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17章 破茧（一）（1 / 1）
发生于王朝历二十年六月初一午时的这一场“东灵山大决战”，在延续近二百年的“108座灵山攻防战”中，绝对具有非比寻常的标志性意义。
撇开那几乎令所有后世的史家尴尬的结果和令人唏嘘的惨烈过程不谈（其中大多数都是王朝历史的撰写者，他们所处的立场和观点更加微妙），无论参加的人数之多，卷入各方的范围之广，以及在江湖上造成的轰动效应，对人、魔、仙三界的深远影响，均足以在史册上浓墨重彩地大书一笔，同时留给世人无尽的猜测和联想。
对于这场决战胜负的预测，近几百年的江湖中都未引起这样广泛的关注。沿着秋水河上下，由南到北，光是大大小小、公开或私底下为此而开设的赌局也不知有多少？各种形形□□、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来自权威人士的可靠分析、坊间流传的秘闻□□，更是流言满天飞，教人真假莫辨。据说在那整个纷纷扰扰的四月和五月初夏时节，你要是想找人吵架闹事的话，只需提起“六月初一的东灵山决战，到底谁会取得最后胜利？”这个话题，保证不出三句话之内，准有人跟你争个脸红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虽然力证魔首冥风和四方灵山占赢面的人数，其实也是不相上下，各有各的理由。
传闻还有人特意提着重金，去向洛河苏氏的苏三公子请教这个问题。那位年轻的天下第一相师，平生最厌恶争战和厮杀，任凭来访者如何百般殷勤、陪尽笑脸，始终三缄其口。最后实在拗不过，才由手下的童子传出一句：
“什么东灵山之战？我没有听说过。所谓输赢胜败，苏三也不知道。我只看到一场血流成河，而且毫无意义的大屠杀！”
等到六月初一过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众人才会想起苏三公子这句话——的确已是对整个事件最精妙的概括。
对比起仅仅三个月之前，同为八大灵山中的三大领主参与的“踏雪阁之战”，常常会被人将二者相提并论，反复讨论、比较。如果说“踏雪阁之战”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春、夏、秋、冬四季灵山的覆亡，加上三大灵剑的同毁，可谓彻底动摇了灵剑之盟的根基，导致胜负的天平进一步向伏魔岛倾斜；经历这场“东灵山决战”之后，维持着灵剑之盟的另一根柱石也因此崩塌，更加无可挽回地走向最终的灭亡——战局的发展就此摆脱暂时胶结的状态，犹如踩着历史编排好的疯狂舞步，一日千里，无可阻挡了。
即使在那一天的正午之前，包括到场参战和观战的各方，有谁能预测到这样的结局？就连当时的天气，也一如既往地美好，阳光明媚，不见一丝阴云。于是所有记载这件事的书页上，都在开头写着相同的字句：
雷武王朝二十年六月初一，午时。入夏，晴，诸事顺吉。
*****
雪晨已经在山洞外守了一天半，几乎寸步不离，一应必须的食物和饮水，也是由魅影替她送来。
南光晓在那天晚上忙了一夜之后，天明便匆匆离去。雪晨只看见洞里满是异光，遍布雪白的丝网，隐隐有一只半人高的魔茧立在中央，还在不断胀大。
魅影告诉她，洞里都是魔茧散发的罡气，普通人不宜进去。于是雪晨便一直坐在洞口，静静地等候。她不知道要等多久，不去想等来的会是什么，更不清楚此时的东灵山顶将会发生怎样的动荡。她只想起江十四郎身上穿的衣裳好像撕坏了，那个人又这么喜爱整洁，没事的时候，就继续缝制那件在伏魔岛上未完成的衣袍。
上午的阳光微微有些晃眼，魅影外出未归。雪晨缝上最后一根丝线，满意地吁口气，将衣服细细抚平，折好，走进洞口，轻轻放在山石上，想着他只要一出来，就可以穿上新做的衣衫……
远处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小狐狸魅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慌里慌张扑到她的脚下，死命拉住她的裙角。
雪晨惊讶极了，低下头问：“魅影，发生什么事了？你想对我说什么？”
小狐狸一个劲吱吱直叫。
雪晨恍然醒悟，赶紧走出洞外，抬眼一望，刹时呆住：视线所及，至少有好几百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看装束打扮，全都是佩带兵器的江湖豪客，而且人数越来越多，齐聚在洞外的空地上。
其中一个劲装华服、神色冷峻，手持一杆钩镰□□的青年，正是赫赫有名的平南三大世家之一、半个月前被江十四郎登门挑战一举击败的皇甫少将军的弟弟——二公子皇甫少云，大步走上前，沉着脸质问：
“江十四郎那个妖人在哪里？叫他滚出来！”
雪晨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一面往后退，颤颤巍巍道：“他……他受伤了，不能出来见你们……而且，他答应过，不会再做魔族的杀手……求你们放过他好不好？”
“哼，放过他？哪有这么便宜！这个妖孽上个月胆敢指名道姓向我们十七大门派挑战，何等狂妄！现在把我们全都约到东灵山来，自己却做缩头乌龟，让一个女人替他挡驾，这算什么意思？”
这皇甫二公子的气势，和他手里的钩镰枪一样咄咄逼人，不容半点情面。
旁边一个五柳长须、面容清癯、一派宗师气度的中年男子，也是名列十七大门派之一、在江湖上向来极有威望的江北藏月楼楼主岳青竹，颇有几分客气地道：
“姑娘既然与事情无关，何必非要庇护魔族的妖人？我们都是来应约这场决战之邀，听北辰晖领主传话，那妖人就躲在这山洞里。江湖中人讲究一言九鼎，言出如山，当日有这等胆略和气魄向各大门派下战书，今日便应有同样的气概践约，方是大丈夫所为。否则岂不是平白遭人笑话？”
这岳青竹也曾经在上个月接到挑战书，并定好了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因为江十四郎五月二十三日私自潜回伏魔岛，遂使决斗未能进行。其余人等，还包括潜龙岭的星云双城、中都沉剑山庄、蓝江圣水教等门派，要么是接到战书，要么也是像皇甫少云那样挟带旧怨，听闻江十四郎的藏身之处，特意寻上门来，纷纷在后面叫嚣：
“就是！有种出来跟我们大战三百回合，躲躲闪闪的算什么好汉？”
“……该不是现在又害怕了吧，找什么受伤的借口糊弄我们！”
“魔族的妖孽果然是妖孽，不如趁那个叫冥风的大魔头没来之前，我们先把这个妖人擒下，拿去祭剑，大伙说怎么样？”
“好哇！”
……
一时间群情汹涌，众人眼看就要拥上前。雪晨对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都不认识，只见面前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近千人聚集在这里，自己一个弱质女流如何阻挡得住，急得快哭出来：
“不要……你们别进去！他真的已经没办法跟你们比武了，请你们不要去打搅他吧！”
她苦苦地哀求，站在洞口，双手死死护住石壁不放。
在场众人都是见惯杀戮的江湖豪客，早有些不耐烦，如果不是看在雪晨不谙武功、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份上，哪怕有一百个雪晨也被推到一边！
在这对峙的关头，萧然山领主裴慕舟从人群中走出，大声道：“乔大小姐，你私通魔族，偷偷放走魔道妖人，这次又公然站在魔族一边，与江湖正道作对，我受北辰领主之命，这就把你带回去，向东侯领主交代清楚！”
身形微晃，欺近身前，一手搭在雪晨衣袖上——这还是萧然山领主顾及身份，不敢太唐突，仅用上三分力气，便把她带离洞口。
雪晨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转身又扑向洞内，却被裴慕舟钳住手臂，挣脱不得，绝望地哭喊：
“不是！不是的！十四郎他不是魔道……他答应了我，再也不会做那些有违公义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肯放过他？”
哪里有人理会她的哭诉？皇甫少云几人当先冲入洞中。因为入口实在狭窄，不能一拥而上，余下众人纷纷围在洞口，鼓噪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将那小狐狸吓得四处逃窜，惊恐万状……
山洞里陡然异光大盛，脚下的山石和石壁开始剧烈震动、摇晃。
皇甫少云等人甫踏入洞中，但见成片密集的丝网中央，一个超过半人高的白色魔茧仿佛蕴含生命一般，在急速增大，散发出缕缕劲气，旋舞的气流像烈风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鼓荡。
有人当即大呼：“那天茧人正在茧中修炼，快把魔茧劈开，不能让他修炼成功！”
几个使刀剑的高手便要上前砍那茧子。
雪晨正在奋力挣扎，冷不防小狐狸魅影飞蹿出来，一口咬在裴慕舟手背——
“哇呀呀！！！哪来的小畜生……”
裴慕舟手腕吃痛，不由自主松开劲。雪晨不顾一切地推开他，冲向山洞，竟被她越过数人的阻隔，直扑近那只魔茧。
“不！别动手——你们要是想消灭他，就先从我身上砍过去！”
她颤抖地挡在魔茧之前，面对一簇簇闪着寒光的刀剑，鬓发散乱，容色惨白，水红色的衫裙也被劲风吹得猎猎飞舞，却是无比坚毅、决绝。
“别理这个贱女人！大家快动手，把魔种彻底铲除！”
皇甫少云眼中浮现一层杀气，率先举起钩镰枪往前一送，其余四五件兵器也在同时击出。雪晨大叫一声，毫不犹豫向前扑去，娇怯怯的身躯转眼就要被刀枪洞穿——
一声地动山摇的炸响，异光耀人眼目！
那鼓荡旋转的气流，瞬间增大为强劲无比的气浪，如同挟带海啸之势席卷而上，将整个山洞连同一座山头全部掀起，炸成无数碎块，雨点一样密密麻麻地砸下。
洞里洞外的近千人齐声惊呼，急往后退。
雪晨完全弄不清周围的状态，她最后一眼见到的景象，似乎是那茧子轰然炸裂，犹如雪花的碎片一样散落开去，然后觉得身上一痛，像被什么兵器刺中，又好像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稳稳托起。到处都是烟雾迷蒙，光芒刺眼……
四下里安静得实在蹊跷。
雪晨以为自己进入幻境，置身云雾之中，努力睁大眼睛，第一眼辨认出的却是——
一对洁白矫健的宽大翅膀！
这是一双只有在仙人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九天之上的精灵们才配拥有的优美翅膀——它们的修长线条如此完美，纯白的羽翼，比新雪还要洁净，每一根翎羽都像用玉石雕刻般纤巧细致；柔和的光泽，比月色还要神圣，又像深海里的夜明珠，笼罩一层淡淡的光晕。
雪晨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等到尘埃慢慢散尽，她使劲眨眨眼睛，随后看到一张曾经多么熟悉的俊美带笑的面庞：深邃墨黑的眼眸，透出奇异的蓝紫色，还有那一头苍银色的长发，泛着极浅极浅的淡蓝色……不是江十四郎是谁？！
“十四郎！你……没事了吗？”
她惊喜交集，高兴得搂住他的脖颈，喜极而泣，完全忘记自己是怎样被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抱在怀里，脚下还有千百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对不起，是我让你久等了。我刚刚好够时辰修炼完毕，多亏你替我挡住他们。刚才那些人敢欺负你，我要让他们一个个来偿还。”
他在雪晨耳边轻声笑语，手上一点没有放松的意思，双翼轻轻一展，带起峻疾的风，像张开一对皎洁的白帆，飘飘落在半倾塌的山头。雪晨又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看到明艳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似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华丽得耀眼。
山脚的群雄骤然见这倒塌的山洞里飞出一个带翅膀的天茧人，惊愕过后，仍围聚在洞外，大声叫嚷：
“快看，魔族的妖孽破茧出来了！”
“好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大伙擒住这个妖人，免得祸害江湖！”
……
雪晨恍然惊醒，俏脸生晕，轻轻挣落地，这才看清楚身边的江十四郎：除了多出一对展开来足有二人高的宽大羽翼，不但伤势痊愈，他比从前更加开朗自信了，焕发出一种夺目的神采。身上还披着那件她亲手缝制的衣衫。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好开心再见到你……你不会死了吗？千万不要又离开我……”
她细心替他系好衣襟上的扣带，伏在他的胸前，仿佛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喜悦，哭了笑，笑了哭，泪水止不住滚滚滑落。
江十四郎用手拭去她的泪水，柔声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那也没有办法，我可变不回去啦……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化，以后再也不用借助魔茧来修炼了。而且，我还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话，怎么可以这么快去死？你想不想现在听我说这句话？”
他深深凝望她的眼睛，一句句、清晰地说：“我爱你，雪晨，我想要这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弃——今生今世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的眼神热烈而执着，是那种即使经历千难万险也会勇往直前的眼睛，从此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的激情！
雪晨的心在激烈地狂跳，根本不容她细想，火热、深情的吻细细密密覆在她的唇上，温存又霸道，纵情又狂热……雪晨只来得及融化在这焚毁一切的激情里，让自己的灵魂和理智都彻底沉醉。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像是宣示自己许下的誓言，即使在上千人的注视之下，依然视若无物，久久不愿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