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16章 前夜（二）（1 / 1）
易逐尘再次替他斟满酒杯，自己却始终未碰过壶中的美酒，沉思片时，竟有几分赞同之意：
“没错。南领主的看法，的确有理有据，值得商榷，至少不是胡乱猜测之词。自从十二月十二的净魂殿大战之后，世人皆以为灵剑谱上排名第三位的春灵山领主，能够以一人之力连克三大巨头，因而推论出伏魔岛六巨头的实力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强大，甚至乐观地估计：排名第一、二位的风舞阳和东侯逸，同样具有轻松应对魔军首领的能力——这无异于此前过高估计了对手，对己方造成无谓的恐吓心理，如今却走向另一个盲目自信的极端。”
“要知道以当时魔山大会上的特殊情势，一来在场的魔军确实措手不及，有谁料到被索魂锁链限制住的人，竟然如有神助一般，只用一把普通的佩剑，就能发挥出无可匹敌的战斗力？二来‘春风万里’这一招，的确很特别，可以一人同时对抗无限个与己方实力极其相近的对手，难免会给人造成一方凌驾于所有对手之上的错觉。三来以春灵山领主本身的修为，毫无疑问足以抵挡六大巨头中的任何一个，并且不落下风。这只须从他与两大巨头的最后一击中便可看出——如果说，此前的两招，双方均是仓促应战，准备不足；那么第三次交手，三方已是全力出击，不留后路，依然能在耗尽体力之前维持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之势，不得不令人深感佩服！综合以上因素，你们灵剑之盟不是一向公认：灵剑谱上的排名并不等同于领主实力的排名？谁又敢肯定，排名第二位的东侯逸同样可以达到相等、甚至超越其上的水准？”
雷武王朝十九年的这一场净魂殿之战，可谓惊动三界，至今仍在人间大陆上广为传颂，包括战斗的每一处最微小细节、每一个身历其中的传奇人物，无不被人津津乐道、反复谈论了无数次。以至于像南光晓这些从未亲眼目睹的局外人，照样不妨碍他们兴致勃勃地参与讨论。
“说得好，易兄的论述果然详尽又精辟！那么易兄是认为，春灵山领主之所以能跟魔军首领战成平手，完全是由于春城领主的实力明显超越东侯领主之上，反之东侯二哥则做不到这一点，是这个意思吗？还请易兄不吝指教。”
南光晓听得津津有味，难得易逐尘有兴致谈起这些话题，不由好奇追问。
但凡习武之人，向来最热衷于探讨这类武力大小强弱的问题。不论何种场合，一旦有人开了头，总能引起热烈的争论。
易逐尘展颜一笑：“晚生只是随便说说，仅供南领主参考。依晚生愚见，春城领主的剑术深得春灵山剑法的精髓，看似温和内敛，力道含而不露，予人的印象便是攻势绵长细密，以韧性十足著称。加上本人胸怀仁厚，不事张扬，于是世人皆以为这是春灵山领主一贯的风格。只有到了迫不得已的紧要关头，春灵山剑法的威力得到最大发挥，锋芒一朝毕露，锐气凛然，攻击力相当惊人——这也是为何灵剑流光几乎每一次危急中出手，均能带来震慑人心效果的原因。由此观之，温和内敛仅限于表面，深藏不露才是实力的真正体现。自从魔山大会之后，已有不少人将春城领主与总领主风舞阳相提并论——盖因以一柄寻常之极的长剑，能够达至与灵剑相差无几的效果，功力之深湛无可置疑；直至踏雪阁一役，那招逆转乾坤的‘春回大地’既出，天地为之震撼，关于‘春灵山领主在剑术上的造诣明显高于东侯逸，甚而接近风舞阳’的论断也被大多数人所认同，更非晚生一人的臆测。虽说是以元神御剑，此招仅可使用一次，而以流光的一剑之威，竟然力压流雪和流云两把灵剑，加上当时对阵的一杆九转龙蛇枪，气势之盛堪称匪夷所思，风头举世无匹。”
“诚然，晚生也说过，这是在非常状态下。纵然春城领主本人，对上伏魔岛六巨头任何之一，若非情势所迫，将力量提升至最高状态，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反观六大魔首的战斗力，则相对平均且稳定；东侯领主的武功修为，以功力精湛严谨著称，发挥滴水不漏，从未失手，假若对上那魔首冥风，实力或许稍逊半筹，胜在江湖经验丰富，个性沉稳冷静，也足以弥补有余。单从决斗的角度来说，双方还是半斤八两，胜负各在五成上下而已，所以在下才会部分赞同南领主的观点。”
他侃侃而谈把这些话说完，双手懒懒地环抱胸前，冲着南光晓眨眨眼睛。
南光晓张大嘴巴听了半天，期期艾艾地问：
“那……那还有西、南、北三位领主，按照规矩，也要与对方各战一场。以易兄的高见，又有多大把握呢？”
易逐尘仰靠在椅背上，抚摸手里的茶杯笑语：“这个问题……可供参考的例子倒是不多。如果要详细阐述，仍然以魔山大会为例，当时排名第五位的夏灵山领主，曾经与三大巨头各自交换了几招，并没占太大的优势。而在此后的夏灵山围攻战中，众所周知夏烈海与魔首海狼神有过三次对阵，就清楚地表明，双方还是不分上下，以海狼神稍胜一筹。倘若算上排名第十位的博浪侯朱鼎，也与两大巨头有过交锋，魔首龙岩是以徒手对上巨魄剑，双方战成平手的局面。这样一推测，凡是排名三位之后的领主，的确没有多大把握——北灵山领主眼高手低，公认比不上排名于后的夏烈海。西灵山领主毕竟是女性，功力终究有所欠缺，均不足以匹敌几位大魔头。南领主觉得是否有道理？”
南光晓不满地翘起嘴巴，“也不能说不对。可是易兄为何独独不提南灵山？”
“嗯，在下方才不是由衷地猛赞了南领主一把？能让晚生开口称赞的人实在不多，莫非南公子还不满足？”易逐尘无奈摊开手，半带轻松的揶揄。
南光晓心里大为不忿，看见那只趴在案前睡觉的小狐兽，偷偷去拽它的尾巴。小狐狸只动了一下，理都不理。
易逐尘心念微转，暗暗伸手在桌上一按，一股强劲的真气直撞过去！
那小狐狸蓦然睁开眼睛，浑身毛发倒竖，“呼”的一下便扑上来。
南光晓猝不及防，还好反应极快，闪身躲过攻击，双手牢牢扶在案边，方没让自己倒下。
对面的人继续加大力度，震得两人中间的桌子格格作响，震颤不已。南光晓咬紧牙关，拼力稳住桌沿，竟也形成相持不下的局面。
易逐尘心知再坚持下去，对方难免会抵受不住，内腑重创，微微一笑，收回手掌。南光晓骤然失去对抗之力，差点扑倒，匆忙中提气一跃，堪堪立稳身形，脸颊涨得通红。
眼前人影甫闪，易逐尘已站在身边，一手搀住他，“南公子小心了。”
南光晓累得气喘吁吁，愣了半晌，脸色越来越黯然，喃喃道：
“易兄说得没错，就凭我们……的确不是那个大魔头的对手。”
反而是易逐尘拍拍他的肩膀宽慰：“南领主也不必妄自菲薄，能有这等功力，已经无愧于南灵山排名第九位的称号。晚生从一开始便没看错，南公子绝对不是世人眼里徒有其表、只会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再说后日的决战，东灵山始终占据地利、人和的优势，万一单打独斗失利，大可以群起而攻之，正如南领主所言，魔首冥风纵有天大的本事，铁定逃不出去。只不过你们的东侯领主不愿倚多胜少，非要堂堂正正地战一场。”
南光晓回过神，正色道：“不是的。按照定好的规矩，该打几场就几场，我们绝不会对对方有欠公平！至于决战过后，怎样擒拿敌首，则是另一回事。不用我说，易兄也能料到……”
他仿佛这时才想起什么，定定瞧着那个人，神情万分复杂。
“是了，我们迟早要打一场……我怎么会光顾着和你喝酒，就忘了你是谁？到时的决战之际，为了最大限度保存我方战斗力，定然是由我第一个出阵，乔领主随后，北辰晖其次，东侯二哥压阵。对方如果不想陷入群斗的局面，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一场接一场把我们逐个除掉，或许可以增加脱身的机会。”
这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番话，听的人绝无丝毫意外——自打几大领主半个月前被召回东灵山，就是为了部署、准备与魔军首领的对战事宜，岂会不清楚他的身份？只是双方都没有进一步行动，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易逐尘迎上他的目光。南光晓第一次发现——那人的眼神竟是如此深邃，就像看不见底的古井水，谁也猜不透他想的是什么，神态自若说道：
“这话也没错。而且越早出战的人，承担的风险越大，因为那个大魔头必定务求除去一切潜在威胁，断无可能手下留情！”
他放开南光晓的手臂，绕过他的身前，回到自己座位旁。
南光晓就这么呆站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干涩地道：“可是，就算他真的能够把我们一个个全部打败……到了最后，自己还是逃不过这么多江湖正派的联手剿杀，结局依然两败俱伤……”
“本来就是啊！既然是生死对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生在世，不过匆匆过客，迟早都有归于尘土的一天，只是几天与几十年的分别而已。南领主难道现在还不领悟？”
那个人微笑感慨，拎起手边茶壶，斟上一杯茶。
南光晓顿时无言以对。他原本是无忧无虑、万事不上心的性子，对着任何人都可以嘻嘻哈哈、口没遮拦，此时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感觉，慢慢看着那杯茶被一点点地盛满，冲口而出的偏是：
“易兄为什么光喝茶，不喝酒？是不是觉得我不配与易兄共饮？”
易逐尘执杯的手一下顿住，片刻垂下眼睛，轻声答道：“怎么会？南领主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是晚生自己不胜酒力，恕不能奉陪领主。”
南光晓连连摆手，“不不，没关系，易公子请随意！我记得那时在夺翠楼第一次相识，我明明说要请易兄喝酒的，结果易兄也是从头到尾滴酒不沾，尽顾着喝茶……我是很高兴认识易公子这样的朋友，我自己先饮了这杯！”
他二话不说，端起刚续满的酒一饮而尽，顿觉索然无味。再看对面的易逐尘，变得那么模糊而陌生，虽然日日相聚共谈，何曾对他有过一星半点的了解？不禁茫然起来，自嘲道：
“其实大家都是萍水相逢，我又何必非要追究易兄的来历？我从来没有想去打探易兄的真实身份和名字，就是因为我明白：多少相识多年的人，不是照样一辈子不相知？了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又如何？倒不如趁现在尽情地把酒言欢，管他明日还是后日，斗个你死我活。”
易逐尘击节赞叹：“还是南领主够洒脱！”
南光晓却失去兴致，怏怏抛下酒杯，苦笑道：
“我知道你们都笑我傻，明明被人存心利用，还要一厢情愿地把别人当作朋友。反正我做什么事情都是糊里糊涂，遭人笑话……你们个个都是聪明人，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和伏魔岛开战？人族和魔族之间的势不两立，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南光晓更加失望，心里着实堵得慌，想起那些萦绕已久的问题：
“如果可以回到夺翠楼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好想再问清楚易公子的尊姓大名，来自何方？易公子为何要到东灵山来？你是真心想跟我结交，还是另有目的？唉，我早就猜到答案，却宁愿被蒙在鼓里，宁愿你继续骗我，说我们当初真的是意气相投……”
易逐尘沉默着，不为所动看着面前的桌案。
那只小狐狸蜷在墙角，舒服地伸个懒腰。
他也不指望得到那个人回答，本来一直都是站着，意兴阑珊地转过身，走向房门口，眼眶里竟有些酸涩的感觉……
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个平静的声音：
“南领主怎么会忘记了？我之所以来到东灵山，是因为南公子的盛意邀请呀。”
他惊讶地回过头，看见那个人坐在靠椅上，向他轻松举起酒杯，脸上带着一抹如此真切的笑意。
“南领主，晚生姓易，小字逐尘，也就是随风逐尘的意思……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承认，我们的确是朋友，这还不够吗？至于领主说要请我喝酒，我一定会记住这份情。”
南光晓的眼睛跟着亮了，因为他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无论彼此的身份、地位和立场有多么不同，至少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名叫“易逐尘”的普通朋友。他们可以像其他所有的朋友那样，平等地分享，交流，畅所欲言……在这个人情险恶的世间，已是不可多得的缘分，此外还能奢望什么？或许在即将的战斗中，他们都会死去，那就留待命运来裁决，也不是此时可以担心的问题……
想到这些，不觉心里释然，咧开嘴一笑：
“易兄这话有理。哎！那就看在我们是朋友的分上，我允许你叫我‘小光’，不用再叫领主、公子什么的啦——不过……可不准在大家面前这么叫！”
潇洒地挥挥手，闪身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