊醒才发觉,已是繁花开尽,春光无可挽留。
褐红色短发的青年在江十四郎对面站定,慢慢举起手里的铁剑,目中现出一缕沉痛,暗哑着嗓音道:
“不是‘春风万里’,是‘春归何处’。春城大哥的剑法精妙莫测,天下少有人及,岂是我短短时间内可以领悟?我不过在春灵山上闭关静思了几十天,才体会到一点怎样用一柄普通的宝剑,发出等同于灵剑威力的招式。”
他的语气分外凝重,还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尊敬与虔诚:
那是对昔日故友的尊重,更是对一种信仰的虔诚!
自从上个月到春灵山拜祭英灵,他又用了整整一个多月时间,专注于揣摩思考剑术的奥义。与其说是精诚所至,他宁愿相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持、指引着他,使他一夜之间霍然开朗,终于领悟到从前不曾领会的武学真谛,从此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此时的群雄不由阵阵唏嘘:
有谁不知,那个已经逝去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度出现,还是在重见这一招“春归何处”时感慨万千,情难自已……
江十四郎抱拳还礼,语意里也带上了敬意:
“春城领主的侠义之名,誉满天下,纵在魔族之中亦有口皆碑,实非区区在下可以冒犯尊严。虽然只是一招似是而非的‘春归何处’,足以想象斯人昔日风采——就凭春灵山这三个字,江十四郎再狂妄,也不敢妄接此招!久闻夏领主勇悍豪迈,胆气过人,始终无缘领教,今日并非有意轻视故去的几位领主大人,尚请夏领主海涵见谅。”
他的态度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绝无半分矫情。
烈海的眼圈都泛红了,攥紧拳头,森严道:“虽然三大灵剑已毁,但在我的心目中,四季灵山永远不会灭亡,也不容任何人轻慢——只要有我夏烈海一日在,他们便与我同在,就由我来代他们赴约应战!接下来是秋原的‘秋月无边’,你好好看着,接招吧!”
举剑一挥,在身前划出半道圆弧,一声悠长低啸的龙吟,清冷的月华之光平推开去,铺展到十余丈远,如同荡起层层白色的涟漪……刹那之间,秋风肃杀,满目萧然。
秋灵山剑法最讲究平和散淡,实则蕴含了天地的浩然正气,尤其这一招“秋月无边”,乃是少有的大范围杀伤性招式,威力绝不比排名前面的冬灵山和夏灵山剑法逊色!
“好剑法!”
江十四郎大声称赞,人已借助剑势,被迫飞上半空,闪避在每一轮光晕的间隙之间——当真是剑气如虹,矫若游龙,一连几个起落,犹自不绝口地惊叹:
“听闻秋灵山领主一向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想不到剑法也是中正肃穆,绵密中隐藏杀气,平和而不减刚烈之气,难怪当日会有夜闯雪牢、义救盟友的惊人壮举……可惜当今之世,已难寻这等视浮名如粪土的真性情之人,实在令人惋惜!”
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放缓,脚下纵跃自如。
烈海冷哼一声,深紫色的披风飘过漂亮的弧度,忽然振臂一收,横剑于胸前,心头剧痛,声音已带上了哽塞:
“下一招……是冰洋的‘千里冰封’。冰洋……你这个傻乎乎的混蛋,你也和大哥他们一道,在看着我么?”
泪光中难抑悲愤,恍惚又看到那个有着铅灰色眼眸的沉默少年,站在风雪中,一遍遍地执着问他:
“烈海,我们真的是朋友吗?我真的是你最好的朋友?……”
放手纵剑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寒流倾泻而下,以极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推进,在一转眼变换了周围的背景——地上的积水、周边的树林、岩石、山崖,所有的一切,都被覆上一层厚厚的冰霜。银白色的雪线,一无阻碍向前延伸……
“冰洋,你永远是我最看重的朋友……为什么不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亲口告诉你这句话?”
寒风卷走了热流……是哪一双曾经熟悉的眼睛穿透时空的距离,在凝望着他?
群豪眼见烈海一出手就是其余三大灵山的成名绝技,早看得目眩神迷,连喝彩都忘了。
“来得好!这是冬灵山领主的剑法,果然冷冽狠绝,杀气毕露。传闻冬灵山领主在世的时候,性情孤僻寡言,其实文武全才,素有神童的美誉——像这样心气高傲、敏锐聪慧的人,必定面冷心热,最渴望友谊,怎么可能完全冷漠绝情,将自己封存于冰霜之下?”
江十四郎忍不住第二次称赞。
他一下子乘风而起,在众人头顶绕了半圈,扇起的峻风形成巨大的旋流,与漫天风雪互相冲撞,相持不下。银白的雪线,就此停在两人周围十丈之内。
烈海打得兴起,心中同感钦佩,大喝道:“好俊的身手,的确有傲视天下群雄的本钱!再接我这招‘七月流火’——”
仗剑怒扫,眼前即刻燃烧绵延的火海,驱散冷冽的冰雪,一条赤红的火龙暴卷飞来。
“七月流火”,这是夏灵山领主最引以为傲的剑法,也曾经在十二月十二的魔山大会上大展神威,早已为天下人所知。
江十四郎深知其厉害,虽然只是一把普通铁剑,哪敢怠慢?运起十成真气,全力一撞——
“轰”的巨响,火海翻腾,好似将山顶的天幕都染成一片殷红,那狂暴的火龙咆哮着,追着一抹白色的身影盘旋直上,气势无以复加……
“哈哈!不愧是排名第五位的夏灵山领主,江十四郎今日才算见识灵剑之盟的真正高手!”
空中的人影潇洒豪笑,纯白的羽翼张开如风帆,与火龙缠斗在一处。
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比起之前的数番围斗,更加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两人均是棋逢对手,实力相差无几,直打得畅快淋漓,一时难解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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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灵山顶的观雨亭外,正是云烟浩淼,群峰如画。
一身素服的易逐尘独自坐在亭内,悠闲地品茶,一面注视面前的棋盘,笑着轻语:
“按照时辰计算的话……看来好戏已经开场了。”
一缕飘渺的轻烟停在阶下,负责传递消息的隐行者躬身禀报:
“大人,中灵山传讯探问,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午时,冥风大人是否需要在即将的决斗中,派遣人手助阵?”
“不需要。告诉银月亲王,一切按照我们上次定好的计划即可。他的传令使和安排的守卫军,很快可以出马了。”
那个人异常轻松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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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殿的议事厅里,群英齐聚,气氛尤其庄严肃穆。
宽敞的大堂中央,副总领主东侯逸端坐在正中间一张黑檀木虎皮座椅上,衬着背后大幅的水墨山川图,更显气度森严,凛然生威。右手以下是北灵山领主北辰晖、西灵山领主乔西,以及众多前来观战的各大灵山领主,不多不少正好51位——除开尚驻留在临水关一带、与魔族大军对峙的十来位领主,可算聚集了灵剑之盟剩余的大部分精英,包括一些灵山被攻陷、已失去灵剑的领主们,也不远千里,到场助阵。虽然时辰未到,众领主秩序井然排在阶下,安静等待对手到来。
大厅之外,还有更多各大灵山的守卫军和门徒子弟,人头攒动,个个严阵以待。
东侯逸转头问身后的守卫长:“监视的那个人,有什么动静?”
东灵山守卫长小声回答:
“禀报领主,那个人今晨一早就坐在观雨亭里喝茶,研究棋谱,至今没有任何行动。”
“要注意山上各处的警卫,严防魔族趁乱混入。”
“领主尽管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东侯逸正待点头,听见厅外一阵嘈杂,南灵山领主南光晓满头大汗跑进来,一见乔西便没头没脑地乱叫:
“乔姑娘!不好了,不好了!你姐姐和我姐夫……啊,不是!是我姐姐和你姐夫……哎呀,也不对……是乔大小姐和江十四郎,被十七大门派在后殿那边围攻了!”
乔西脸色立变,连声追问:“什么你姐姐我姐夫,小光你说清楚点!你是不是看到他们了?我姐姐她在哪里?小光你快带我去!”
也顾不上向东侯逸请示,拽起南光晓就走。
没料到北灵山领主挡在面前,冷冷道:“乔领主,乔大小姐与魔族妖人私通,我已经派请裴领主去把令姐带回来,乔领主不必心急,在这里静等消息就行了。”
乔西心下一惊,知道这事被北辰晖搅上,雪晨必定处境不妙,声色严厉道:“北辰晖,这是我们西灵山的家事,我姐姐不用你来管。你让开,我自己去找她!”
南光晓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嘛。人家乔姑娘姐妹之间的私事,北辰你一个大男人,平白无故插什么手!你说乔大小姐私通魔族,有什么证据?”
北辰晖却不理他们,转身向着座上的东侯逸,“东侯领主明鉴:乔雪晨当日私自放走魔族,甚至不惜以身相就,暗助妖人逃脱;此后更一路跟随逃至伏魔岛,公然与我们灵剑之盟作对——这些都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事实,还有参与追踪他们的裴领主、辛领主和简领主,也可以证明。如果让乔领主去把乔雪晨带回来……哼,不是我以小人之心揣测,只怕乔领主会徇私,连魔族的妖人也一同放走!”
他故意瞪住乔西,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队列里的独步山领主辛无间和穿龙山领主简方豪对望一眼,既不开口反驳,也不说是,索性来个默认。
乔西快要气炸了!柳眉倒竖,俏脸激得通红,“北辰晖,你……你血口喷人!我姐姐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我……为什么要徇私?”
大厅上的众人猛然听到这种颇为耸动的消息,一轮骚动,嘤嘤嗡嗡议论不休。
东侯逸思忖片刻,说道:“北辰领主,私通魔族的罪名非同小可,的确需要更多的证据。乔大小姐不是灵剑之盟的人,事关闺中女子的清誉,似乎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妄加猜测。在没有足够理由之前,就由乔领主亲自去把雪晨姑娘接回来,也十分合理。所有的疑点,且留待日后慢慢询问不迟,何必急于现在下定论?至于徇私的问题,此时在后殿那些人,都是被江十四郎约邀而来的十七大门派弟子,与乔大小姐并无关系,相信乔领主自会秉公处理,何来放走魔族之说?”
这番话不偏不倚,而且听上去情理兼顾,令人信服。众领主均无觉得不妥,议论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乔西冷着脸绕过北辰晖,第二次转身要走。
北辰晖在后面一声喝叱:
“慢着,不准去!”
这一声呼斥如此突然,满堂为之侧目。乔西愕然停下脚步。
北灵山领主紧紧盯住东侯逸,气势凌人道:
“想要确凿的证据,我自然拿得出来。要是今日,就这么把那对贱人给放跑了,再多的证据有什么用?东侯领主,我看你对这件事的处置有欠公正,从一开始就纵容、包庇魔族,有心偏袒西灵山的人!”
“哦?那么北辰你认为我哪里不够公正了?”
东侯逸淡淡地问。
“姑且不论乔雪晨是否有通敌的嫌疑,至少要让相关的亲朋好友加以回避,不得参与此事,以示绝无偏私之意。所以我才请毫无关系的裴领主出马,暂时扣下乔大小姐,这些都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教外人说我们灵剑之盟处事不当。还有不止这一件事情——比如当初逮住江十四郎,便不应该心存妇人之仁,若是由我处理,当场就剿杀了,何至于放虎归山,留下后患?对付伏魔岛的大魔头,更不必遵循江湖道义,换做是我,明知道东灵山上潜藏了魔族的人,哪怕血洗东君殿,也要把人揪出来,彻底斩草除根才是最有效的方法。像这样不干不脆、不明不白地耗着,与魔族讲究什么规矩,简直荒唐可笑、迂腐之极!难免使人怀疑东侯领主是否故意不作为,心向妖邪?”
北辰晖振振有词、滔滔不绝将这一大堆话说完,语气里竟是摆明了不满、公然指责之意。众人一向对东侯逸的为人处事甚为服膺,鲜有异议,且不说排名在后的各位领主们,就算排在第一位的总领主风舞阳,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断不会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不禁大觉讶异!
南光晓第一个忍不住,“北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觉得东侯二哥的做法不够妥当,大可以提出来,大家再好好商量,用得着扯上什么偏私、公平之类的!你当所有人都是糊涂傻子,就你一个人会掂量轻重,最精明了,光在这里指手画脚、说长道短的事情,谁不会干?到底是你当这灵剑之盟的副总领主呢,还是东侯二哥!”
乔西想不到北辰晖会借此事抨击东侯逸,若是执意去找雪晨,恐怕会让东侯逸陷入不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站在当地。
北灵山领主根本不屑回答南光晓,冷眼环视众人,盛气十足道:
“东侯领主,你也不必拉出各种理由,你只需亲口说一句——究竟是要履行副总领主的职责,以铲除妖魔为己任,还是只顾一己的私情,放纵邪侫,一心护着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