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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第15章 碎梦(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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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十四郎带着雪晨来到东灵山,已是三日之后。

用他的话说:“我承诺过东侯领主和你妹妹,必定在六月初一之前护送你回东灵山。放心吧,只要你平安无恙,我才有信心重新开始……我不会再去做魔族的杀手,可是我要先想办法完成自己的修炼,再回来找你。”

所幸一路上都没有遇到魔军阻截,到了东灵山脚下,才发现防卫异常严密。江十四郎好不容易通过一条隐蔽的小径,携同雪晨进入山内,来到半山腰的松林里。

正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已透露出夏日的气息,松林里却浓荫蔽日,一派清静。

江十四郎灵敏的神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耳边听到一阵诡异的沙沙声:湿软的泥地里突然探出几条粗壮的利爪,四、五只身型巨大的魔兽赫然钻出地面,挡住他们的去路!

“哈哈哈……江十四郎,你想到哪里去?果然不出首领所料,这时候还敢到东灵山来,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嘶哑沉闷的声音在松林上空回响。雪晨骇得一声惊叫,直往后退。

江十四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不管东灵山的守卫再怎么严密,这些魔兽竟是借助土遁,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的确防不胜防……

何况能令他如此惊惧的,并不是这些外表吓人的巨型魔兽,而是此时刚刚出现在松林里的人:

两三个已经完成进化的天茧人垂手而立,恭敬地退到两旁。大树后面转出一个儒雅的文弱书生,一身素淡的衣袍,阴冷深沉的眸子。林外虽然阳光灿烂,这人身上却犹如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教人看不真切。

江十四郎的手心都攥出汗,颤抖地跪了下去:

“属下……参见冥风大人……”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无法出口。雪晨也怔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

那个人慢慢踱过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江十四郎,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的属下么?到目前为止,我吩咐你的事情,你不但没有一件能够做到,反而背叛魔王岛……你说说看,我这个当首领的面子该往哪里搁?早知道这样,我当初没有同意把你立即送去销毁,岂不是成为全体魔军的笑话?”

他的语气也不算多凌厉,江十四郎的胸口一片凉意,神情黯然。

几个环立旁边的天茧人和巨型魔兽不由心中发毛,大气不敢出——只因为所有的魔军都知道:魔首冥风大人,不管表面看上去有多斯文儒雅,一旦惹怒了他,那手段绝对能令人生不如死,不寒而栗!

“我……属下无话可说,不敢请大人宽恕……”

那个人就这样不急不徐停在他面前,一手背负于后,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抚弄一个雀卵大的物体:

“听说你偷偷潜回岛上,是为了找这一样东西……我不妨告诉你,早在前几天,所有的魔茧都已经全部毁去,只剩下我手里唯一的一颗。也只有这一个魔茧可以帮助你完成修炼,延续生命——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要?”

他用一种残酷的眼神俯视着他。江十四郎抬头望着那小小的魔茧,唯有苦涩无语。

雪晨恍然明白过来,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易公子!你不用责怪十四郎,他这都是为了我,才会违抗命令……你要是看在他为魔族效力多年的份上,就应该把魔茧还给他!我……我愿意继续留在你们手里做人质,只要你们可以放过他……”

江十四郎急道:“雪晨!你不要管我的事,快退开!”

“我不!如果他要杀死你,就先杀了我……”

那个大魔头根本无视她的存在,“把这个女人带走,堵上她的嘴!

一名天茧人随即走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拉开。

雪晨心中激动,竟被她挣脱钳制,大声说道:“易公子,雪晨只是一个弱质女流,我猜不透你处心积虑隐瞒身份,潜入东灵山,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你当初为何要候在靖安城的夺翠楼外,叫魅影跳入我的车厢,特意向我提及它的主人的消息?在东君殿的喜宴上,也是你故意在我面前,让魅影和十四郎相见,使我终于认出他的身份;晚宴过后,又是你一再挑唆、暗示我去放走十四郎,随同他一起逃亡到伏魔岛……你的目的不是要让我们顺理成章地相爱,然后再利用我们的感情一步步完成计划吗?现在计划也快达成了,十四郎对于你们已经没有作用了,所以可以毫不手软地除掉他;那么我对你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为什么不把我一起除掉?既然你们魔族都是天生的嗜血好杀,何必假惺惺对我手下留情?”

她激愤得满面绯红,娇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抖。

易逐尘无动于衷转过身,满眼俱是尖刻的讽刺,紧接着发出一连串低低的笑声:

“乔大小姐,你最好弄清楚:我之所以暂时留下你的性命,是因为你还有其他用途,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还有,不管从前或者现在,我姓易的都不是一个风雅识趣、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如果不幸让你有所误会,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怪你幼稚无知、自作多情!”

雪晨又羞又气:“易逐尘,我真是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你根本就没有心,你连那些被你们制造出来、又亲手消灭的低级天茧人都不如!他们至少还有一点点人类的感情,而你只会践踏这种高尚可贵的感情……”

激烈的话语尚在耳边,易逐尘俊眉微挑,甩袖一拂,封住她的昏睡穴道。

雪晨就这么定定瞧着他,只说了半句:“你……早知如此,又何必回来找我?”软软倒在地上。

那双哀怨的眼睛,既有着万分不甘心,更是令人心痛的凄婉……

“先把她扔在附近隐蔽的地方!”他面无表情地下令。

那名天茧人赶紧拖着雪晨走出林外。

“大人!请不要伤害她……”

最着急的是江十四郎,差点从地上一跃而起,却见自己的顶头上司目光炯炯转过头:

“江十四郎,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女人?”

——从来没有人敢于面对他的诘问。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像一道炸雷,彻底震动江十四郎的心扉。

“我早就警告过你,千万不要对人类的任何一个女子动情,你非但没有听从我的吩咐,是不是还想着把那个女人送回来,等风头过后就寻机会跟她远走高飞,从此脱离伏魔岛的控制?简直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你既然已经潜逃,为什么还敢回来?”

他的话语尖锐又绝情,然而在他压抑不住的怒火之中,是否还有一些另外的意味?

早料到自己的行踪始终逃不过魔军的耳目,江十四郎咬咬牙,也不抱其他奢望,低声然而坚定地回答:

“是的。我承认自己,确实爱上了她。”

“你?!你也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从前……或许不懂得,一切都是按照大人的计划,假意与她敷衍、周旋。可是现在,我可以肯定,我真的爱上了她——爱一个人,不一定要与她长相厮守,或者完全占有她。只要她能幸福快乐,我愿意放弃自己的爱,接受任何处罚。就算不能相伴一生,为了她,死也瞑目。至于我为什么要回到东灵山?明知道冥风大人和灵剑之盟的人,或许会在这里等我自投罗网……因为我还知道:人无信则不立,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哪怕同时与正邪两道为敌,我也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他平静地跪在地上,既然豁出去,那种从容和镇定,俨然从低垂的眼眸里散发出来。

“很好,我的手下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连一个小小的天茧人也敢大言不惭,根本不把岛上的规矩放在眼里!”

易逐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你也知罪责难逃,就让你死个明白。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完!”

江十四郎凛然对上他的目光,“大人!我想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把那些人全部赶尽杀绝?他们并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

易逐尘盯了他好一阵子,顺手指着站得最近的一个天茧人。

“你过来,给我一句句告诉他!”

那名天茧人大步走出来,极其流利而响亮地回答:“因为他们是残次品,已经不能为魔族所用,都是没有存在价值的废物,当然要全部宰杀、处理掉!”

江十四郎望向他的同类,同样一句句回答:“你错了!我们和所有魔兽、魔族一样都是平等的,并不比他们天生低贱。即使那些没有发育完全的残次品,你们也没有权利随意剥夺他们的生命——这是对所有生命的最大尊重。”

那天茧人尴尬地无言以对。

江十四郎面无惧色,朝着这里所有的人大声说道:“冥风大人,我能有今日,承蒙你这些年的教诲和栽培——是你把我带到人间大陆,让我适应人类的生活;你教我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类,学习他们的思维和行动方式;你甚至教会我怎样与女人调情,借此俘获她们的心……你把这么多东西都教给了我,唯独没有告诉我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生而为人,原来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一个活得有尊严的人,他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有价值的人,而不是一具空有人类外表和躯壳的行尸走肉!”

“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们其实根本没有把我们当成一个有感情的人,只不过是一件握在手里,随时用来杀戮和战斗、又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那么你们呢,何尝不是被伏魔岛利用来征服三界的工具?冥风大人自己,到底是握在谁的手里那一把更锋利的杀人利器?一旦失去使用价值,会不会也被别人抛弃?我早就领悟自己的一生,是为了替你们杀人而存在;冥风大人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是谁在操纵你们的命运,让你们至死都这么盲目?”

——因为我已经醒悟了,而你还在执迷不悟。更悲哀的是,你们不仅看不到这一点,还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你要杀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蝼蚁没有分别,我只觉得你们更加可怜!

他略带悲悯的眼神,像在嘲笑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可怜之人。

易逐尘冷冷板着脸,“的确很动听!还有没有?”

“还有!我一直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一个多月前我在茧中修炼时被灵剑之盟生擒,究竟是不是大人预先安排好的计划?”

那双纯净无比的眼眸,犹如暗夜中最深邃的墨色宝石。

“没错,那也是我亲自部署的计划。此后的一切,包括你们被追踪、派遣千绝门前往救援等等,通通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或者其他意见?”

易逐尘毫不隐晦地回答,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完全无需考虑的事情。

江十四郎有一种巨大的悲哀,不是没有准备好接受最无情的事实,他只是无法忍受从那个人口中得到这个残酷的答案!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办法吗?就算我真的毫无用处,至少曾经替魔王岛效劳这么些年,真的有必要对我如此绝情?”

他悲愤地质问,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豢养多年,却因为老病无用,终于要被主人亲手宰杀的猎犬,明知是徒劳,还妄想挣扎。

“我以为冥风大人曾经可怜过我,把我带到人间去;我以为大人是我最敬重的头领,一切都以大人的命令是从,不敢有半点怀疑……可是你们,把我们看得畜生都不如,甚至连欺骗都不屑于!你就这么打碎了我的梦想,夺去我们生存于世上的希望,让我们生不如死,大人……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当初制造我们出来的目的?”

他的目光充满痛心,像是祈求一样期待那个人的回答。

可惜那个人根本没有半分触动,漠然转开视线:“你要怎样想,都无关紧要。话说完了吗?来呀,先打断他的两条胳膊和大腿!”

——可是他的手,为什么紧紧握住那只魔茧,握得指尖发白?

旁边几只魔兽正待围上前。

江十四郎霍然仰起头:“等等!不用他们动手,我自己来!”

他慢慢站起身,退开一步,真气贯注到手臂,双掌运劲一合,气息逆转,“喀喇”两声,左右臂骨同时折断,劲力直冲向肩膊,两边琵琶骨一同碎裂!

“唔……”他痛楚地咬紧牙关,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滴,唇间褪尽血色,脚下一个趑趄,依然坚持住不让自己倒下。

然而那两条手臂,尖白的断骨从血肉模糊处突兀出来,晃荡垂下,深蓝色的血液浸透整幅衣袖——已然一举废掉,形同摆设了。

“大人……我这一身功夫,都是由伏魔岛训练、教导而来。现在,全部还给你们……我并没有指望能够逃过魔军的追踪,只想过一种与从前不同的生活……只要跟她在一起,能过一天是一天……你也不必拿那枚魔茧要挟我,我反正知道自己用不着……”

他踉跄地倚着旁边一棵大松树,断断续续说道。

易逐尘料不到他真会自残肢体,气恼地呵斥:“混账!你这样自废武功,就可以免受处罚了吗?”

“不……我知道自己的功夫,不是冥风大人的对手……但求大人把我处死之后,不要为难雪晨……”

“江十四郎!你还完全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我叫你不要对世上的女人动情,是不希望你被那些爱恨情仇的感情所羁绊,它们只会使你变得软弱、迷惘,迷失自己……你看看你现在,居然为了一个乔雪晨,沦落到这种境地!”

“不是的……正因为有了雪晨,我才懂得,自己的一生,原来还有其他存在价值……至少我相信,这世上有一个人,会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为了我的死伤心落泪。总好过一个人坐拥天下,寂寞无敌,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值得牵念、信赖的人。你不应该藐视这种神圣的感情,大人,能被一个人真心爱上,那是世间最值得珍惜的事情……就在不太久的从前,曾经有一个温柔又善良的女人,也这么一心一意爱恋过你,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和心都交给了你……你却打着两情相悦的名义对她始乱终弃,最终辜负了她;我虽然一开始是在欺骗、利用她,可是现在……即使被她知道,我根本不是那个她为之一往情深的人,我还是一生一世爱她无悔……”

——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你才是被权欲的煽动迷失了方向,找不回自己。你把一个女人付出的真心弃若敝履,总有一天,你也会被爱所抛弃,彻底失去爱的能力!

他喘息得厉害,断骨处血流如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跟随流走。那双奇异的、泛着蓝紫色的黑眸,却愈发闪亮,始终没有蒙上一丝阴霾。

易逐尘目中露出凶光:

“放肆!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跟我易逐尘有过一夜风流的女人又不是一个两个,难道每一次都要我拿她们当真?”

江十四郎摇头道:“大人,有些话我从前不敢说……最近几天,忽然想明白了不少道理,很想对大人说……各位首领都是有绝顶才干之人,眼界和阅历均非属下可以企及,为何反而看不通透?特别是冥风大人……”

“你原本出身高贵,生于万人之上,视天下苍生如尘土……为何自己却甘于堕落,宁愿成为别人手中听凭摆布的棋子?”

——因为除了骄傲,你只会自欺欺人。高高在上,是你所处的位置;卑微的是你的灵魂。你和那些自己鄙弃的人一样,不过是一只替人卖命的走狗。

“你清高自许,爱洁成癖,从不愿沾上半点污秽和血腥。其实落入尘埃而不自知,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与泥淖沆瀣一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因为除了自欺欺人,你还有难填的欲望。你的身上和手上,早沾满太多的罪孽与鲜血;从灵魂到肉体,都是污浊不堪,洗也洗不干净。

“你聪明绝顶,算无遗策,自以为洞悉一切,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和命运。殊不知仇恨的阴影,早遮蔽了你的眼睛,纵然机关算尽,却被别人掌握于股掌之中。你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要怎么去把握自己的现在和将来?”

——因为权欲的野心,会使人盲目自大;自由坦荡的灵魂才最高贵,无可战胜。是什么束缚住了你向上飞升的翅膀,将你拖入黑暗的深渊,不可自拔?

“你蔑视一切可贵的真情,亵渎这世间最纯洁的信仰,以玩弄、操控别人的感情为乐。所以上天注定你飘零半生,孤独终老,即使拥有你想要的一切,永远得不到你爱的人!”

——因为失去了尊严,你已经一无所有。爱是最崇高的奉献,你只为了自己予取予夺。像你这样自私冷漠的人,从来配不上这么神圣美好的一个字,也不配得到任何发自真诚的关怀!

……

他疼痛得剧烈摇晃,实在难以支撑,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自己上司面前,汗水模糊了眼睑……

树林里此时安静得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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