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15章 碎梦(一)(1 / 1)
居住在东灵山顶的易逐尘,这几天实在有点郁闷——
因为自从五月初十,东侯逸回到东君殿后,他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只要一走出房门,周围二十步之内,必定会有东灵山守卫军若隐若现的身影。有时候,他们甚至不避讳让他察觉,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跟踪盯梢,摆明了把他当成自己撞进圈子里的猎物,就等着收网捕捉的一天……
好在他用来传递消息的,都是魔军中潜藏能力最好的隐行者。他也已经收到报告:从山脚之下到东君殿的范围内,东灵山守卫军正设下重重防线,各类埋伏、暗哨几乎遍及每一个最偏僻的角落;还有北灵山以及就近几座灵山的守卫军,约有两万人,也开始向东灵山调动。加上即将回援的西灵山和南灵山主人、大批六月初一准备前来观战的江湖人士、被江十四郎约战而来的十七大门派掌门……
之所以明知他的身份可疑,却没有动手擒拿,大概也是考虑到即便届时的大决战让他侥幸赢了一两场,终究逃不出大半个江湖正道的联手围剿,又何必急于一时?
——表面平静如昔、不见半分紧张气氛的东灵山,实质上正步步为营,层层警戒,涌动着无数潜流,随时准备在对手哪怕流露一丁点松懈时,立即给予致命一击,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东侯逸不愧是在位多年的副总领主,不比那些血气方刚、徒逞一时之快的年轻领主们,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又严密有序,称得上经验老到、深谋远虑啊……
易逐尘此时坐在莲花池边的凉亭里,沐浴着午后阳光,一面摇头晃脑地读书,喝茶,不由这样感叹。
他当然知道,不远处的池边、树下、山石后面,至少还有十五六个暗藏的侍卫高手在窥探着他,原本不欲理会,眼角瞥见不远处一个头戴紫金冠的身影步入凉亭,心念微动,左手衣袖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弹。一连串细微、迅疾的风声掠过,十来个隐蔽得好好的暗卫发出凄厉的惨叫,浑身飙血倒在地上。
他得意地笑了,挑起眉毛,半带挑衅看着慢慢走近的那个人——身后几步之外,还有一个帮他手挽解下的披风、低眉顺眼的女子虹影。
“易兄最近似乎越来越闲,是不是觉得实在无聊,需要用这些侍卫来寻个开心,活动手脚?”
北辰晖冷冷扫一眼刚刚被击倒的人,没有半分触动,一路迈上台阶,金灿灿的紫金冠在面部投下一道阴影。
“北辰领主真会开玩笑!在下一介书生,哪会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虽然近几天,去到哪里都有十几只别人家的狗跟着,未免叫人讨厌……”他笑容可掬地搁下手中书卷,好像这满地死尸无论怎么看都与他无关。
“哼,易兄的出手也太狠了点吧!”
北辰晖已没有耐性跟他斗嘴,脸色一沉,大步跨上前,出其不意攥住他的左臂,按上虎口。
易逐尘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竟不躲也不避,任由对方扣住脉门,满不在乎道:
“是了,打狗也要看主人面,晚生几乎忘记此时尚身在东灵山的地盘,总要给东侯领主几分面子……可是北辰领主与在下也不是太熟,莫非也想和晚生亲近亲近?”
北辰晖一语不发,暗运内力,一股汹涌的真气随即撞入寸关——倘若对手仍是不加抵抗,势必会被这股真气冲断经脉,气绝身亡!
正想继续加大力度,按在掌下的手臂忽然轻轻一动,一股更加狠辣的力道毫无征兆反弹回来,而且来势凶猛,挟带自己发出的真气一同倒冲向虎口。不由大吃一惊,刚欲放手,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掌竟似粘住对方的手臂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
北辰晖吓得额上冒出冷汗,可是那股真气依旧源源不绝,沿着他的经络不断向心脉、丹田附近蔓延……如果再不阻止,只怕这次经脉震断而亡的就是他自己了!
易逐尘仍然坐在原位,满脸都是调侃:“可惜在下既不是花容月貌的美人,也没有特别的癖好,北辰领主为何老是抓着晚生的手不放?”
北辰晖真是有苦说不出,脸上一片煞白。
就在这紧急关头,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易公子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只怪我这个做主人的招待不周,北辰的确过于唐突了!”
凉亭之外,东灵山领主缓步走近,目光犀利,一种慑人的气势压迫而至,旁边还跟着个剽悍劲练的守卫长。
小小的凉亭,即刻充满纵横的杀气,激起猎猎风声。
——好深湛的功力!
真气激荡的中央,那端坐在亭子里的人只轻描淡写地一拂,随手震开北辰晖手掌,一副好生无辜的样子。
“哪里,哪里?其实北辰领主对晚生一向很客气。所谓礼尚往来,晚生若不加以回报,怎么对得起各位的盛情款待?”
满溢的杀气顿然消解大半。
北辰晖犹如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慌忙退开几步,全身大汗淋漓。
站在旁边的东灵山守卫长遽然发话:
“像易公子这样的贵宾,咱们东灵山还真不敢怠慢,倒要请客人多多指教!”
也不见他如何发令,莲池之畔,凭空冒出几十个劲装佩刀的武士,树荫和山石后面,还有更多密匝匝的兵刃闪着寒光。粗略一看,至少有上百名守卫军就设伏在这凉亭周围。
但听一声呼哨,这几十名武士的佩刀同时出鞘,脚下也像踩着同样的步法加速移动。霍霍刀光刹时布满方圆一丈之地,向着亭内急剧扩散。
——“太乙金刚阵”!是东灵山守卫军用以围困强敌时的阵法,讲究攻其不备,而又进退严谨,快速高效。这是在警告对方刚才一出手就放倒十余名守卫,借机还以颜色,顺便试探敌手的虚实。
密集的刀光,已封住他前后左右所有退路。
东灵山领主笃定地立于亭外,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
被围困在阵中的人不见丝毫慌乱,眼角余光瞟见北辰晖身边的女子虹影,一直呆在角落没出过声,陡然一声长笑,出人意料地拔身而起,一把拖过那女子挡在身前:
“哈哈,北辰领主的美人儿,可否借来服侍一下晚生?”
几十道无形劲气,便结结实实全部击在这女子身上。虹影痛苦地娇呼,口鼻喷出鲜血,衣衫上已多了几条裂痕,暴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
“好无耻!居然用女人来替自己挡刀子!”
东灵山守卫长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把对方踹个透明窟窿!
那斯文得像书生一样的大魔头得意洋洋环顾四周,绝无半分愧色,手里紧紧攥着流血不止的虹影,衣袖无风自动,隐隐见点点银芒闪耀,劲风激射——
“银星刺!”
东侯逸脸色突变,蓦然挥剑一隔。
“叮当”的清脆之声。
谁也没看清楚他们的动作!
凉亭外围的林地里便响起一连串震耳的爆响,似是触发某种预先设好的机关,顷刻火光冲天,将埋伏暗处的守卫兵都炸得血肉横飞,措手不及。
——这东灵山顶果然处处布下暗防,甚至用上了北辰家族祖传的火器炸药!
银芒一闪即收。东侯逸已撤回灵剑,耸然动容:“原来你是……”
话未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倏然顿住。
易逐尘依旧捉住那女子,阴恻恻瞅着环峙身边的人:“啧啧,各位都是怜香惜玉之人,也不忍见到这么楚楚可怜的美人儿被活活刺死吧?”
眼见那挟制在他手里的女子被牢牢勒住脖颈,早已面无人色,娇怯怯的身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罡气划出几十道血口子,既不敢叫唤,只是不停地发抖——再继续抗下去,恐怕转眼就要被这凌厉的杀气压迫而亡了!
东侯逸紧蹙眉头,摆了个撤退的手势。
几十名带刀武士同时还刀入鞘,向后一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入暗处。这一系列行动均是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如果不是地上遗留着七八具被炸药所伤的尸首,有谁能看出平静如昔的莲池边,刚才还发生过一场流血的冲突?
——既然机关被对方识破,又达到示威、警戒之意,也不怕困在笼中的猎物就此飞了。
东灵山守卫长握紧腰间的佩刀,万分不甘心瞪着亭子里的人。
东侯逸这才不紧不慢走进凉亭,拎起石几上摆的另一个酒壶,斟满一杯酒,笑道:
“易公子在寒舍也住了有一段时日,身为主人的居然未与客人共饮过一杯,难怪易公子会有微词。我先饮这杯,以作赔罪。”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搁在面前。
易逐尘似是犹豫了下,扬手将那女子甩到一边,任由她在脚下低泣、□□,也擎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多承东侯领主美意。”
东侯逸一直看着他将酒喝完,露出赞赏之色:
“易公子果然胆识过人,教人佩服,不似其他读书人这般矫情!不知道六月初一的东君殿之战,易公子是否会赏脸光临?”
“呵呵,这么热闹的大场面,晚生有幸躬逢盛会,何其荣幸之至!否则的话,岂不是白在东灵山上耽搁那么长时间,让各位领主大人和前来观战的嘉宾们失望?”
他拍拍手放下杯子,仿佛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东侯逸立即眯起眼睛,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甚好!我们也期待着与冥风大人一战。那么易公子以为……那个大魔头,是否真有必胜的把握?”
他执着几上的酒壶,再斟满一杯酒。
易逐尘注视了对面的东侯逸一会儿,笑咪咪道:“其实有没有把握,晚生也不大清楚。只不过听说那个大魔头狡猾多端,手段狠辣,东侯领主就算准备了万全之策,还是应该多方戒备,小心为上。领主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却未必提防得了玩弄阴谋诡计的小人……至于那些自以为是、打草惊蛇的无谓之举,趁早收敛些为好。”
言罢故意瞥一眼旁边垂头丧气的北辰晖,北灵山领主的脸涨得如同猪肝一样。
东侯逸郑重说道:“承蒙易公子指教,东侯逸自会记下。”
那清俊书生的目光忽而一转,饶有兴趣地问:
“可否问问东侯领主,如果真的打败、捕获那个大魔头,各位打算怎么处置?”
东侯逸的神色严肃起来,义正词严道:“这一点,请易公子尽管放心。我们灵剑之盟是堂堂正正的正派联盟,可不像伏魔岛,专以虐杀折磨俘虏为乐。不管怎样,既然是敌军的首领,按照惯例,必定会带上中灵山,在六月初六的灵剑祭上用来祭剑,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而在此之前,我们一样会以礼相待。我东侯逸可以保证,只要是在东灵山的范围,绝不允许任何人挟带私怨,趁机加以迫害、为难。若是易公子不嫌弃,届时东侯逸便日日携酒与你共饮又如何?”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诚挚恳切,令人不容怀疑。
易逐尘不由摇头苦笑:“听东侯领主这么一说,连晚生都觉得,就算栽在领主大人手里,好像也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东侯逸已双手按着石几站起,将那杯酒推到他面前:
“我言尽于此。这第二杯酒,愿易公子多加保重,马到功成!”
易逐尘也不推托,接过一气喝干。
东灵山领主转身向后面的守卫长吩咐:“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东灵山上再加多三层警戒,所有在山上的人一个都不许放出去!另外,准备好一间关押俘虏的囚室,要守卫最森严的。”
回头笑着拱拱手,“恕东侯逸俗务缠身,不能奉陪易兄。”
带同一干人等健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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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里只剩下易逐尘和倒在地上的虹影、一副狼狈相的北辰晖。
北灵山领主忿忿不平道:“对付易兄这样的奸诈狡猾之人,根本不必讲究什么江湖道义。我若是东侯领主,方才便不应该放过你!”
易逐尘慢条斯理地接口:“所以就用上了北辰领主家传最厉害的火器炸药?啊,对了,听说东灵山上还调来其他灵山的守卫军……西灵山的路途太过遥远,自然来不及调动这么多兵马;南灵山的距离倒是够近,可是南氏家族八成不乐意把自己的人手派到别人地盘。算来算去,也就剩下北灵山的守卫军可以征用,难怪北辰领主这么急不可待便把五千守卫军全部拉来了……晚生说的没错吧?”
他的黑眸明亮又深沉,似乎能看透别人的心思。
“废话!要是按我的想法去办,只需几千名武士齐上,早就把敌人一举擒拿,又何须等到六月初一,让易兄到今日还有闲心在这里喝酒吃茶?”
北辰晖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实在有一种想扑上去把人直接咬死的冲动!
“是啊,北辰领主倒是爽快干脆得多,可惜处处受制于人,东侯逸又不肯接纳领主的意见,白白放跑天大的功劳。一旦有机会的话,领主手握重兵和致命的火器,是不是也想过自己单干,不必听从别人调遣……”
说到这里,那大魔头笑得分外诡秘,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诱惑:
“其实论才干和能力,北辰领主并不比东侯逸逊色多少,加上雷武王朝第一富豪之家的财力作支持,领主以排名第四位的身份,就算坐上灵剑之盟副总领主的位置,也受之无愧……如今排在第三位的春灵山领主已然身故,东侯领主虽然思虑周密,行动滴水不漏,到底不是完人,总有出纰漏的时候。何况北辰领主不是已经发现他的破绽和把柄了吗?要是能够借机扳倒东侯逸取而代之……领主胸怀大志,是个干大事的人,想必不用晚生多言。”
他悠然住了口。
北辰晖被说中心事,脸色立时沉下去——这些类似的念头,他早在心里暗暗设想了不知多少回,只是没有足够的把握,更找不到适宜的时机……
抬头却见易逐尘在专心摆弄手里的茶碗,仿佛什么话都没说过。目光闪烁不定,最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凉亭。
一待北辰晖的脚步远去,周围再不见一个人影。
易逐尘单手撑住案边,“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急促咳嗽起来。
缩在角落里的虹影不顾满身伤痛,惊慌地扑过来搀住他:“大人……你怎么了?是不是被他们伤到了!”
——她的神情如此惶急,竟比自己面临生命危险还要紧张!
那个人却一手推开她,烦躁地将案上酒壶、杯盏通通扫落地,眼中现出阴狠怨毒之色。
“可恶!想不到我现在……连杯酒都不能喝!东侯逸是个老江湖,见多识广,眼光极准,他好像已经看出我的来历和弱点……我故意激怒北辰晖,原本想试探一下他们的虚实;可是我若不喝下那两杯酒,必定会引起东侯逸怀疑——好一着瓮中捉鳖之计!”
虹影哪敢离开他,焦急地问:“冥风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旧伤未愈,或者身体抱恙?灵剑之盟在东灵山上召集了两万兵力,布下天罗地网,明摆着就是对付大人。首领孤身深入敌方,连一兵一卒都不带……会不会太过冒险?要不要传令调些魔军过来?”
“现在还没有必要!”
那个人再度一口回绝,深深吸了口气,调整自己的内息,恶狠狠道:“东侯逸是想把我困死在东灵山上,他们料定了我六月初一之前绝对逃不出去。哼,可惜再严密的渔网,也会有漏洞……你只需时刻盯住北辰晖,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想取我冥风的性命,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满心里想的都是这些计策,压根忘记有个女人刚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下致命的攻击。
虹影唯有默默退到一边,望着他清俊自负的身影,看得痴了……
数日之后的五月二十六日,易逐尘接到江十四郎逃离伏魔岛的报告。